墓畔哀歌

春來了,催開桃蕾又飄到柳梢。告別了冬日的死寂,陶然亭又開始了鬱鬱蔥蔥。清明到了。在這碧草綠水的春郊,有白髮老翁,有紅顏年少,三三兩兩或來墓畔祭拜先人,或來亭旁沐浴春光。

時近黃昏,披着那件繡着蛺蝶的衣裳,我沿着田邊大道走來了。令人醺醉的晚霞,照着我憔悴的枯顏,像一朵顫動在風雨中蒼白凋零的梨花。辛!我原想追回那美麗的容顏,祭獻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誰知道青春的殘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三年啦,我鎮天躑躅於城中的學校和這郊野外的荒冢之間,經過鬧市,經過古廟,經過小溪,看遍了春花秋月的不同風景,退出了妃色幕幃的人間,來到這悽枯冷寂的另一世界,追尋那唯一指導我、呼喚我的愛人。我登了高嶺,向雲天蒼茫的西方招魂,在絢爛的彩霞裏,望見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隕星。

遠處是煙霧沖天的古城,隱約地聽見刀槍搏擊之聲,那狂熱的歡呼令人震驚!周遭的世界卻是如此的冷靜,如此的幽美。這是一幅不能畫的畫,這是一首不能寫的詩。

假如這是個夢,

我願溫馨的夢兒永不醒;

假如這是個謎,

我願新奇的謎兒猜不透。

閃爍的美麗星花,

哀怨的淒涼簫聲,

你告訴我什麼?

他在人間還是在天上?

我不怕你飄遊到天邊,

天邊的燕兒,可以銜紅箋寄窗前;

我不怕你流落到海濱,

海濱的花瓣,可以漂送到我家的河邊。

這一去渺茫音信沉:喚你哭你都不應!

英雄呵!歸不歸由你,只願告訴我你魂兒在哪裏?

辛!我吻遍了你墓頭青草在這日落的黃昏,往事千千、躍於眼前。彷彿回到了我們的兒時,我頭上梳着兩個分開的辮子。似乎也是春天的景緻,我穿着一件淡綠的衫子,和你在庭院裏玩着跳房子的遊戲……都逝去了,歡樂的好夢,不能隨墓草而復生,明朝此日,誰知天涯何處寄此身?我低聲地禱告着:掌控時間的魔君啊,就是空幻的夢吧,讓我再見見他的英魂。

曾幾何時,我像一隻疲於飛翔的孤鴻,對着蒼茫的天海,雲霧的前途。悽愴失望像萬騎踏過沙場一樣蹂躪着我,使我不敢看花,看花想到業已埋葬的青春;不敢臨河,怕水中映出我憔悴的瘦影,更不敢到昔日棲息之地,怕過去的陳屍握住我的驚魂。

一場命運的重逢,讓辛你的頎影走進我的心湖。兒時的友人,曾經共同的經歷,給我這枯寂的生命帶來了些許慰藉。你宛如東昇旭日般蓬勃的生命,迸發着閃電與火焰的能量。女師的紅牆,前門的牌坊和陶然亭的碧水寒塘見證了我們的思想碰撞。你帶我走近長辛店工人運動火熱的現場。革命的浪潮激盪着我的心房。你的凌雲壯志和濟世才情讓我看到人世間的希望。這希望讓我們把心胸中的熱血烈火儘量地揮灑,儘量地燃燒,要焚燬這世界一切不幸者的手銬足鐐,掃盡人間一切愁慘的陰霾。

那日,我收到了你寄來的紅葉,上面寫着:“滿山秋色關不住,一片紅葉寄相思。”

平靜的心湖,悄悄被夜風吹皺了,一波一浪洶湧着像狂風統治了的大海。這片紅葉是一個靈魂孕育的產兒,然而我已然枯寂的心靈和深藏的對人心的恐懼卻躲避着不敢看它。枯萎的花籃怎麼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呢!你來看我,我卻當面拒絕了你的心意。這一朵初開的花蕾,馬上讓我用手給揉碎了。我忠誠的朋友啊,反遭了我的摧殘,使你幸福的鮮花,植在了枯寂的沙漠,時時受到狂風飛沙的悍擊。

現在,斯人已逝。紅葉尚存於我手中,只是已經枯乾了。看着它我心如刀割。辛!雖然我在你生前決絕了不承受,但在你死後我覺着這一片紅葉,就是你生命的象徵。時間的魔君啊,請允許我的祈求罷!我生前拒絕了他的我在他死後決意承受他。紅葉縱然能去了又來,可他呢!是永遠不能回來了,只剩了這一片遺恨千古的紅葉,依然無恙地伴着我。當他顫抖地用手撿起它寄給我時的心情,願永遠留在這鮮紅的葉子裏。

我的眼前有一幅畫。一片森林夾着一道清溪,樹上地上都鋪着一層雪,深林後是一抹紅霞,照着雪地,照着森林,照着溪邊分別的我們。

你說你要離開北京了。爲了一個心的平靜,那個心應當悄悄地走了。你終究是失望了。那富豔如春花的夢,只是心上的一剎那。你尋覓的世界是這樣悽慘,淡粉的翼紗下,籠罩的不是美麗的薔薇,卻是一個早已腐枯了的少女屍骸!

遠處傳來刺耳的呼叫聲,是大軍閥在追捕你和你的同志們的爪牙在喧囂。我的心裏很是戰慄恐怖,我的臉也變得蒼白。你見我這樣,竟強做出鎮靜的微笑,握着我的手說:“珠,沒要緊,就是被捕去坐牢我也是不怕的,假如怕我也就不做這個事業了。朋友!就這樣罷,過去的的確是過去了,我們在各自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創造未來罷!”

回憶的幻象終結在畫紙上。但這句話隱隱由我靈魂深處溢出,帶給我不少勇氣,也有無盡的悔意。時間的魔君啊,這是你安排命運向我開的玩笑吧?人生爲什麼要這樣慘淡,既然安排了可以互慰平生的人,卻不讓我們在美好單純的年月相遇!

僵立在你的墓碑前,淚水再次打溼了我的衣襟。辛呵!

我接過你護愛的紅旗,

站在高峯上招展的喚你!

我採了你愛的攻瑰,

放在你心上溫暖着救你!

可憐我焚熾的心臆呵!

希望你出去遠征,

疑惑你有意躲避。

但陳列的死屍他又是誰?

人們都說那就是你!

記得那是一個楓葉如荼,黃花含笑的深秋天氣。我在課後收到你的來信。天各一方的我們,一個在灰濛濛的古城裏壓抑地苟活,另一個在南國的槍林彈雨中爲這個國家的命運出生入死。時間的魔君爲我打開一扇懸窗。我看到你在戰火的間歇時刻,買下了一對象牙戒指。就如你在我手中的信上所寫的:“我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一切都是屬於你的,我是連靈魂都永禁的俘虜;在另一個世界裏,我是不屬於你,更不屬於自己,我只是歷史使命的走卒。南北飄零,日日生活在風波之中的這樣的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狀態;所以我決定:你的所願,我將赴湯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願,我將赴湯蹈火以阻之。不能這樣,我怎能說是愛你!從此我決心爲我的事業奮鬥,就這樣飄零孤獨度此一生,人生數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堅執情感以爲是。你不要以爲對不起我,更不要爲我傷心。昨天我忽然很早起來跑到店裏購了兩個象牙戒指。一個大點的自己戴在手上,一個小的我寄給你,願你承受了它。或許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紅葉一樣的命運。願我們用‘白’來紀念這骨般死靜的生命……”

辛!我願意的。我願用這象牙的潔白和堅實,來紀念我們靜寂像枯骨似的生命。然而那一刻你是聽不到我的心聲的。你和你的同志們義無反顧地衝鋒去了。他們好多人都撲倒在了前進路上的街巷邊。他們死去前的呼喊你我都聽不清了,只知道他們來自湖南、江西、山東、河南,還有我們的家鄉山西。這些人都變成了無名的英雄。突然,你也中彈了,踉蹌着要倒下了。你眼中看到了我看到的嗎?我們那兒時的身影……我是壁茵草地上活潑跳躍的白兔,天真嬌憨的面靨上,反映着幸福的微笑!你的面貌我看不清了,但那雙看着我的眼睛,彷彿穿透黑夜迷霧的辰星。

野鷲站在古木上冷笑;

餓狼伏在黃草中悲嘯;

行行復行行,

度過了多少黑沉沉的枯森林,

經過了無數碧草蓋的荒冢,

萬籟寂寞美景遁隱,

這骯髒的環境,悽愴!荒涼!

陰冷的病房中,我來看你了。

你的手放在絨氈外邊,你的眉峯緊緊鎖着,你的脣枯燒成青紫色,你的臉淨白像石像。我捧着的花瓶裏鮮豔的紅梅反襯着你行將熄滅的生命之火。那個迸發着閃電威能的青年不見了。我眼中的你是憂絲緊縛的枯骨,是空虛不載一物的機械。你的心已由那飛濺衝擊的奔流,匯聚成一池死靜的湖水,沒有月沒有星,黑沉沉發出嗚咽的湖水。

我深恐這是我們最後的時刻了。伏在你熾熱的胸膛上我哭得擡不起頭來。你那深凹的眼中也湧出將盡的殘淚。你緊嚼着下脣握着我的手顫抖,半天才說:“珠!什麼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我渾身都出着冷汗,良心似乎已輕輕撥開了雲翳。我跪在你病榻前最後向你說:“辛!你假如僅僅是承受我的心時,現在我將我這顆心雙手獻在你面前,我願它永久用你的血滋養,用你的熱淚灌溉!”

你掙扎着起來,握着我的手說:“珠!放心,我原諒你。至死我也能瞭解你,我不原諒時我不會這樣纏綿的愛你了。但是,珠!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換你那顆本不願給的心。我現在並不希望得到你的憐恤同情,我只讓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愛你的。我自己呢,也曾愛過一個值得我敬愛的你!”

你說話時很有勇氣,像對千萬人演說時的氣概。紅潤侵襲上你的面龐。你似乎又擁有了閃電和火焰的力量。忽地,時間的魔君分開了我們,黑暗降臨。

如夢似幻中,我回到皎潔月光下的陶然亭,柳林下的湖邊繫着一條小船,船上沒有人。晚風吹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船獨自在擺動。萬籟俱寂,景色幽深。我是躊躇在這柳林裏的旅客,不知前路何方。我走到繫着船的那棵樹下,把船解開,正要踏下船板時,忽然聽到柳林裏有喚我的聲音。那是你那抑揚如音樂般的聲音,似夜鶯悲啼,燕子私語,一聲聲打擊在我心絃上回旋。

緣着聲音尋去,柳林變得冷森慘淡起來,黑暗深處,羣魔蠢蠢欲動。柳枝化作了魔爪,網縛住了我。拼命的掙扎中,你像猛獸一般地撲了出來,揮舞着手中紅葉化作的寶劍,砍斷柳條,救下了我。我們雙目相對,都滿含着眼淚。我伏在你的懷裏,低聲地問你:“辛!我們到哪裏去呢?”

你沒有說什麼,扶着我上到船上。我們就這樣飄遊在萬頃茫然的碧波之上。我們偎依在船頭,你仰望着那廣漠的天宇沉思,我枕在你胸前聽你呼吸。夜風吹散了我的頭髮,你替我輕輕地一掠。

濤聲陣陣,好像喚醒你作惡夢的暮鼓晨鐘!

螢火爍爍,好像照耀你去光明地上的引路明燈!

哦!一霎時,遠方的青山峯頭,

擁出了炎炎的一輪紅光;

伊的本領能普照萬方,

同胞呀!伊的光明是出於東方!

金色的煙霞帶來一片浮光掠影般的海市蜃樓。那是兒時的山鄉,青梅竹馬的歡暢。然而這一切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黑暗再度降臨,狂風捲來,水面上湧來如山立的波濤,浪花湧進船來,一翻身我們已到了船底,波濤卷着我們浮沉着向那青山去了。

幻夢醒來,我才發現你躺在我的懷中,戴着象牙戒指的左手伸向遠方,右手在胸前緊扣着那如血般的紅葉。你睜大的雙眼中,有對光明未來的嚮往,有此業未竟,此情未了的無限悵惘……伸向遠方的手摸向我的臉頰,終於垂落。你在這黎明前的黑暗中逝去了。

暑往寒來,我在這條鄉道上躑躅往返,已至深秋。獨自坐在你的墳塋前,手拿紅葉,我呆望着這悲慘命運的扭結。薄薄的一片紅葉,裏面纖織着不可解決的生謎和死謎。我已經是泣伏在紅葉下的俘虜。

假如我的眼淚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

到如今我已替你綴織成繞你玉頸的圍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顆一顆紅豆,

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愛心。

唉!辛!到如今我才認識你這顆迂迴宛轉的心,然而你爲什麼不掙扎着去殉你的事業,像你那些同志一樣做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你卻柔情千縷,吐絲自縛,遺我以餘憾長恨在這漠漠荒沙的人間呢?

辛!你的死,令我覺悟了以前太執迷人生的錯誤,同時懺悔我受了社會萬惡的矇蔽。死了的明顯是你的軀殼,死了的還有我慘淡潛隱的這顆心。淚已經流乾,而你的初心遺志還需要承繼,你的理想宏圖還有待實現。我用什麼才能學識來完成你未竟的事業呢!

我的愛都遺在夢裏,

我的心埋在冰天的紅梅樹下;

只可憐我這飄泊的軀殼,

陷在世界的塵泥裏。

時間已如滄海一樣的碧波逝去,

人生已如落花一樣的飄零粉碎;

但我心中的信仰,

仍燃着永久的火焰!

我手中這破叉的筆頭,

在無痕的紙上,

畫人間的淚跡。

星月滿天,我把你遺我的寶劍纖手輕擎,向長空宣誓:縱然宇宙變成燼餘的戰場,野煙都腥,辛啊,我也決不跪倒在暴君腳下俯首聽命,我要烘我憤怒的心火,燒燬這黑暗醜惡的地獄之網!

往日,我怕惡魔的眼睛兇,白牙如利刃,總是藏伏在你的腋下逡巡不敢進。如今,這道上還留着你斑斑血痕,惡魔的眼睛和牙齒仍是那樣頑兇。就是那時間的魔君,也撕扯着我們靈魂之火的羈絆,不給我片刻的安寧。但是我愛,你不要怕我孤零,我願用這一纖細的弱玉腕,建設那如意的夢境。

殘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環繞着你的墳。我愛,這是我的夢,也是你的夢。安息吧,敬愛的靈魂。有一天呵!我離開繁華的人寰,會去尋你。生前未能相依共處,願死後得並葬荒丘。

長歌當哭,訴不盡的不捨,道不完的離情。我愛,倒一杯苦酒細細斟,邀殘月與孤星和淚共飲,重溫我們兒時一起的遊戲,不管黃昏,不論夜深,只願最後醉臥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凌罷!我再不醒。

紅芯兒罐頭編寫於二〇二一年情人節當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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