妗子

在諸多人的記憶裏,儘管“揹負”了外甥是“狗”的名聲,姥孃家依舊是一個特別美好的存在:好喫的,好玩的,表哥表妹,可親的人,一一念念不忘。

住姥孃家不必非要跋山涉水,但還是要隔一段距離爲妙,給跳動火苗的心,增一段燃燒空間。若是沿着彎曲的田埂路,跳過水溝,再有一個小木橋或許更好,那記憶中,另一個村莊中的姥孃家,煙火清歡。

恰恰我的姥孃家,近得不能再近了,左右相鄰,連一堵遮擋院牆也沒有。至近至便,一日不來回幾次,哪得天黑。

大年初一,我們進第一個門還是老孃家。年,要拜;飯,按例回家喫。細細回想,住了幾十年姥孃家,從未被特殊招待,這做外甥的待遇也就無從提起了。

關於飯的記憶,便是母親把做熟的可口飯菜盛到碗裏,吩咐我們給姥爺送過去做下酒菜。

姥娘去世早,晚年的姥爺是寂寞的。他整日瞌睡在官帽椅上,也懶得挪動身子;也或許他並不真瞌睡,只不過閉着眼,看我們看不到的人和事。剛開始聽他與故去的人說話,我們還詫異驚恐,後來習以爲常,只是笑笑,也不再與他打問什麼。

姥爺自己溫酒煮茶,動作緩慢,樣式虔誠,很有儀式感,他沉浸在一杯酒一壺茶裏,靜待歲月歸期。

如今酒壺落塵,坐椅空空。姥爺走了,與酒爲樂的舅也沒了,在這世間能給我安慰的姥孃家人,是我的妗子。

妗子可親,不在於她是我的長輩,更在於她可愛,她不像別人家的妗子,形同於母親的身份;雖然年齡也長我十幾歲,妗子沒有“架子”。她時常像我們這些孩子,喜歡與我們沒有輩分的言笑,說起話來最好不過大腦,做事也不必按部就班。

姥爺去世時,爺爺以親家身份來祭拜,妗子在靈棚裏看到爺爺對逝者鞠躬,妗子邊哭邊唸叨,“爹啊,你咋不把你老親家帶走。”這拿腔捏調的哭詞,不但靈棚內的人笑了,把八十多歲的爺爺也逗樂了。

妗子的哭詞也非突兀,因鄰居故,爺爺與姥爺日日對茶飲。在終老的歲月,一個走了,另一個怎不寂寞。爺爺的悲涼,到是被妗子一語道破。

無厘頭纔是我的妗子,如果她隨了常人,那妗子,到是生了幾分。

如果某件事原則上需要堅持,妗子則聲明:“一指不動,十指不搖。”在大是非面前,妗子也不含糊。誰家姑娘要是找個不看好的女婿,她會說,“嫁這樣人,踩着元寶上炕,也不行。”

這樣的親戚住得這樣近,在我印象裏兩家從無過節。無論何事,母親都不會跟妗子計較,儘管有時她也會不講理,她是仗着我們對她的愛才這樣。再說,妗子有她自己的處世哲學,姥爺在世時也孝敬,不過是家人面前不拘小節罷了。

每一次回老家,在路上唸叨的是妗子,進到莊,首先要登門拜望的還是妗子。自舅舅去世後,妗子明顯老了,她的心臟病愈發嚴重,一頭白髮,人也精瘦,雖然言語間還偶爾風趣,但流露更多的是悲傷。

妗子常對着我流淚,她不接受舅舅五十多歲去世的事實。舅舅意外去世,也帶走了她多半魂魄,她不能追隨,又活得毫無意義。

面對妗子的悲傷,勸慰的話都多餘。她要的,兒女們給不了,外甥也給不了,儘管我們是多麼希望她快活起來。

可妗子,從未把生活寄託於明天,她把每一個落日當做自己的歸期:

“一個人活着沒意思。”

她站在與舅舅生活過地倒塌的老房子廢墟上,對我說。

老房子倒了,一堆泥土還在,下面埋着妗子的青春。我還記得她剛過門時,穿着紅衣做新娘子時的樣子,那時她沒有二十歲,不過是一個大孩子。舅舅在時,妗子的日子清貧,但她生活知足。

那一天,妗子來到我在縣城的家。她看到我把她的老房子放大的相片,掛在餐桌上方,含着淚水說:

“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你留下了這張相片。”

在這張相片裏,曾經生活着許多人和事,有過妗子的溫馨和幸福,有她生兒育女的記憶,有她昨日煙火;她的大半生隨着老房子地倒塌而寂滅。而今天,圍桌就餐的人都已走散,唯有這張相片--斑駁的牆皮,蒼老的框架,還昭示着曾經的時光。

“倒了的房子還能建起來,走了的人,再也回不來了。”我這“自私”慣了的妗子,走不出自己的情緒。

我該拿什麼來安慰你,我的妗子。你爲舅舅溫酒煮茶一輩子,最後這杯冷酒涼茶,還得自己慢慢嚥下。

我期望妗子好好生活,她不但是我妗子,她也是我故鄉的守望人。妗子在,我的故鄉在,老家就在。我總以爲,妗子會等到我遊山歸來,煮一壺茶,爲我洗卻半世風塵。

世事蹉跎,是誰草擬了人間悲歡?

噩耗傳來時,我在嶺南風雨裏落魄。北望故鄉,江河沉寂。

妗子逝於急性腦溢血,她走的突然,未來得及與親人告別。這樣無牽掛也好,我不希望她走地慌亂,她本來空靈的心性,也不應該再去承受世間煩惱。她走了,但願能找到故去的親人,在另一個世界裏不再孤單。

我應該悲傷,但沒有流淚,即使有淚要流,那眼淚更多的是流給自己。妗子走了,如果再次回到老家,找不到一個可親近的人,我又該上哪裏去落腳?我對故鄉可觸摸的一絲溫情,隨同妗子去世,一起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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