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任安書（續二）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之中。僕以爲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然僕觀其爲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僕以爲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嬖其短，僕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卬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鹹震怖。乃悉徵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都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流涕，沫血飲泣，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爲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悽慘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爲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爲僕沮貳師，而爲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爲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財路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爲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爲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不然邪？李陵既生降，聵其家聲，而僕又茸以蠶室，重爲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爲俗人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