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小說--長女三十(97)

文/書蟲

第二天,我們一家人去後地裏摘棉花。平常愛聽收音機的父親,這次沒有收聽收音機裏的新聞。我們安靜的摘棉花,似乎各有各的心事。一直將近中午時,從後地裏聽見有人敲我家大鐵門,我媽派妹妹回家看看是誰,妹妹跑着回家去了。沒過兩分鐘,妹妹邊跑邊大喊媽,爸,有人來彈棉花軋棉花。父親母親這才動身回家。不管彈棉花還是軋棉花都需要兩個人共同協作配合才能完成。

妹妹回到後地裏和我一起摘棉花,不過這次只有我和妹妹兩個人。我們聽見父親母親從家裏傳來的說話聲,聽見開大門聲響,知道他們已經進家了。我不知道自己想什麼,一邊摘棉花,一邊瞎想。我之前一直覺得瞎想是個貶義詞,意思是整天想沒意義的事,但我又覺得瞎想這個詞比胡思亂想好聽,至少胡思亂想這個詞聽着帶着濃厚的貶義感情色彩。

一個人不管幹什麼,都不能阻止一個人想象,尤其是天生就容易想象的人。我並不認爲一個人喜歡想象,愛想象,畢竟這是動腦子的事,沒有人願意動腦費腦子。大腦充滿想象是一種自發性行爲,我覺得這並不是一種熱愛想象力的表現,而是一種無意識的不自覺的行爲,無時無刻都在進行,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一個人可以在瞎想中滿足自己想要滿足的一切,可以毫不費力的實現自己想要實現的一切。那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胸無大志的人,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將來幹什麼,會幹什麼,把什麼做好,我只是情不自禁的瞎想,不管碰到什麼,只要能讓我瞎想的,我都會發會兒呆走會兒神。

所以,我的父母和妹妹經常能看到我瞎想的情形。他們總是戲謔地問我又瞎想什麼。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瞎想什麼,可能我覺得瞎想讓我有一種超脫現實世界的魔力,我覺得如果一個人可以活在瞎想中,我一定可以不喫不喝的在瞎想裏過的異乎尋常的好。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因爲我想要的都在我腦子裏。準確地說,應該在我心裏,我心裏什麼都有,有花有草有蝴蝶有蜜蜂有豐收的果實。那時,我還不懂這和哲學裏唯心主義有點想象,我不知道我這算不算唯心主義,但我覺得這種感覺滿足了我在現實生活裏所有不能實現的事情。我在瞎想中成全自己,成全自己生活在一個美好生活的世界裏。

我家距離後地很近,前後只差五十米,只是中間橫着三戶人家,否則一出門就是我家後地。後地前面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很空曠很遼闊,隱隱約約能看到遠處路上騎車行走的人。由於出門沒走多遠就是一望無際的農田,再加上這塊地佔地面積很小,小到以分來作面積計量單位。當地人把自家門前這塊碎小農田稱爲後地。後地的土地面積都很小,最大也就三分地,最小隻有一分。大多數後地都是閒置狀態,堆放棉花植株,玉米秸稈,紅薯秧子,冬天用來存放紅薯的地窖。由於後地面積小,農民都覺得不值當專門花出時間打理種在這裏的莊稼,所以很少有人在後地裏專門播種糧食莊稼,土地要麼一直荒着,要麼被人用廢棄的磚頭圍起來飼養豬牛羊雞之類的家畜家禽,要麼圍起來當成一個儲存倉庫,放一些棄之可惜但又不得不留着用的陳舊物品。

現實生活中,並不是每家都有自己的後地,有好多人想要還沒有。別看這些後地不氣眼,起不了多大作用,如果你這樣想大錯特錯,有些人把這塊後地當成風水寶地,開發成菜園或後花園。只不過農民不缺地,不把這小碎地看眼裏,想要一個菜園只要在農田裏留出一小塊專門種菜也是一個菜園子。我覺得這塊碎地種成花最好了,四周用竹籬笆圍起來,想要曬太陽時就坐在花的旁邊曬太陽,那種感覺一定很浪漫。當我把這個想法無數次告訴母親以後,都被母親無情拒絕了。母親總是說還種花,哪有心思種花,飯都喫不上了。那時,我總覺得母親說這話是矛盾的,種花和喫不喫上飯有什麼關係。就算喫不上飯也不耽誤在這塊碎地種花。我當時根本沒理解母親話裏的意思,母親的意思是都沒法活了,哪有心情養花賞花。用我母親的話說,養花賞花那都是喫飽撐的沒事幹,有那時間早就想着法去掙錢了。

我家恰好在附近有自己的後地。我家的後地是這裏後地裏面積最大的一塊,面積大約有三分。之前後地一直荒廢,母親覺得荒廢有點可惜,就用讓我和妹妹用鐵杴人工翻了一遍土地,又用鋤頭平好,大概花了兩天的時間才弄好。母親說這樣好讓土地重新吸收氧氣,想種什麼就種什麼。母親要在這裏種莊稼,卻覺得有點大費周章,最後想了想,先種了一春季大豆,來年春天栽滿小蔥秧,母親通常在地裏忙完回到家還要來這塊地裏勞作,翻土鋤地割草,澆水上肥料,感覺比照顧我們還上心,每週給蔥封土一次。母親說這樣蔥纔會長的又高又直,蔥白纔會更長,如果在集上賣,肯定大受歡迎。好多人都喜歡喫蔥白,後來這也成了我買蔥時的唯一標準。不管蔥歪扭成啥樣,只要蔥白不夠長,我都不喜歡。我不喜歡喫蔥葉,我喜歡喫蔥白。

誰都沒想到,這些在後地裏生長的蔥馱到集市上賣時,由於賣相好特別受歡迎,沒一會兒功夫,一搶而空。母親大受鼓舞,每年都會在這塊三分後地裏辛勤耕耘,風雨無阻,最後竟靠着不起眼的三分碎地給我們賺來一年的生活日常開銷零用錢。母親說要是不種這些蔥,從哪兒弄來這麼多零花錢,別看平常油鹽醬醋不貴,要是日子久了,賣的次數多了,錢自然而然就有數了,一天天累計,能花掉不少錢,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母親不僅勤勞節儉,無意中打通了生活日用品零花錢的來源渠道。

我現在才懂,一個家庭真的需要一個人用心經營,不僅僅是喫穿住行,還有想不到的容易忽略的不容易看見的各種細小環節。這些都被細心的母親看在眼裏,在她用心經營管理下,收效頗豐。這還不算,每年母親夏天母親都會趁我們暑假放假帶我和妹妹去地裏撿麥穗。那時候雖然有人撿麥穗,但是撿麥穗的人已經不多了。母親總是說凡事都是積少成多,都是一粒一粒攢出來的,不要小看這一小粒麥子,一個饅頭可能沒這一粒麥子就做不成一個饅頭,一毛錢要是沒了這一粒就買不了一毛錢的物品。

當時,我最討厭撿麥穗。夏天的麥芒很扎手,如果僅僅扎手就算了,可它偏偏往指甲縫裏扎,這個是最疼的。一不小心就會有麥芒刺肉裏,回到家以後,母親用繡花針在燈下再把它挑出來。我和妹妹都不讓母親挑,主要是母親下手不知輕重,沒父親那樣溫柔。慢慢地,我們自己也學會了從肉裏挑刺兒。

妹妹最討厭頂着烈火日頭彎腰駝背地撿麥穗,她最不喜歡的就是在大太陽地下彎着腰幹活,腰痠背痛不說,額頭上背上汗流不止,不一會兒全身上下溼透了。妹妹肉皮嫩也薄,在太陽地下曬一天,晚上回去洗澡時就會發現後背一層蛻皮,輕輕一搓,全都掉下來了。我的皮膚比妹妹好點,但是日子久了,後背也會蛻一層皮。爲此,妹妹覺得自己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至少比同齡女孩是這樣的,這讓妹妹十分厭惡大太陽,更憎恨大夏天在地裏割草幹農活時的大太陽。我不像妹妹那麼討厭大太陽,相反我喜歡大太陽,彎着腰幹農活習慣了也沒覺得什麼,只不過我喜歡汗流浹背的感覺,這讓我有一種無比愉悅的成就感,尤其是看到自己右手提着一大袋麥穗,身後撿了一大片麥地。爲此,我還笑着對妹妹說,咱們投胎之前肯定都是蛇,只有蛇纔會蛻皮。妹妹卻不這樣認爲,她說她不喜歡蛇,也不喜歡這樣曬太陽。

母親知道妹妹不喜歡頂着大太陽撿麥穗,可是母親會給我們上思想課,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母親有一股鼓動人心的魔力和普通又生動演講的能力。母親告訴我兩,只要撿了麥穗就可以想喫什麼就喫什麼,想喫冰糕就買冰糕,一天一根冰糕也沒關係,那時冰糕一毛錢一根,這讓我和妹妹都不再那麼討厭撿麥穗。當我們不想動彈時,母親在一旁說等你們撿了麥穗,你們就可以喫桃子,西瓜,這些麥穗可不是白撿的,這些罪也不是白受的,到時候就用這些麥穗換各種各樣的水果。

我和妹妹一聽,幹活的勁頭又上來了。後來,我從書上學到望梅止渴這個詞時,一下就想到了母親動員鼓勵我和妹妹撿麥穗。夏天,我和妹妹能撿不少麥穗。我兩也不偷懶耍滑,讓撿麥穗就踏踏實實撿麥穗,中間也顧不上喝水歇息,什麼時候撿到地頭什麼時候休息。我和妹妹擔心一歇着就不想動了,兩人一屁股蹲在樹底下往樹上一躺,微風吹着,別提多涼快多舒服。眼前的安逸不知不覺就沒了幹農活兒拼搏的勁頭。後來,我在書裏學到那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就會想起母親經常說不管幹什麼都要一鼓作氣。有時候,我覺得母親一點也不像個沒有文化的人,她經常說出很多人說不出的道理。這點,我特別佩服母親。有時我在想,我在寫作文方面偶爾大放異彩不知道是不是有母親基因遺傳影響。母親經常語出驚人,出口成章,包括很多歇後語,有些語句和歇後語我從未在書上看到過也從未聽過,比如我們假裝認真學習時,母親都會說我們狗啃麥青子裝羊算。

妹妹天生喜動喜鬧不喜歡動腦子更不喜歡沒事瞎想,這點我兩完全相反。你看就這麼一會兒功夫,我就想到這麼多。妹妹見我一直不說話,輕聲說姐姐,我把收音機帶來了。我驚訝地說怎麼沒見你帶着。妹妹狡黠一笑說,要是被你看到,不就代表被爸媽看見了。妹妹說着放下手裏摘下的一團棉花,把棉花放到系在腰前面的布兜裏,又從布兜裏拿出收音機。妹妹一邊打開收音機一邊問你想聽什麼。我說我不知道。妹妹說要不我們聽歌吧,看看有沒有播放音樂的廣播頻道。我說那樣也行。妹妹就開始旋轉收音機按鈕,調了一個又一個頻道,從頭調到尾也沒找到一個播放音樂的頻道。妹妹說沒有一個唱歌,要不聽其他的。我說你看看有沒有播小說的,有些廣播播的小說就和演電視劇沒什麼區別,好幾個不同的人廣播裏面小說的角色,像是看電視連續劇。

妹妹說那也行。妹妹又調了一遍,依舊什麼都沒有。我見妹妹氣餒就說,你隨便調一個也行,說不定一會就唱歌了。妹妹站累了蹲下來開始調收音機,最後選了一個頻道,既沒有唱歌又沒有播音電視劇,好像是賣一種什麼藥,反正不讓收音機閒着。

妹妹聚精會神的聽着,我也不知道這有什麼好聽的。妹妹蹲着擡頭望着天空,那一刻好像靈魂出竅,我從未見過妹妹發呆走神。妹妹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我妹妹剛纔在想什麼。妹妹說什麼也沒想。我發呆走神時,有時也會這樣,看着像是發呆走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剛纔那一下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發呆走神。

妹妹站了起來,收音機裏的人依舊滔滔不絕地說着,還說了一連串的廣告電話。妹妹重新站起來摘棉花。那些摘過的棉花植株,往後看去,就能輕易看到那些剛摘完棉花的發青的空的棉花桃,看上去很乾淨,很新鮮,很整齊,要是看久了,也挺耐看,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美。

妹妹說我真希望早點摘完,每次回來都是摘棉花,就沒有二樣事。妹妹又開始發牢騷,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心想隨她去吧,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妹妹隨後又嘆了一口氣。我說我和你想的還真不一樣,我希望棉花永遠摘不完,這樣我們每摘一次棉花就能賣一次棉花,每賣一次棉花就又一份錢。

妹妹說要是我像你那麼樂觀就好了。

從我家的方向傳來機器轟隆隆的響音,不用說父親母親已經開始彈棉花。現在我已經能夠接受這個現實,那間彈棉花的屋子我和妹妹是住不上了。妹妹說爸爸說的話都是騙人的,明明說那間屋子騰出來讓咱們住,剛騰出來就被當彈花屋了。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勸妹妹,過了幾秒才說,等咱們有錢了,想住什麼樣的房子住不成。也許這句話假大空,也許這句話聽上去遙遙無期,總之妹妹沒接我的話。妹妹沉默幾分鐘,開始給我講起她同班同學李夢娟。

我見過那個女孩子好多次,本來兩家都是一條街,距離也很近,中間也就隔着五百米,經常見到也不足爲奇。再加上她家裏一塊地和我家的地是鄰居,所以夏天收麥子或秋收時,我們都能在地裏遇見,只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李夢娟和我妹妹同歲,穿衣打扮很時尚,一看就能看得出來父母寵愛有加。妹妹和她在一起,她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妹妹就像一個落水的鳳凰,就算是鳳凰,也沒有華麗的羽毛。妹妹的穿着打扮和她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上。

我是一個可以沒有朋友的人,獨來獨往並沒覺得什麼。妹妹卻不喜歡獨來獨往,她需要朋友,更需要朋友帶給她的關懷,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妹妹有點不成熟。雖然我不瞭解李夢娟,但我通過對李夢娟衣着打扮來看,她和我妹妹不是一類人。我妹妹是一個單純沒有任何心機的女孩兒,她可就難說了。我總覺得她和我妹妹一起玩耍是想無聲無息反襯她的出衆,她的美麗,她的惹人注目。在這點上,可能我有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確實不喜歡妹妹和她走的太近,我擔心妹妹和她在一起以後學不出好,另外更擔心妹妹不懂保護自己受到傷害。要是在她的影響下,妹妹學着和她一樣穿衣打扮,那我妹妹就不用上學了。母親說過上學和穿衣打扮只能選一樣,就像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和妹妹自然而然選擇的上學,所以我和妹妹上學時穿的衣服幾乎都是別人家剩下不要的,很少買新衣服。

我擔心妹妹跟着她時間久了,變成一愛慕虛榮的女孩兒。這個年紀是女孩兒開始愛美的年紀,由於一時滿足不了她,很容易走上歪門邪道。要是打扮的招眼,不經意間也會招蜂引蝶,引起那些不懷好意人的目光。我希望妹妹的所有重心都放在學習上,而不是穿衣打扮上。

我提醒妹妹以後少和她來往,妹妹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妹妹問我怎麼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都是農民,她又沒比我強哪兒去。話是這樣說,可我還是隱隱擔憂妹妹跟着她學不了好。人本來就是學好不容易,學壞那可是分分秒秒的事。選擇交朋友,尤其是好朋友這件事上,最好是慎重又慎重。那句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可不是白講的。

妹妹滿不在乎地說我用有色眼光看人。我說沒有,我就是覺得她不是一個好女孩兒,好女孩兒不會像她那樣招搖過市。妹妹和我槓上了說,你說的好女孩是不是都像咱家一樣,除了學習就是下地幹農活,從來不講究喫穿住行。我說這不是家裏沒條件麼,要是家裏有條件,爸媽也會讓我們講究喫穿住行。妹妹說反正我覺得李夢娟挺好的,她對我可好了,比對她親妹妹都好,什麼都讓給我。我一聽就覺得不對勁兒,我說你是她親妹妹麼,她爲什麼對你比對她親妹妹還好,肯定有一定不可告人目的。

妹妹說你少來,你沒朋友對你好就算了,你還管着我的朋友對我好。這句話可讓我無話可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妹妹說這件事,反正我覺得李夢娟和我妹妹當好朋友,肯定是故意的,好聽點她那朵紅花還需要我妹妹這個綠葉襯托。我可不希望妹妹就這樣傻乎乎地被人利用,最後把我妹妹賣了還傻乎乎地數錢說人家好。

我和妹妹雖然沒有吵起來,但是已經聞到濃烈的火藥味。我知道我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雖然沒什麼壞心眼,可是人還是有好人壞人之分,還是要有防範意識,沒有害人之心,但得有防人之心。妹妹爲了證明李夢娟把她當好朋友給我舉了好多例子說明對我妹妹真的很好,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也許我真的過於敏感多疑,但如果我是我妹妹,我是不會無緣無故接受她的好意,我相信那句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實在說不聽我妹妹,我就告訴父親母親,讓她兩給我妹妹敲敲警鐘。妹妹看上去很生氣我說她的朋友不是什麼好人。我也給她說不清爲什麼我覺得她不是什麼好人,可能我不喜歡一個人招搖過市的感覺。

我並不是嫉妒一個女孩愛美之心,更不是嫉妒一個女孩出衆漂亮,從而輕易吸引別人眼球。她之所以給我的感覺不好,是因爲她特別“瘋”,她這個“瘋”,又不是平常說的那種瘋子的含義,而是說她給我的感覺花裏胡哨,一點不像正經人。

雖然我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但我相信妹妹遠離這樣的人是對的。我可不想我妹妹變成像她那樣的人,愛慕虛榮。

我和妹妹的聊天因爲意見不一致而終止,誰也說服不了誰。那是一次極其糟糕的閒聊。

一直到中午,我和妹妹也沒有冰釋前嫌,誰也不搭理誰。到了午飯時間,父親母親也沒叫我和妹妹回家喫飯。聽家裏傳來的聲響,軋棉花的機器剛停下沒多久,可能還需要時間父母才真正忙完。

我問妹妹餓不餓,妹妹帶着生氣地語氣說能不餓嗎。我說那我回去做飯吧,你想喫什麼。妹妹說隨便,看着做吧。我就回家做飯去了。

果然,父親母親忙完還要得等一會兒,一時半會忙不完。我說我回來做飯,你們想喫什麼。父親母親說隨便做吧,能喫就行。我想也是,但是一時也犯起難來,不知道該做什麼飯。我看着家裏也沒什麼青菜,只好先把饅頭放蒸籠上,鍋裏先煮上小米,這樣就算沒菜也能喝小米湯。

我把鍋坐好以後,又去後地裏摘棉花。妹妹見我回來問有沒有完事。我說還得等一會兒。妹妹也沒再說別的什麼。到了午間,收音機裏開始出現播放音樂的廣播頻道,裏面播放的都是我沒有聽過的歌,我聽着不好聽但又說不上好聽,反正那些歌曲太普通,根本沒有一下就喜歡的歌曲。我想收音機放着音樂也算湊個熱鬧吧,這樣氛圍會好一點。

我不知道該和妹妹說什麼,索性什麼也不說,一心一意摘棉花。不知過了多久,收音機飄出孫燕姿的那首《遇見》。我努力回憶起這首歌歌詞,心裏埋怨自己怎麼不早點記住。妹妹還是一句話不說,不過我看出來她摘棉花真的摘夠了,已經到了她的極限。

我說要不你回家看看鍋去,看看火。妹妹二話沒說就回家去了。妹妹回家以後就再沒回來,我自己聽着歌摘着棉花,忽然有一種很悲愴的感覺,這種感覺不知從何而起。

父母送走那個來我家彈棉花的人以後,我爸站在衚衕口大喊別摘了,趕快回家喫飯。我大聲應了一聲說知道了。然後我聽見大鐵門的聲音。父親對母親說他去街上買點老鹹菜回來,沒了鹹菜喫什麼都不香。

一想到下午我就要回學校,我就想要多摘些棉花,儘量替父母多幹點農活,反正這棉花總得有人摘,摘一朵算一朵。我摘的比較慢也比較細,不管棉花開的好壞,我都會摘下來,所以我摘棉花有點大掃蕩的感覺,摘過去整個棉花植株都是空蕩蕩的,可以直接當柴禾燒火。父親母親只摘開的好的棉花,剩下沒開的就等着太陽曬,過不了多久它就自己又開了,這個時候又該摘新一輪棉花,像是割韭菜似的。

摘棉花不像我們想的那樣直接摘就行了,有時候棉花開的過頭了,那些棉花就會從棉花桃裏冒出來,摘的時候有一點不好總是摘不淨,由於太鬆軟,總是落在棉花桃裏一點點,需要人把它摳出來。所以這個也需要費功夫。本來摘棉花是一個費功夫的事,掙的也是費功夫的錢,從種上棉花籽那一刻起,就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恨不得一天二十四時圍着棉花轉,比如需要人爲的一棵棵掐棉花尖,以此避免棉花長的太高不好好結棉桃,又得人爲的一棵棵掰掉棉花植株上多餘的分杈,如果不這樣,棉花就會長歪甚至長偏,需要人爲操作引導它正確向上生長。這還不算,還需要從在棉花開花的蕊心裏拿捏蟲子。雖然棉花打殺死害蟲的農藥,但是棉花蕊心裏的害蟲一般很難殺死,要是蟲子死不了,一個棉桃就沒了。爲了提高產量,需要人爲的從開的棉花蕊心裏拿出來那些可惡可恨的青蟲子。

由此可見,棉花植株想要多結棉桃,想要高產量,也很不容易。從長成一棵半大不小的棉花植株就要人爲的不停照料打理,隨後就要和各種害蟲做鬥爭,尤其是泥蟲子(我們當地人叫泥蟲,書面語叫蚜蟲,具體我是不是這種蟲子也忘了,只是蟲子很小很小,好多蟲子圍在一起,如果有密集恐懼症的人見到,一定會嚇的大叫一聲),哪兒枝莖新鮮那些泥蟲子就往哪兒聚集,所以棉花植株的頂尖上總是被泥蟲子覆蓋的滿滿的。那場景可比飛蛾撲火厲害多了。它可不是去赴死,它是去好喫的去了。

我最喜歡的一種蟲子就是七星瓢蟲,書上說七星瓢蟲喫泥蟲,爲此我專門抓了好多七星瓢蟲放到泥蟲多的枝莖上,想讓七星瓢蟲一次性喫個夠。可惜七星瓢蟲不給力,我剛放上去,它就着急跑了,有的還伸出兩扇小翅膀飛走了。

莊稼地裏有很多很多蟲子,不過人們喜歡把蟲子分爲兩類,一類是益蟲,一類是害蟲。有些益蟲專門喫害蟲,有些是害蟲但看上去也很可愛,甚至一點都不可怕。

在農村田地裏長大的孩子,一定見過丈牛蟲,肉嘟嘟的,滿身青色,頭上頂着一個像電視機上的一根天線,那時我還想電視機說不定就是按照它的樣子製造的,好像它沒有腳,完全靠蠕動前行,整個身子又肥又大。我特別喜歡看它爬着走路。雖然我看它走路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我喜歡它爬起來身體笨笨的感覺,笨重的有些呆傻,呆傻的不失可愛。

我最討厭也最害怕的就是蛇,雖然農田地裏的蛇說起來也能依靠喫田鼠給人們帶來好處,但我還是不喜歡。所以,每當去地裏摘棉花時,我走路都會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腳下踩住一條蛇。雖然它也怕人,但是相對來說,我更怕它,哪怕它不咬我,哪怕它不生氣我踩它一腳,我也不喜歡它。

有次我摘棉花差點踩到一條小蛇,它見到我以後爬的很快,瞬間逃之夭夭,還沒等我大叫一聲喊我爸過來打死它,它就跑沒影了。妹妹有次也差點踩到一條蛇,也許是它沒那麼小,所以它就不那麼怕人,看見我妹以後慢悠悠的爬走了。我妹給我爸說的時候,我爸還替蛇說好話,說蛇是財神,只要不惹它,它就不會咬人。

沒多久,母親就來叫我回家喫飯,說是不用着急,以後慢慢摘吧,摘到什麼時候算什麼時候,反正一口氣也摘不完,摘棉花特別耗費時間。我只好停下來,提拎着棉花袋子和我媽一起回家。

喫飯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又提到了剛纔來我家彈棉花人的家裏情況,說他也是不容易,一個人獨自把三個兒子拉扯大,大兒子已經成家立業了,二兒子在縣城讀高中,三兒子還在上初中。父親說這個人特別看重孩子上學讀書,上學讀書對孩子一生受益匪淺。父親也認同這個人說的話,兩人說到一塊有說不完的話。父親說本來要留他在家裏喫飯,他說家裏還有事就走了,估計人家找個理由不想在我家蹭飯。

父親又簡單說了一下那個人,我感覺父親好像故意讓我和妹妹聽,雖然我不知道父親是不是言有此意,但我聽來的確感受如此。

這年村裏出了一個清華的學生,一下轟動了全村,由於我上學消息落後沒有聽說這件事,主要是她和我不是一個學校,一般考上清華北大的學生,母校都會邀請本人回來分享自己成功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習經驗,這時全校上下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她的名字。父親又說起教育改變人改變家族命運的事蹟,說着說着扯到我姥姥姥爺身上,說我姥姥姥爺家裏明明有上學讀書的條件,偏偏沒人上學讀書,自己不上學讀書是因爲家裏太窮沒錢也沒別的辦法。

父親說如果姥姥家那幾個孩子都上學讀書沒有一個留在家裏當老農民,再怎麼差也會留在縣城裏,畢竟那時候的人太窮,很少有人能上得起學。母親說當時我又不是不想上學,是我爹不讓上學,說是閨女長大以後遲早嫁人,早晚嫁到別人家去。姥爺的意思就算上學讀書也是兒子上學讀書,也輪不到女兒,女兒上學讀書以後就去了別人家,又不能爲自己家掙錢做什麼有意義的事。所以開始父親讓我們姐妹上學讀書,姥姥姥爺強烈反對,女孩兒上什麼學讀什麼書,就算以後上學成才了,也是給別人家送錢去了,但是花錢的卻是自己家的,相當於白忙活一場,爲別人做嫁衣裳。

我和妹妹都沒說話,主要是我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母親忽然說了一句,你看你兩多幸福,想上學讀書就上學讀書,父母一心一意支持,毫無怨言,我可羨慕你兩了。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妹妹顯然也是一愣,反應過來說媽,姥姥姥爺就是老封建思想,要是花錢供自己女兒上學讀書成材了,自己的女兒也不會虧待他們,也會讓他們跟着自己過好日子。我覺得妹妹說的對,隨聲附和地說對啊,還是得上學,不上學怎麼有好出路。母親說所以我和你爸才努力讓你們上學讀書,不是說我們想圖你們報答什麼,我們只是希望以後你們出息了,自己過上好日子,別再像我們一樣受窩囊氣,被人看不起。

我和妹妹一直喫飯,誰也沒吭聲。父親說你們也別多想,就是話趕話趕到這兒了。你們想想,你們有出息有本事了,最後受益的人還是你們自己,別人只能跟着你們沾光,但並不代表別人就有本事。

我明白父母的話,只好不停點頭表示同意。

父親又講了村裏那個考上清華大學的女孩兒的事蹟,直誇那個女孩爭氣,一門心思全撲在學習上,在學習上態度特別認真,十里八鄉也找不出那樣一個女孩兒。可能這就是父母口中說的別人家優秀的孩子。父親一說到學習就停不下來,我覺得父親在鼓動學習方面有出色的演講能力。父親又講起鄰居家的那個二女兒,直誇她學習態度端正,又很認真,也不愛出門,除了在家看書就是看書,沒有二樣的事,人家不學習好誰學習好。

我不合時宜的忍不住笑了,笑着說爸,要不你重返學校繼續學習吧,書上有好多事蹟說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聽說一個人堅持七年考清華,最後考上也沒去,結果去給高中畢業生開考前輔導班去了,把自己的高考實戰經驗傳授給學生,爲此他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比上清華還靠譜。

父親笑着問真的嗎,我說真的,我是從一本雜誌上看到的,特別勵志。父親想了想說,要是我重返學校上學,誰來掙錢供你們上學讀書。母親哈哈笑起來說,到時候你也好意思和人家小孩子坐一起當同學,你都成老學生了,你不覺得不好意思,那些孩子肯定覺得不好意思。我覺得母親說的對,但又不好直接否定母親的說法,而是說重返學校學習確實需要很大的勇氣,要不然自己都過不了自己心裏那一關。

喫完飯,我覺得很困,就去屋裏睡了一覺,醒來以後發現已經四點,天色已經開始暗淡起來。眼看就要冬天了,日子過的很快,一天天的一眨眼就過去了。母親讓我走的時候多穿兩件衣裳,擔心中間天氣突然冷的時候沒衣服穿,他們也顧不上去學校給我送衣服。

這次妹妹沒有和我一起去上學,而是去找她的同學李夢娟去了,說是和她一起去上學。我本來想要給父親母親說妹妹和李夢娟在一起玩的事,但還是沒說出來,擔心說出來以後會引起妹妹的反感。說實在的,我打心裏看不上李夢娟,總覺得她不是一個好孩子,這和學習好壞沒有直接關係,好學生纔不會像她那樣另類,打扮的花枝招展。

臨出門時,家裏突然來了一個陌生女人,母親一見她就叫她姑姑。雖然母親叫她姑姑,也不知道是多遠多近的親戚,這是我長大以來第一次見她,心想她也不是關係多麼近的親人。本來母親還準備送我到大街上,這下好了完全沒戲。那個人見我推着自行車往外走就問我幹什麼去,母親說我要去縣城上學。母親姑姑就說孩子長這麼大這麼高了,又說母親以後會有不少福氣等着,孩子上學出息了,苦盡甘來。母親笑着讓我叫她姑姥姥。我叫了她一聲姑姥姥就往外走了,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什麼事了。

回學校的路上一直沒遇到鄭蓉蓉,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從家出發,是不是快到了那條國道上。雖然上次運氣好我碰到了鄭蓉蓉和鄭蓉蓉一同回學校,也不是每次運氣都那麼好,只能說瞎貓碰上個死耗子。

即將走到學校那條街上時,我忽然想去那條繁華街道上去看看那家書店,不知道瘦瘦高高的戴着近視鏡的男人是否還在那裏。我抱着僥倖的心理去了,卻沒見到他。我很失落,也覺得很落寞,不知道爲什麼我特別想再次見到他。我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吸引力,一種看不見的吸引力,對我來說這種吸引力最致命。

我又在這家書店問有沒有那本小說《挪威的森林》,那個女售貨員說沒有。她好像還記得我,見我的時候眼睛一亮問,上次是不是你來過尋問有沒有《挪威的森林》。我輕聲說是,心裏不停希望能在再次遇見那個男人。她說我老闆去省城的時候還專門去當地大書店問了這本書,不過沒有買到。她這樣一說,我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根本沒看過這本書,我也不知道這本書到底好與壞,也不知道哪兒好哪兒壞,生怕自己說錯話。

她笑着說沒想到你對這本書很癡迷,我點了點頭說我是聽同學說起的,她說伍佰唱的《挪威的森林》就是根據這本小說作的詞曲,聽上去很酷吧。她笑着點了點頭。我說我也是因爲這個纔想看看書裏面寫的什麼,說不定我看完以後還能給作文帶來寫作靈感。她笑着說也有可能。

現在,我已經不僅僅是對這本《挪威的森林》小說感興趣了,我也很想了解那天見到的那個男人。我聽售貨員的意思說他是老闆,也不知道說的是不是一個人,就算是一個人,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向售貨員打聽有關他的消息,甚至我也不知道我該問些什麼以及如何問。

我生怕自己一句話破壞了留給那個男人的初次印象,也許他再見到我的時候早就忘了我是誰,早就忘了我們曾見有過一面之緣。主要是我太普通了,長相普通,穿着打扮也很普通,很難引起別人的注意。在這方面,我有自知之明。

我在書店裏假裝看書,實際上在等那個男人,等了好久也沒等到。有好幾次,我都想問售貨員關於他的情況,他是否在這裏已經工作很久了,是不是很喜歡看書,是不是喜歡看小說,我覺得自己肯定和他有很多共同語言,肯定有很多說不完的話。我有無數的苦惱,他肯定沒有什麼苦惱,他看上去太與衆不同了,和周圍的環境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我還想知道他年紀多大了,是不是隻有二十四五歲,他看上去也和二十四五歲的人年紀相符。

我想着想着就想到了他肯定結婚了,說不定就有孩子了。我心裏莫名覺得無比酸澀,再也看不進去一個字,失魂落魄的從書店裏走出來,心想以後我再也不來這家書店了,再也不想見到他了。我也不能再見他了,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

出了書店,老天毫無預兆的就下起了細雨,雖然是晚秋,再加上即將到晚上,所以氣溫一下降低不少,不知何時颳起了風。我覺得自己特別倒黴,好好的幹嘛要來這家書店,幹嘛想要見到他,在學校裏好好學習不好麼,也不至於淋一場秋雨。

秋雨下的太是時候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我心底的傷心雨,是不是淚水化成雨水紛紛揚揚飄灑下來,砸到我的頭髮上,肩膀上,後背上以及心房裏。

我想,也許我失戀了。準確地說,我還沒開始早戀,就失戀了。我纔不會那麼傻輕易喜歡上一個人,我想他總得爲我做點什麼。我一邊想一邊冒着秋雨騎着自行車趕回學校。

那場秋雨來的很急,去的也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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