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悶熱的人才市場擠出來，竟有些精疲力竭。下意識地擡頭看看天，陽光直射下，一陣眩暈。
“這鬼天氣，不讓人活了！”我內心詛咒着，左手伸到後背，拽了拽溼噠噠貼在身上的襯衫。掃了一眼四周，左側屋檐下有小片陰涼空地。剛好還有一份沒用完的簡歷，鋪在地上，屁股一沉，不想再站起來。
週六，我都會來這個地方，今天是連續第四次。簡歷送出去至少有五十份，全部石沉大海。這個被稱爲魔都的大都市，遍地黃金，卻沒有我一個容身之所。
左手習慣地從褲兜裏摸出一包雲煙。以前一直抽金上海，現在只能降低點品質。再降？我接受不了。
一根菸抽完，稍稍恢復了些氣力。站起身，將髒了的簡歷揉成一團，順便在菸頭上狠狠踩了一腳，朝馬路走去。走幾步，遲疑了片刻，轉身返回，撿起被踩爛的菸頭，包在那團簡歷中，走向旁邊的垃圾筒。
2
“帥哥，在找工作嗎？我們在招聘銷售顧問，要不要看一下？”
一張印刷精美的海報紙突然出現在面前。我側頭一看，是個看上去和我一般大的男孩，短袖白襯衫，深藍色的領帶。這種路邊銷售，隔一個路口就有一羣，我見得多了，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
“看一下吧，我們是做教育產品的。”
遲疑了一下，我接過那張海報紙。新希望集團，誠聘銷售顧問。目光直接捕捉到關鍵的那個信息：月收入5000以上，上不封頂。
“今天下午1點，我們公司正好有場內部培訓，惠民大廈四樓。你可以先去感受一下。”男孩見我神色，知道我動心了。
惠民大廈，就在100米外，擡頭可見。我看了眼手錶，11點30分。肚子也不失時機地咕嚕起來。
“知道了。”冷冰冰地回了他一句，不再理會。現在最想的，是找家街頭小餐館，喫上一碗蓋澆飯。
3
下午1點30分，我出現在惠民大廈四樓的那個會場。主席臺下一排排座椅，足有兩百個，空位只剩最後兩排的幾個。
“你好，我叫李峯，歡迎你！”我剛坐下，旁邊的小夥衝我禮貌地招呼。原來是中午介紹的那位。我略微點點頭：“你好。”目光轉向主席臺。
主席臺上是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正在激情演講。
“新希望集團的業務遍佈中國內地、臺灣、香港以及馬來西亞、泰國等周邊國家，主打產品就是我身旁的這套新希望英語教材，包括全套音像資料……”見臺下靜悄悄的，有些人昏昏欲睡，他突然擡高嗓門：“你們想不想高收入？”
“想——！”旁邊的李峯極配合地大聲喊着，嚇我一跳。不光他，整個會場四個角落和中間位置都發出同樣的迴應。
“你們想不想出人頭地？”
“想——！”這次是全會場爆發出的吼聲。
“好！在座的都是有志氣的年輕人！”他滿意地點點頭，“下面，我爲大家請出新希望集團的金牌銷售顧問袁麗袁主任！袁主任原先是某大型企業的高管，自從接觸我們集團，便全身心投入，現在她是我們集團業績最出衆的，月收入保底有5萬元！”
掌聲中，袁主任款款登場，是個很豐腴的女人。
“謝謝侯主任！謝謝大家！給我這個分享的機會……”
我基本沒聽她在說什麼，只是盯着她的脖子和胸前看。那圈由極大個珍珠串連起來的項鍊，離着那麼遠，都那麼光芒奪目。
袁主任講完，已經快3點。侯主任再次接過話筒：“今天的培訓到此結束！有意願加入我們新希望集團的青年才俊們，培訓結束後到我這裏報名！”
會場再次爆發雷鳴般的掌聲，我看一眼身旁的李鋒，他激動得臉紅紅的。
在掌聲中，侯主任的話繼續傳了過來：“下週三，我們將開赴胡州。讓我們一起爲美好的人生去奮鬥！”
4
我坐上了開往胡州的大巴。
後排空座上堆着五顏六色的行李包，前面坐着的全都和我年齡相仿。默數一遍，不算侯主任，剛好三十六人，挺講究的數字。
一大早，車內就挺悶。開出去約十幾分鍾，空調的效果才慢慢顯現出來，不再那麼難受。
“路途還很長，大家來唱會歌，我起頭！”顯然，侯主任非常擅長調節氣氛。
“一支竹篙耶，難渡汪洋海。衆人划槳喲，開動大帆船……”
“珍惜青春夢一場，珍惜相聚的時光，誰能年少不癡狂，獨自闖蕩……”
歌聲越來越響亮，全車人都跟着唱，越唱越興奮，嗓子都幹了！
終於，唱累了，我昏昏欲睡。腦海中浮現的，是侯主任前天講的話。
“胡州人很富裕，都是小老闆，有錢！”
“1套產品售價4999元，每成交1套，銷售顧問提成2000元！”
1套就是2000元，只要5套，就是1萬元！開始憧憬着，冷不丁又給自己潑了盆冷水，這麼貴，會有人買嗎？
對，胡州人很富裕！有錢！
用這句話不斷給自己催眠，漸漸地進入夢鄉！
一個剎車，我醒了，原來已進入胡州市區。車子開不快，透過窗戶向外張望，高樓不多，路邊的門店看上去挺熱鬧。行人穿着都挺隨意，看不到職業裝，和大都市有着顯著的不同。
到地方了！提着各自的行李陸續下車。
“你好，我叫韓英。”從身後冒出一個女孩，個頭不高，圓圓的臉，身上肉乎乎的。
“我是屬狗的，你屬什麼啊？”見我愣了一下，她繼續說，看模樣是個自來熟。
“屬羊。”
“那我叫你大哥吧！這是我男朋友，李峯。”她邊說，邊拽過一個人來。
緣分。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個詞，繃着的臉也緩了下來。
“大哥好！”在稱呼上，李峯改口很快，不再叫帥哥。
要不是門口掛着“住宿”的牌子，我都懷疑走錯了地方。每個房間內4張上下鋪的牀，猶如學生宿舍。男的分住4間，女的住1間，侯主任自己有個單間。
說好的管住不管喫。簡單安頓後，三個人約着去喫飯。韓英嘴甜，大哥長大哥短地叫，喫完飯李峯想付錢時，被我制止了。既然是大哥，喫頓飯當然該由我買單。
5
下午在事先預定的會議室集合，分派任務。3人一組，分散到附近各個路口。韓英又要求和我一組。
他倆明顯老練得多。到後來，我索性只負責攔住過往的行人，分發傳單，具體的介紹，由他們去做了。
到了週日，是在胡州的第一場宣傳推介會。會場陸陸續續來了50多人，女人較多。
侯主任在臺上講解，演示，激情四射，唾沫橫飛。而我們則分散在周圍，眼睛一遍遍地掃視着會場，如同搜尋自己的獵物。等到侯主任說一句：“下面，由我們專業的銷售顧問給大家做更具體的介紹！”幾乎所有的人都撲向自己的目標。
我又一次落後了。走了一部分，後排還孤零零坐了一個女人，三十出頭，穿着非常樸素，渾身上下沒有任何首飾掛件。
就她吧，我走過去招呼：“您好，請問貴姓？我再給您詳細介紹一下吧？”
她看了我一會，輕輕點點頭：“我姓劉。”
對我來說，再次介紹也是按部就班的。這幾天，我努力在學，怎麼也找不到那種莫名的投入感。
“家裏還有事，要先回去了。我再考慮一下，你留個電話給我。”
將劉姐送出門，轉回會場，仍然很熱鬧。一打聽，成績最好的已經售出兩套產品。
“大哥，能不能借我1000塊錢？我和李峯的錢花完了。”韓英找我。
我只剩下不到1500塊錢，猶豫了一下。
“過幾天就還給你。”看她的樣子，有些焦急。
“那好吧，我最多隻能借800塊，你下週還給我就行。”
“謝謝大哥！”
這些天，韓英、李峯和我一直都在一起，喫飯也都是我主動付錢。再後來，李峯似乎忘記喫飯要付錢的事了。
隔了兩天，手機鈴聲響起，是劉姐。“你5點左右有空來我家一趟嗎？我想再多瞭解一些。”
“當然可以！”我興奮得差點跳起來。劉姐這麼說，就是打算買了。
6
敲開劉姐家的門，我有些驚訝。不是說胡州人都很有錢嗎？
普普通通的白牆，簡陋的傢俱，但收拾得乾淨整潔。劉姐很客氣，給我晾了一杯白水。
“女兒剛開始學英語，我希望她不要落在別人後面。你們這個教材真的管用嗎？我雖然經濟上有點困難，還是想買一套，我相信你。”
我剛想開口，裏屋走出來一個小姑娘，長得很可愛，像她媽媽。
“大哥哥你好！”
“小妹妹好！真有禮貌！”我蹲下身，輕輕摸了下她的頭。
“媽媽跟我說，想給我買套英語教材，可是非常貴。爸爸經常不在家，媽媽一個人很辛苦，平時都捨不得花錢。哥哥你這個教材能不能便宜一點？”
我鼻子酸了下，回頭看了一眼劉姐，她有些侷促的樣子。
“小妹妹，你現在英語學得怎麼樣？”
“非常好啊，老師一直表揚我！”
“恩，小妹妹你真棒！哥哥這套教材，是針對學習不好的小朋友補習用的，你學得這麼好，那就不需要買它。等會我和你媽媽說，用這筆錢給你買更適合的書，好不好？”
“謝謝哥哥！”小姑娘開開心心地回去了裏屋。
劉姐顯得很驚訝，愣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
“謝謝！”她輕聲說，臉色也自然許多。
“我也謝謝你們！劉姐，那我先走了，再見。”
“水！喝完水再走，天熱。”
7
只剩下200塊錢了，我琢磨着怎麼提醒韓英還錢。
“大哥對不起，我們現在還沒錢還給你。回去之後我就還。”還沒等我開口，韓英就知道我想說什麼。
李峯和韓英不再和我一起喫飯，發傳單找了另外一個顧問，見到我時遠遠避開。
我開始犯愁，200塊，如何撐過剩下一週。
手機響了，是老家的座機，我最害怕接的電話。
“今天你過生日，我在家煮了碗麪條喫。你在外面過得怎麼樣？”
這纔想起，每一年的這一天，媽媽都會自己在家煮碗麪條，就當是給我過生日。
“一個人在外面好好照顧自己，工作的事情不要太着急。錢還夠用嗎？”
我沉悶了一會：“我挺好的，你放心吧。我這裏有點事，先掛了啊。”
傍晚的時候，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姐姐。
“我剛纔匯了2000塊錢到你卡里，今天是你生日，給自己買點需要的東西，照顧好自己！”
回到宿舍，聽到他們在議論：“最厲害的現在已經賣出5套了！”
見我進門，都不再吭聲。我知道，還有兩個人沒開張，我是其中一個。我還知道，那個賣出5套的，是韓英。
這些似乎都和我沒什麼關係，我只想早點離開這個地方。
8
晚飯給自己點了兩個小炒，一盤花生米，又要了一個小瓶的二鍋頭。
一個人的生日，自斟自飲。不知不覺，酒瓶空了。略微有些醉意，口中卻喊：“老闆娘，再拿瓶二鍋頭。”
餐館和旅館一路之隔。我搖搖晃晃地穿過馬路，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將我的酒勁嚇走一大半。
“你找死啊！不想活也別在路上害人！”司機搖下車窗，探出頭對我一陣怒吼。
我裝作沒聽見，繼續往前走。走到路邊，又繼續沿着馬路往前走，遠離那個旅館。
哇——！終於忍不住吐了出來，連吐幾次，胃都被帶得發疼。
然後，放聲痛哭。
在這個地方，再沒有人認識我。
9
侯主任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只在歸途上車的時候，點到了我的名字，怕我丟了。
一路之上，車裏嘰嘰喳喳。我靠在後排閉目養神，無人打擾。
都散了。
想起韓英還欠我的800塊錢，給她撥了個電話。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