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糧食在一起的日子

那些和糧食在一起的日子,像刀斧刻在石頭上的字,清晰地駐紮在我生命裏。

命運這個詞得一個字一個字地解,命是天定的,遇見怎樣的父母,怎樣的家世,怎樣的社會,純屬偶然。運比命靈活多了,好多狀況可以參與,暫且不論。

七十年代初的農村,溫飽是人們本能的生活目標。因爲稀缺,我從小就和糧食親。

對於我女兒一樣的城市裏出生的孩子,他們只知道食物,不知道糧食。食物從哪裏來,怎麼來的,他們不知道也不關心。從糧食到食物,過程漫長而複雜,特別是如今孩子喫的精緻食物,單叢外表和味道,我無法溯源到它到底是來自谷,來自稻,還是來自豆,有時甚至懷疑它們是不是糧食做的。

玉米種子播下,十幾天冒芽,然後三個葉片,五個葉片,半米高,一人高,抽穗,揚花,籽粒日見飽滿,這是一棵玉米趕上風調雨順正常成長的過程。幾粒種子灑在一個坑裏,出來的幼苗大多會少一兩棵,出全苗的時候不多。出來這幾棵也不能都留下,只選一棵長得粗壯的,其餘的要在它們還只有一指高的時候就拔掉,不讓它們與留下的那棵搶養分。一枝獨秀的那棵乖乖地長,最好只結一個玉米穗,若結多了也得被掰掉,同樣因爲要保留養分。

我小時候農村還不叫村,叫生產隊,鄉鎮還不叫鄉鎮,叫公社,村民還不叫村民,叫社員。土地生產隊統一種,口糧統一分,所以小孩子不關心大地裏的糧食,隻眼巴巴地盯着自家房前屋後園子裏種的。

那時候沒有院牆,園子用樹枝或者高粱秸稈圍起來,一年一圍,叫夾杖子,緊挨着杖子裏圈兒種一趟玉米,專用來喫青兒。杖子邊的玉米是新一年裏下來最早的糧食。六月末七月初,玉米籽粒成形了,皮裏面一包漿,母親把棒子掰下來,扒掉外皮,摘掉鬚子,直接按在插菜板子上插,玉米粒連皮帶漿被插下來成了一堆糊糊。母親把這些糊糊揉到一起,拍成巴掌大的餅子,貼在大鐵鍋邊上蒸。出鍋的餅子有點兒硬,但那味道特殊好。那味道由一粒種子、一棵幼苗、一片土、幾場雨、幾十天的日曬風吹合力醞釀而成,從園子到我們的土屋,從枝幹經母親的手到一口鍋中,被熱烈的柴火烘烤出來,清涼,甜香,再找不出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它。

再大一些,我十幾歲,有了鄉、鎮、村這樣的新名詞,生長隊解體,土地承包到戶。我們家依然貧困,六口人靠幾畝薄田過活。糧食是命,土地是養命的,我開始跟着父母下田,從春種到秋收,除了扶犁趟地,其它的活我都幹過。沒種過地的人,無法真正理解一粒米究竟有多珍貴。一棵一米多高的秸稈,在地裏生長近半年,給它施肥打藥,除草鬆土,也不過結一穗糧食。這一穗糧食蟲子要咬幾粒,鳥要喫幾顆,風要帶走一些,割倒運走的過程少不得損失,在加工成食物之前要磨皮去糠,能入口的沒剩多少。倒是莊稼全身是寶,秸稈喂牛馬,麩皮餵豬雞,留在土裏的茬子開春兒刨出來當燒柴,散落田裏的糧食粒兒,養活麻雀和田鼠。

糧食從秸稈上下來,首先上我們的餐桌,然後才歸倉入庫。玉米不用說了,還沒長成就嚐了鮮。黃豆還是青豆時,連着毛絨絨的豆莢摘下來,扔進鍋裏灑把鹽煮熟,撈出倒進盆子裏放在鍋臺上,人出屋抓一把,進屋抓一把,幾趟來回盆就見底了。土豆開花過一個多月,秧子還青綠着,用小鋤頭從土豆壟的兩側挖,估計快碰到土豆秧的根了,伸手去土裏摸,一棵秧子上摸出一兩個雞蛋大小的土豆,然後把土培嚴實,不影響其它土豆的生長。土豆一串一串地結,一棵秧子上結六七個沒問題。帶泥進屋的土豆,洗乾淨燉土豆塊兒,或者扔進高粱米飯鍋裏烀熟,撈出來拌大醬喫,總超不過兩個小時就進了人肚子。

如今說起來挺美,可別以爲當時的日子真像咬一口新鮮土豆、嚼幾粒青毛豆那樣愜意。種糧食是真正的靠天喫飯,風吹日曬、流汗受累不說,能不能收到糧食也由不得自己。玉米灌漿時連着一個月不下雨,籽粒肯定癟癟的,一年的收成少了大半。高粱穗子快紅臉兒了,一場大風,高粱稈連片伏在地上,根在土裏也鬆動了,很難再爲穗子輸送營養。即使能收點兒糧食,可望着倒成一鋪炕的高粱地,怎麼收呢?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說得太真切了。

從十歲起跟着父母,虔誠地從土地上討生活,收了糧食有飯喫,喫飽飯其它問題都不是問題,心裏踏實得像一塊石頭。後來離開土地,日子倒像懸在空中。

生活越來越好了,至少少了風吹日曬,不種糧食也不少喫穿。可人不能擺脫命裏的東西,春天不下雨我就心焦,秋天風大了我也着急,惦記着田裏的那些莊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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