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与烙印

黑暗象潮水一样逐渐吞没了那根探进窗子的枝条,他的心一阵绞痛。我也会被吞掉吧?他想,所有人都会被吞掉:无论男女老少,认识或不认识的,对你好还是不好,都将消失在这汹涌的黑潮中。——谁也不能例外。

近来  他总是梦见一口井,一口黑漆漆的井,深不见底。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偶尔会传上来时断时续、哗啦啦的流水声。人们排出长长的队伍挨个地向井里跳。气氛显得庄严肃穆,队列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视线边际。高矮胖瘦男女老幼,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神情各异,有的严肃沉默,有的乐乐呵呵,有的涕泪交加。队伍整整齐齐,除了由于身高落差所带来的起伏之外,几乎看不见任何断裂的缝隙。队列里有几个怪人,他们引吭高歌,并且尽可能地将脑袋挤靠在一起,显得滑稽、另类。虽然听不明白歌词的内容,但,光是从他们那副虔诚的表情来看,想必也是极其不凡的作品。

井口刚好能够容纳一个人的进出。只要稍稍靠近它,就会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迅速将人们吞进去,并且,每当吞进一个人时,井里就会传出一阵极其微弱的风啸声。轮到那几个怪人的时候,也许因为他们靠得太紧的缘故,竟然持续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被吞进井去。风啸声越来越强,后来竟传出持续很久、鬼哭狼嚎的凄厉呼唤。天空下起了血雨,队伍不住地战栗着,最后,竟随着那鬼哭狼嚎的节拍哀嚎起来。这时,突然从井内喷射出一道闪白的光柱子,猛地将天空击出一个恐怖的大洞来,然后,在一片密集的炸雷声中,忽然间他们全部消失了——包括那口深不可测的井及那支通到天际的队伍。

每当这时,他就会醒来,浑身冰冷,头皮发麻。他每次都会坐上好久才可以再次入睡。

黑应该是生命的本色吧?他想,因为光的干预,才会显示出多姿多彩的样子。人们长期迷恋于色彩的虚幻,误以为那就是生命该有的样子——于是就在这短暂的一生中,使尽各种解数挤到那个色彩最炫丽的漩涡中去……极少有人能够克服那种诱惑。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去怀疑那些被奉为真理的东西,并且需要坚定的信念去支撑。——就像在梦里,头靠在一起高歌的那几位那样。那口几乎无所不能的深井最终也奈何不了他们——他们最后大概成仙了吧?他想,那是在天国才会出现的光束!

他起身想去拉亮那只挂在门东边墙壁上面的15瓦电灯泡的开关线绳,站起了一半身子,又摇摇头缓缓地坐了下来。他微微闭上眼睛端坐在黑暗的氛围里,腰板挺得笔直,一副严肃的样子。黑暗象空气一样被他吸进鼻孔,沿着气管来到身体的内部 ,在肺叶里回转了一圈,又同废气一道被排出体外。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过。他感觉到自己的血肉被夜色染得乌黑铮亮。——也许,那才是血肉原本的色彩,黑暗作为触媒只是让它变回到原来的样子。

他又想到族里的祠堂,历史上被毁坏过很多次,由于种种原因,最终再也没有修缮。他记得小时候,经常独自一人对着祠堂墙砖上面的神秘纹络发呆。他总感觉那些花纹好像深深地烙在他的血肉里面,出生时就有了。他发现族里的其他孩子身体里面都有这样的纹络,别族的孩子也是如此,只是纹络线条的弧度有些差异。奇怪的是,长大以后却再也看不见这种纹络了,好像突然之间它们就消失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出现过。——也许,它们还在那儿,只是深藏在血肉更深的某个地方,平时不愿显示出来;只需要给予某种刺激它们就会立刻呈现。就像战时的情景,每个人都通红着眼睛,民族的烙印异常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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