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藥


天黑了,太陽退下去,星星悄悄出來了。

郭老五蹲在竈間的門口,輕輕嘆口氣,又慢慢趁着廚房的亮光,窸窸窣窣摸出一支菸,接着拉響了如鞭炮的咳嗽。桔紅色的光點燃了他的雙頰與眉毛,看清了鎖着的額,成了漢文的“川”。

竈間裏傳出了一個女人的聲音,“不要抽了,看你都咳成什麼樣了,不要命了。”

“好不抽了,不抽了,聽老婆子的。”說着把剩下的煙摁滅了,放到鼻子跟前聞了聞,不捨得扔,又重新把煙裝進盒子。門欄上的咳嗽聲慢慢小了、斷了。

院子裏靜了,只剩下了北方七月天的餘熱,還有稀疏的星星,伴着這個燥熱而哀愁的夜。

月亮悄悄鑽進屋,引燃了堂屋的咳嗽聲,裏間傳來了不太大,且又聽得清楚的咳嗽聲,咳嗽聲激起了老倆口的嘆氣聲,門臺上的郭老五“哎!”如累壞的騾馬倒出一口粗氣。

竈間的女人也跟着郭老五煩躁起來,“寶娃一病就十多天,咳嗽發燒、發燒咳嗽,停了斷了、走了來了,可不是回事,這樣下去遲早會出大事的。”

郭老五實在憋得慌,又拿出剛纔那根沒吸完的煙繼續燃上,接着抽,重新咳嗽。

女人在竈間又發話了,這次不再阻止,而是低低的說:“孩他爹,白天我聽說五十里的鎮子外,有位中醫世家袁先生,醫術不錯,經他治療過的,沒有不好的。”

郭老五:“你說的啥?沒聽清。”

女人踮踮腳尖,伸伸頭,輕輕“咳咳”兩聲“鎮外有個老中醫,擅長慢性病治療,咱寶娃的病要不經他看看?”

“你這死女人,爲什麼不早說。”說着就去提趿着的鞋,然後呼地站起來,繫上敞懷的扣子,“還楞着幹什麼,快去叫寶娃。”

“現在就去,要不等明天去。”

“等不得了,孩子都病十多天了。”

聽到這,女人如拿到聖旨,慌忙撩下手頭上的活,大步邁向屋子。

屋子的小牀上,寶娃縮成一團,一動不動睡着。女人挪挪他露出的小手,又掖掖被角,心裏不捨起來,她不忍心叫醒孩子,孩子整整咳了一天,此刻她多想讓孩子多睡一會,但不能。

淚不由從眼角滑落,又流到嘴裏。鹹的、苦的、快樂的,交織成了生活的溪流。

此時院子裏傳來了不耐煩的聲音,“還不快點,已經十點鐘了。”

女人這纔拿粗糙的手拍拍被子,寶娃迷迷糊睜開眼,以爲是天亮了,“娘,我不餓,我就是想多睡一會。”

“傻孩子,你是糊塗了,這是你爹帶你看病去裏。”說着把那件薄夾襖披在他身上,“穿上吧!你身子骨太弱。”

郭老五早在院子裏準備妥當,腳踏板三輪上鋪上褥子,放上被子,單等寶娃上車。

寶娃在他娘攙扶下出了屋,他已經擡不高腿,邁不了大步,如同一個剛剛學步的嬰兒,全靠母親上了車。沒等寶娃坐好,郭老五就慌忙把車推出院子。女人看見了,急了,在後面大喊:“慢點、慢點……”

郭老五那聽得這些,早回到了青年,兩腿格外有力,把輪子蹬得翻飛,恨不得一下趕到鎮子外,見到袁老先生,早一點爲孩子搭上脈。

外面的天自然比屋子裏涼了很多,不過郭老五卻感到異常舒服,身上的急躁之氣剛好被吹來的涼風所抵消。

藉着稀疏的星星和月亮的亮光,看清了路兩旁的玉米如潮一般來了又退去,心中不由有了上陣衝鋒的氣勢。玉米腰間一個個的玉米棒彷彿就是一個個手雷,爭先恐後爭着、搶着,就等郭老五拉響。

玉米地不時有蛙聲傳來,奏着前進之歌。寶娃受到涼氣的侵擾,咳嗽一聲接一聲,讓老五如火上澆油。

五十里來的路,在如飛中半個小時就到達。進村就看見了六世袁氏祖傳招牌,白色的木質像一把鋼刀插住了地。

老五在牌匾的指引下到了袁先生居所,拽拽衣襟,“咳咳”兩聲清清嗓子,遂叩響了大門。

不大工夫,一位老者“吱嚀”雙手開門。看上去不過五六十歲的樣子,身體高大,面色紅潤。“您這是怎麼了?請屋裏坐。”老者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然後前面帶路。

藉着不太清的燈光,老郭環顧了一下四周,院子完全是四五十年前的建造風格,進大門,然後跨二門,分東西陪房,紅色大瓦蓋頂。藥房在西廂房,兩把老式椅,兩張長行桌,與外面的建造模式極爲諧調。

藥架上趟着紅參、麥冬、枸杞、土骨皮……各色藥才,就連牆上也掛着一兜兜不知爲何物的藥才。

老郭打量屋子的同時,寶娃自然已經坐定,號脈、伸舌,開方子,抓起了藥。

一把把,一秤秤,七副藥已抓妥。開始包、裝,然後囑咐:“三顆紅棗爲引。每副藥熬煎二十五分鐘,煎兩次。七副藥一個療程,喫喫療效如何,下次再定奪。”

說着“啪啪”撥起算珠子,上出下進,一共一百四十元。郭老五摸摸褲兜裏的錢還在,慌忙掏出,一塊、五元……剛剛好。數好恭恭敬敬遞過去,“算嘍吧!”“什麼話。”

老先生送老五到門外,客氣高別。老五提着藥,如提着剛出生的血淋淋的嬰兒一般,他要把嬰兒的鮮活之氣,連同嬰兒的血液注入兒子體內。想到這,老五兩眼閃出快樂之光。

在昆蟲的鳴叫聲中到家了 。女人早站在門欄上等候,看見郭老五到家,就急急的問:“怎麼樣?”“沒什麼大礙。”說着把藥遞給女人,“快煎去吧!”女人接過藥,就如抱住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去了竈間。

藥很快好了,女人端起藥,送到兒子牀前,她立在左,老五站在右,直到看着寶娃飲完藥,兩個人才重重出了一口氣。女人又爲兒子蓋上被子,才輕輕退出裏間。

月牙慢慢西去了,咳嗽聲也小了,直到夜完全靜下來。

第二天太陽早早出來了,寶娃頭上冒着汗,敞着胸,露着中文的八,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只是沒了咳嗽聲。

郭老五坐在竈臺上,悠閒地抽着煙。女人在竈間圍着鍋轉來轉去,趕着做一天的第一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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