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如果自由不加以限制,一定會導致強者對弱者的剝削”?

現實世界的問題是什麼呢?就是法國大革命提出了“平等”這個概念之後,整個人類社會就像是染了病毒的一臺電腦。帶毒運行是我們無法迴避的現實。

這段話裏有兩個大詞挖的大坑,一個是顯性的詞彙叫自由,一個是隱形的要求是平等。那麼你能從限制自由出發推導出強弱間的平等嗎?

自由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是一個極其沉重的負擔,它意味着你做選擇,你要爲每個時刻的選擇承擔責任,這是絕大多數人都不能承受的。也就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輕”。這也是爲什麼尼采呼喚超人的原因,也就是所謂的強者,是因爲常人根本做不到。所以都淪爲沉默的大多數,幾乎看不見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不平等的起源並不是私有財產,而是社會分工。社會分工導致了人們彼此之間的需要。而這個需要,是不對等的。這纔是不平等的起源。

我嘗試聊一下:

一、自由

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裏有一個核心思想:他人即地獄

人能夠自由地掌握自己的生命,哲學上把這叫做人的主體性。我是主體,就意味着我有主導權。那問題來了,你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那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到底誰是主體、誰有主導權呢?

薩特認爲,人總是要維護自己的主體性,所以人與人之間一定會爲了爭奪主體性而鬥爭。每個人在和他人相處的時候,都想把他人變成客體,以此來維護自己的主體性和自由。

薩特舉了一個例子,說你走在街上,迎面過來一個陌生人,用眼光上下打量你,你會覺得很不舒服。爲什麼你會不舒服?薩特解釋說,別人注視你時,他下意識地就把你變成了他觀察的客體。在這個注視中,他是主導者,你只是被他觀看的物品;他要實現自己的主體性,代價就是把你的主體性給否定掉,把你物化。所以,你會下意識地迴避對方的注視。但你也可以反抗,他看你一眼,你就回看他一眼,用你的注視把他變成客體。

在薩特看來,人和人的交往就是這樣,總是在爲了爭奪主體性而鬥爭。即使是在愛情當中也不例外。薩特說,我們想象中的浪漫愛情是一個騙局,那種不分彼此、合二爲一的愛情體驗,只不過是剛剛開始時候的幻覺罷了。愛情同樣充滿了爲爭奪主體性而展開的衝突和鬥爭,到最後要麼是受虐,在羞恥中享受快樂,要麼是施虐,在內疚中感到愉悅。

愛情的常見情節就是如此,一個人去追求另一個人,去討好、迎合對方,變成對方喜歡的樣子,失去自己的主體性。而被追求的一方呢,則要努力表現出自己迷人的魅力,通過追求者的奉獻去獲得自己的主體性。在這樣的關係中,愛情越熱烈,雙方就越接近受虐狂和施虐狂。

薩特還有一個很奇妙的說法,他說憎恨是什麼,憎恨其實就是你承認了別人的自由。想想看,你會恨一個杯子或者一把椅子嗎?憎恨只能指向人,因爲人有自由,只有人能出於自主意識對你做些什麼,在他人作爲主體的行動中,你就淪爲了客體,淪爲了物,你的主體性就被否定了。所以你會憎恨,因爲你不甘於被當成物品。在這個意義上,憎恨就意味着你承認了對方的主體性,承認了對方的自由。

薩特認爲,我們生活在一個有他人存在的世界裏,每個人都是自由的,但我們不可能實現那種理想中的共同自由,因爲每個人都要實現自己的主體性。在這個意義上,薩特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不相信自由主義所向往的那種主體與主體之間的相互承認、平等尊重的關係。

那麼問題來了,既然只要進入有他人的社會,爭奪就必定無處不在。在主體性的爭奪中,強的一方如何能被限制呢?還是說,我們只能基於社會傳統或者習俗,在角色化的環境裏,只展示集體人格的部分,遵循一套約定俗成的道德規範呢?一個作爲集體人格的存在,就不再是主體性的存在。也就是說,他將不再是自我,而要被裝進一個叫做集體的殼裏,變得口是心非,只說系統認爲正確的話,只做系統認爲正確的事,以換得這個系統的庇護。人爲什麼要自律?因爲要換取集體價值觀的認同。

二、集體人格

集體其實就是一堆角色。

咱們從小的教育其實就是角色化教育,角色化教育的目的是什麼?就是要訓練你成爲我需要的那個角色。

你要成爲好學生,好學生是個角色;你要成爲好孩子,好孩子是個角色;好兒子是角色;好女兒也是角色。

所以,爲什麼孔子對於中華民族是非常重要的人,因爲他給我們整個民族都寫了角色說明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婦。

兩千多年以來,我們一直在用孔子定義的角色和角色關係來安放自己,來處理我們的關係。

所以在角色裏,你是什麼樣的人,你的感受是什麼,這些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殼是什麼樣子的,角色要求你成爲什麼樣子。

當我們都被角色訓練好,收斂自我,鑽進一個同質化的殼裏,我們就成爲了一個集體。這羣鑽進了同質化殼裏的人,就會呈現出來一種集體人格。

集體人格是如何形成的?其實就是我們如何被馴化成角色的。

簡單的說,就是建立獎勵和懲罰的邊界。

懲罰的邊界大到讓人承受不起,就不會越界。

現在常常批判的封建制度對人性的壓抑,那些極端反人性的懲罰,其實是在資源有限情況下維持治理的方法。

亂世用重典,殺雞駭猴,犧牲少數以儆效尤,都是拉起高壓線建設牧羊圈的手段。

給予紅利:立牌坊,做表彰,發獎狀。通過不斷重複形成路徑依賴,建立膝跳反應。

爲什麼要教育和訓練你成爲角色?爲什麼要你放棄自我成爲集體的一部分?答案是爲了便於管理。也就是說,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工作之後所受的培訓,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爲了便於被管理。

三、平等

盧梭說不平等起源於私有制,因爲恩格斯引用過,所以教科書也這麼說,我們從小是這麼被教育的。其實不平等起源於社會分工。

比方說,我是熊二,發現了一大窩蜂蜜,我不告訴熊大。每天假裝上廁所溜出去偷偷一個人喫。對於採集時期的人類來說,一大窩蜂蜜是很大的一筆財產。我把它藏起來一個人偷偷喫,這是我的私有財產了吧?但是這構成了我和熊大之間的不平等了嗎?並沒有!可見,有私有財產也並不一定就會催生出不平等。

還是我和熊大,還是一窩蜂蜜。但是這窩蜂蜜在懸崖上,熊大太笨,爬不上去,只有我熊二能爬上去。這麼着,我跟熊大說,你每天替我洗內褲,我給你帶蜂蜜回來。熊大同意了。這是個自願的交易,我和熊大到這兒,是平等的。

但是到了下個禮拜一傍晚,熊大內褲洗完了,坐在門口等我採蜜回來。我拿着一罐蜜,耷拉個臉子說,“今天太陽曬得我頭昏,你先給我唱個小曲兒解解乏,我再把蜜給你”。

這就是欺負人了,對不對?因爲契約裏只有洗內褲,沒有唱小曲兒。但是,熊大很可能會屈服。他一整天沒喫東西,就等着這罐蜜呢。那這麼着,不平等就產生了。熊大爲什麼會屈服呢?因爲我倆分工之後,我有更強的不可替代性。我會洗他的內褲,他卻沒法替我去採蜜。

我和熊大的故事告訴你一件事:不平等的起源並不是私有財產,而是社會分工。社會分工導致了人們彼此之間的需要。而這個需要,是不對等的。這纔是不平等的起源。

採集部落是因爲彼此之間互通有無的交易,導致了部落內部的分工,從而催生了不平等;而農耕文明是因爲動不了,又必須要有糧食儲存,防務要求導致了農夫對國王的依附。這兩條,就是人類社會不平等的起源。

沙伊德爾在《論不平等社會》裏說,一個社會在和平發展的時候,不平等總會逐漸加劇。而不平等程度更高的政治實體,組織動員能力更強,競爭優勢更大。

沙伊德爾認爲,財富不平等化的進程,只能被戰爭、瘟疫、革命和國家崩潰這四個因素所暫時逆轉。

那麼解決方案是什麼呢?

提出無知之幕的羅爾斯就主張“補償性公平”。諾齊克則主張“程序性公平”——用公正的程序和機會的平等,來保障結果的不平等。

諾齊克認爲一個東西只要你獲得時是正義的,轉讓時是正義的,那麼你擁有它就是正義的。

但是羅爾斯卻非常虛僞。相比於諾齊克,他非常強調結果的平等,而且非常熱衷於強者對弱者的補償。但是,羅爾斯的補償卻僅限於一國之內。他並不認爲國與國之間因爲歷史原因造成的強弱和貧富需要補償。這就讓他的學說顯得非常不自洽。

羅爾斯主張多收稅,收上來錢對弱者進行救濟。而諾齊克卻反對這樣做。

諾齊克的主張是,政府只能有一個功能,就是提供必要的公共服務。這個公共服務主要就是警察、法院、監獄之類的強制機關,以保護人們的財產權。也就是洛克所認爲的:“國家只有在作爲個人權利的保護者這一消極身份存在時,統治才具有正當性。”

那麼,政府有沒有權力,或者有沒有必要從富人那裏收稅去救濟窮人呢?諾齊克的回答是:沒有!如果政府這麼做了,這不僅是對個人權利的侵犯,更糟糕的是,這剝奪了社會所有成員基於自願的行善機會。所以,諾齊克堅持認爲,尊重個人權利,纔是達到“最多數人最大善”唯一的途徑。

但是我們已經從歷史學家沙伊德爾那裏知道了,只要人類社會平穩發展,財富分配的不平等就會逐漸加重;我們從經濟學家米蘭諾維奇那裏知道,隨着全球化程度的不斷深入,社會分工不僅導致了國與國之間貧富差距的增大,一國之內的基尼指數也會增加。

那麼,窮人怎麼辦呢?“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怎麼辦呢?諾齊克的回答是:富人自願的慈善。

從邏輯上看,諾齊克是完全無懈可擊的。但是,知識分子在觀念的世界裏翩翩起舞,身姿曼妙,卻不能解決現實世界中的問題。

現實世界的問題是什麼呢?就是法國大革命提出了“平等”這個概念之後,整個人類社會就像是染了病毒的一臺電腦。帶毒運行是我們無法迴避的現實。

所以,在關於不平等的解決方案中,可以看一下德沃金的主張。他既不像羅爾斯那樣,主張對弱者一視同仁地進行補償,也不同意諾齊克的“強者對弱者的幫助必須出於自願”。

他提出了“個人無法選擇”的因素,他認爲,這些因素不應當影響一個人的命運。爲什麼呢?因爲像是出生環境、個人天賦這一類因素,說白了就是看運氣。那麼從道德的角度看,無論是好運氣還是壞運氣,它們對你生活造成的後果,都並不是你“應得”的。

那什麼是道德上應得的後果呢?就是由你自己的選擇和努力造成的命運。你努力學習,考出了好成績,這就是你“應得”的。但如果你先天聽覺能力有障礙,這也是一種壞運氣,讓你和大家一樣參加英語聽力考試,當然就考不好,但這就不是你“應得”的。這時候,應該爲你提供助聽設備纔算公平。

在德沃金看來,一個社會如果實現了“平等的尊重與關懷”,那麼社會對個人的獎賞或懲罰,就應該是針對個人的選擇,或者說個人的“志向”,而不是針對那些個人無法選擇的天賦因素。德沃金把這個總結爲:“敏於志向、鈍於稟賦”。

德沃金的意思是,政府還是可以做些轉移支付的事情的。但是我們補貼一個人,只能是因爲先天因素,比如殘疾,或者是單純的壞運氣,比如翠花的老公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了。但是如果你自己各種花式作死,那就沒人管你了。

德沃金的方案,裏子面子都有,比較務實。但是諾齊克,卻用最優美的邏輯告訴我們一件事:把個人權利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是我們每個人通往道德至善之地的唯一途徑。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