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之畔

        那一天,我依然像往常一樣看到了初升的太陽!


        前一晚的深夜,我選擇了做一個逃兵。


        與我同營的百夫長髮現了我,追着我一直到了雲夢大澤,他用居高臨下的眼神看着我,並用將軍剛剛賞賜的佩劍指着我說,不會讓我看到即將到來的日出。


        他一定很想試試那把劍的鋒利程度,然而,作爲唯一一個會游泳的人,我果斷地跳入了雲夢大澤之中,他握着手中的劍,我知道他此時是勇敢的,因爲他也果斷地跳了下來。


        緊接着,他回想起了自己不會游泳的事實,更加領悟到那柄讓他充滿自信的劍並不能讓他浮起來。


        他想退回去,我看到了他膽怯的眼神,於是我又游回去,勉強揮動了手中的戰戈,不想沒有擊中,卻被他順勢抓住了長長的柄。


        這對於一個溺水的人,是雪中送炭,也不知道他怎麼就順着握柄靠近了我,總之是靠近了我,還得償所願地砍了我一下,大片大片的血紅從水裏冒出來,我看到了他得意的笑。


        我惱了!

   

        一把抓住他的髮髻,將他整個頭都摁到了水裏,隨後將自身重量全壓到他身上。


        他的雙手揮舞着,那把帶血的劍伸出水面一通亂砍亂刺,我的左腿不幸被捅了兩下,喫痛之下,我擡右腳一踢,他所依賴的信仰之劍,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掉落在更遠的水中。

       

        沒了他的信仰,他整個人撲騰得更加厲害了,可是他的頭卻始終無法掙扎出水面,因爲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很快地,他的動作也變慢了,彷彿秋後的螞蚱,慢慢靜止,慢慢下沉。


        我很幸運地活了下來,而他,很不幸被我溺死在了水裏!


        一切都如同以往每一天的黎明,即使是剛撿回一條命,我也依然倔強地靠在朝南歪斜的老樹下,等待着東方將要出現的第一縷陽光。


        緩慢的時間裏,我彷彿會隨時枯死在任何一個瞬間,空氣顯得格外的潮溼,還瀰漫着鮮紅土地上飄起的血腥味。


        我冷不丁感覺到有一股惡寒,樹葉上凝結的露水,滴了下來,打在我結痂的傷口之上。


        疼痛感並不會隨着時間變淡,我也愈發清醒,難得的平靜過後,寂靜的空氣裏忽然一陣肅殺,我緊了緊手中的戰戈,細細分辨着周圍的動靜。

       

        “啊!——”


        伴隨着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響,遠方的葦草猛然倒平一片,一陣野獸的嘶吼驚醒了沉睡的黑夜。


        我握緊了手中殘破的武器,身軀一挺便朝着那個方向全速衝去,隱約看見前方狼藉一片,一個嬌弱的身軀連滾帶爬……還有一頭龐大的黑熊,爲它眼前的食物而瘋狂。


        癲狂的黑熊,眼中只有即將到嘴的獵物,全然無法察覺直指向它的殺意……

        鋒利的戰戈自上而下劈斬,在戈刃斷裂之時,它那粗大的頸項也給削開一半,火熱的鮮血噴灑,淋在了我的身上。之前的惡寒一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我期待已久的扭曲的舒適感,只有在這時我才感覺找到了靈魂的歸屬。

        人們總是一廂情願地認爲殺死兇獸的人是爲了解救弱小才這麼做的,他們不知道,也許那些人只是單純的喜歡殺戮而已。

        黑熊的身軀顫了一顫,本該淋在我身上的鮮血,轉而濺到了癱軟在地的女人身上,她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此時被那些血一濺,整個人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嘴巴里有些微弱的呻吟,卻動也不敢動一下,也不知道是被剛纔的險死還生嚇到了,還是被我嚇到了。

        我身旁的野獸身體東倒西歪,一直試圖發出兇狠的嘶吼,卻只能發出難聽的喘息,帶出一串血泡沫,卻是要朝我撲來。

        我就地一滾,撿起斷在地上的戈刃,避開了它沉重的身軀。這個失血過多的身體一定是感覺到越來越無力,卻還是掙扎着站起來,然而試了幾次又都趴在了原處。

        我手起刀落,一時血肉橫飛,將它整顆頭都砍了下來。

          那個女人彷彿受到刺激一般,又是一陣微弱的驚叫,彷彿是我砍在了她的身上一樣。

我忍不住朝她看去,與她四目相對,我看清了她瞬間顫抖起來的身體,和深深扣進泥土中的手指,煞白的臉上寫滿了驚恐!

        那一天,我依然看到了初升的太陽,從那個女人的身後照射出了第一縷陽光,因爲光線原因,我忽然無法看清她的臉,更無從知道她的表情,卻在短暫凝滯的空氣裏聽到了她終於爆發的尖叫。

        她的身影迎着太陽昇起的方向奔逃,在我眼裏失去了所有的顏色,僅僅只剩下一個人形的黑影。

        我對着平靜的水面看去,一條可怖的傷口從我的右邊額頭拉到左邊眼下,給整張臉都添了許多戾氣。

        我清洗着身上的血漬,回想起百夫長鬍亂揮砍的劍,我臉上的傷應該是那時留下的,怪不得她那麼害怕!

        到了午時,從那個女人逃跑的方向,她又回來了,躲在一個白衣少年的身後。

        那白衣少年二話不說,瀟灑地拔出自己的佩劍便要殺我,那柄劍雪亮雪亮的,像鏡子一樣映出了我醜陋的臉。

        我知道那是極其稀有的鐵劍,是我所用的青銅戈比不得的,我身上又有傷,自然不會與他硬碰,在他劍未到時我雙膝一彎便跪了下來。

        我從他的眼中看出了遲疑,我隨即匍匐,只管磕頭。

        他講的話我聽不太懂,但是從他充滿鄙夷的語氣裏可以分辨出他不會殺我,我心中大喜,他卻一腳踹過來,正好踢在我受傷的胸口。

        這一男一女揚長而去,那女的走到一半還又跑回來朝我吐了一口口水。

        那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長得極是好看,看我痛苦,她便笑得更美。

        ……

        三個月後,我離開了雲夢大澤,我身上的衣衫徹底成了破布,我朝着太陽初升的方向,尋到了一個寧靜而簡潔的小屋。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坐在門前洗頭,那一頭黑瀑柔順如絲,彷彿是最好的綢緞。

        她看到了我,有些猝不及防,姣好的面容,一臉驚恐,一直退到門口才用力拍門。

        門開了,走出一個白衣少年,其五官俊秀,滿是浩然正氣,一身着裝雖不華貴,卻極爲得體,應該是個遊學的士子。

        他把手上的竹簡放下,優雅地拔出佩劍,快步朝我走來。

        我沒有動,他比出一個禮節性的動作,立刻刺了過來,我就地一滾,來到他的身後。他想轉身,已經來不及了。

        鮮血四濺,我手上的半截戈刃削斷了他的雙足,他在轉身的過程中歪斜,伴隨着那個少女的驚恐聲,仰面倒在血泊中。

        白衣翩翩,彷彿一朵染血的花!

        他臉上青筋暴露,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一雙血紅的雙眼瞪着我,似要將我生吞活剝,奈何他沒了雙腿,只能用一隻手撐着坐起,握着鐵劍的手還在發抖。

        我不必理他,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血盡而亡。

        那個少女驚嚇得花容失色,難以置信地望着我,一直搖着頭往後退,我聽不懂她嘴裏說的是什麼,大概是 “別殺我” 之類的話。

        我一步步逼視,她一步步後退,退無可退,只能靠着背後的牆壁蹲了下來。

        我伸手觸碰她澀澀發抖的身體,溼漉漉的頭髮,依然光鮮亮麗。

        這少女的內心因恐懼而感到戰慄,已經瀕臨崩潰,我捏着她的臉,她卻緊閉着雙眼。

        我輕輕的說:“你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是的,她那麼美,活在無人打擾的山野間,與一個翩翩少年隱居,不像外面那些城鎮裏的姑娘,在這混亂的世道,要遭受士兵的蹂躪。

        她痛苦地哭泣着,我知道她聽不懂,就像我也聽不懂她的話一樣。

          “啊——”

        我背後爆發出一聲嘶吼,我轉過身去,那白衣少年居然爬了過來,還不等他擡劍砍我,我就已經踩住了他握劍的右手。

        我說:“你能給我磕個頭麼,就那天我所做的一樣,……你不用跪下,我知道你跪不了,磕個頭就可以了!”

        他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吼,聲音都變得扭曲了,嘴裏也不知道怎麼多了這麼多血,顯得十分慘烈!

        我知道他不願意的,我看着他,良久,向他吐了一口口水,擡腳閃開,也不殺他。

        他停止了掙扎,眼神也變得空洞。我背後的少女已經哭得死去活來,卻不敢過來看看這少年。

        正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少年不想再受侮辱,遲疑了良久,立即引劍自刎。

        少女瘋狂了,抱着頭歇斯底里,過了片刻,猛然擡頭看我,眼中是強烈的憎恨,先前的脆弱與怯懦全都不見了,瘦弱的身軀變得矯健,野獸一樣朝我撲來……

         

        我知道此時的她已經徹底被毀掉了,完全成了不堪而癲狂的軀殼!這並沒有讓我有多惋惜,像她這個年紀的姑娘,我見過無數個,在一次次破城之後,一次次與軍隊脫離之後,我身邊的那些戰友們闖進民宅之內,轉眼之間就成了無法無天的惡魔,無情地摧殘蹂躪着他們見到的任何一個女人。

        那些事情我是從來不做的,他們的瘋狂,來源於他們的害怕,我並不害怕,我知道,我活着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一定是因爲什麼意義纔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活下來的。

   

        她衝到我面前的時候,我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身體真的好輕,提起來就像一塊木頭,我殺過很多的人,不在乎再殺這一個。

   

        也許是我毀了她原來擁有的一切,但那又怎樣,我沒接受過仁義道德的教育,我不會愧疚,當眼前的生命想要攻擊我時,我可以毫不猶豫地也奪取她的生命。

       

        可是,這姑娘似乎有些不同,我從來沒有見過人的眼睛會變色的,剛纔還一直都正常,爲什麼現在是紅色?我有些疑惑,更多的卻是不安,忙揮起戈刃便刺,不想竟是被她以雙手擋下,且力道極大。

        大驚之下,我警惕心起,即刻鬆開便往後退去。卻見她探手抓來,速度之快,我避之不及,被纏住躍空而起的右腳,只感覺周遭樹林旋轉,整個人竟是被她擲了出去,目標竟是一塊堅石。

        若非極力變換身位,只怕就以頭擊石,當場暴斃了。即便如此,我也只是堪堪穩住身形,周身氣血爲之紊亂。

        我不懂!

        這十多年的沙場經歷,縱使生死難料,日日行於兵戈殺陣之內,萬般兇險,卻都不勝此時這般讓人戰慄,這戰慄之中卻又有無盡魔力,竟是讓人好生歡喜。

        我不懂,我看得呆了,過去那日復一日的生日輪轉,千篇一律的求生與殺戮,雖然兇險,卻也無聊透頂。

        我不懂,我沒讀過什麼書,難以形容對面的女人是什麼狀況。假如我早些讀書,或是聽一些奇聞異事開發一下想象力,即便我在軍中再合羣一些,大概也會聽到他們議論起有關雲夢澤的一些傳聞,那就能很容易地使用一個字來形容她——妖!

        這不是人間該有的東西,這不是我所見到過的東西,沒見過的,甫一出現,總能勾引凡人沉淪……

        在她距我不足一尺,映入我眼中的不只是驚心動魄的美,還有寒入骨髓的殺意。我那愚蠢的好奇與呆滯,終是被壓得崩潰。猛然驚醒,想要躲閃,雙腳竟是不得離地,我微微低頭,卻哪裏見得到雙腳,只有血淋淋的斷肢,是我自己的斷肢。

     

        是什麼時候……


        驚懼之餘,我還存有一絲理智,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噗!

        真實痛感自胸口擴散,我才知道剛纔看到的是幻覺,從我與她奇特的眼睛對視開始,一切皆是幻象。

        這少女用少年的劍刺穿了我,她從來沒有化作非人之物,我的雙腿也並未被砍去過,可是她殺我的心卻不假。

        是巫術嗎?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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