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山的青年

南方的氣候很溫潤,霞光也軟軟的,撫摸着西源村背後連綿起伏的小山坡。一位三十幾歲的青年行至山腰處,熟稔地從隨身的袋子裏拿出一瓶酒。

“最近新拍的幾段視頻反響都還不錯,想購買的粉絲不少。海半仙同山燒那邊也快談攏了,再籌備一段時間,不僅西源村的,我也可以經手海半仙同山燒了!”

許梁一面絮叨,一面將酒杯依次斟滿。剎時,清冽的酒香鋪滿了整個山腰。

“海半仙同山燒還記得吧?前些年他們特意來家裏請教你蒸酒的祕訣。”說到這裏,許梁苦笑了一下,“你是同山鎮上頂好的蒸酒師傅,而我,如今也只是個半吊子。釀酒的手藝沒學全,不過,好歹能賣酒。”

空曠的山腰上無人迴應許梁的提問,唯有他面前的石碑安安靜靜地立着。一陣山風拂過,攜起石碑前面的濃郁酒香飄向更遠處。


許家世代釀酒,具體是由哪一代開始的,許梁至今都沒弄明白。只知道同山鎮西源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會釀酒,雖然取材都來自當地特產的糯性高粱,但各家釀出的同山燒味道都不盡相同。父親許高義釀了一輩子的酒,是整個同山鎮頂有名的釀酒師傅,相熟的人都尊稱他一聲“許師傅”。

“選料,浸泡,蒸制,做捂發酵,燒製,着色……這釀酒的每一個步驟都極其重要,要想釀成絕佳的同山燒,你得學會靜下心來聽懂它們的聲音。”這是許高義時常跟許梁說的話。

但許梁從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浸在酒香里長大的許梁,早就厭倦了日復一日的重複勞作,也不認爲酒麴發酵的過程有多美妙,他一心只想離開大山,想去看看需要坐電梯才能上去的玻璃高樓,想去逛逛永遠都不會打烊的城市街區。

“我纔不要跟你學釀酒,我討厭釀酒!像你這樣一輩子就窩在山裏頭有什麼意思?!”無論父親如何利誘威逼,許梁始終不願意學習祖輩傳下來的釀酒技藝。父子兩人因此鬧過不少矛盾,但吵得最兇的,還是許梁18歲那年。


高考後,許梁接到了班主任打來的電話,再次向他確認改志願的事。許梁聽完立馬懵了,因爲他從來沒改過志願!掛完電話,許梁積攢多年的怒氣終於爆發,一股腦將家裏的所有酒缸都砸了個稀碎:你讓我上學不成,我也讓你釀不了酒!

當晚,許家父子倆大吵了一架,許梁身上掛了彩,許高義也損失掉了一整年的同山燒。

許梁自此恨極了父親,北上唸書後再也沒回過家,學費生活費都是通過母親到鎮上的信用社給轉的。畢業後,母親一次次地打電話求許梁回去,但許梁每次都拒絕掉了。

諸暨人骨子裏都藏着驕傲,許梁也是。既然如願來了大城市,怎能一無所有的就回去?自己那麼多年的堅持算什麼?許梁憋着一口氣,決心要在父親面前證明自己。

憑藉自小練就的酒量和諸暨人肯喫苦的性子,許梁一直混在銷售一行,5年下來慢慢存了十來萬。在大城市的房價面前,許梁這點兒存款確實不夠看。但誰在乎呢?只要不回去,自己就沒有輸。

如果不是收到父親病重的消息,許梁興許仍會繼續在大城市咬牙堅持下去。


“怎麼可能,爸不是一向身體很好嗎?”

“你去北京後他就時常悶悶的……兒子,你快點回來陪陪你爸吧……”

掛掉電話,許梁還是接受不了父親病重臥牀的事實。在他印象中,父親許高義就是一壯實又強橫的怪人,釀酒成癡,打起人來卻從不留後手。

第二天,許梁買了回諸暨最快的火車票。

從火車站出來,許梁有些眼暈。九年過去,諸暨、同山鎮、西源村早已大變樣。

自己不像歸人,倒像個過客。

待轉入記憶中的小屋,看到頭髮灰白,雙頰深陷的父親,許梁還是紅了眼眶。曾經抗半天高粱都不在話下的父親,如今說話卻輕飄飄的不帶重量。


“小梁,又上山來看你爸呀?”同村的李伯撞見往回走的許梁,停下來打招呼。李伯如今在酒廠上班,週末雙休,工作日只需每天準點打卡上下班,日子過得比往年悠閒許多。

告別李伯,許梁繼續往山下走。背後,傳來李伯一聲模糊不清的感嘆“許老頭沒說錯,大城裏的大學生腦子靈光,會做生意哇!”

許梁腳步猛然一頓。山腳下的西源村炊煙裊裊,一時找不見哪一捧炊煙是從自家飄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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