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年少7——選擇

有一個人,我一直記在心裏,他不是我的親人,於我也沒什麼恩情,但是他活着的時候覺得他很親切,離去的時候覺得很悲哀,對他有一種親人般的敬意,雖然我並不喜歡他。

志唐老爹體型垛實,皮膚黝黑,一雙張飛眼,嘴脣寬厚,配上自來卷的髮型,有點像印度人。很多孩子都懼怕他,甚至他大起嗓門來,有的大人也有幾秒鐘範怵,而實際上他並沒有什麼可怕之處,沒有威力。對小孩他只會瞪眼兇兩下,過一會說不定就和孩子玩到一塊去了。他是個鰥夫,無兒無女,雖有幾個侄男侄女,都不甚敬重他,所以他可說是無所依靠,吵嘴打架是沒有幫手的,和任何人只有嗓門狠的份,誰都不會真的怵他。

話說回來,志唐老爹其實很和藹可親,他經常以老頑童自居。他念過兩年書,當過兵,也走過碼頭跑過江湖,所以他嘴裏的故事很多。我特別喜歡聽他講各種各樣的故事。

老爹和我爸可以說是莫逆之交,他很喜歡我爸的爲人和辦事能力,財力物力上不說,從情感上來看,他對我爸比對他倆侄子可親多了。老爹總喜歡到我家來閒聊、蹭飯,我父母也從未嫌棄過,我們幾個孩子也習慣了,好像他就是我們家爺爺一樣。就是有一點不喜歡,老爹喫香忒難看了,喫什麼都會砸吧砸吧嘴,還喜歡邊喫邊說話,搞得口水亂噴。這可能是唯一讓人喜歡不起來他的地方。背地裏我們總說他是豬八戒。聽說老爹的婚姻緣也像豬八戒——他曾有個女人,就像高小姐嫌棄豬八戒一樣不要他了。

老爹是退役老兵,生活上有點補助金,還有兩畝田,有自己的一處茅草瓦屋,衣食住行上沒有什麼大困難。體力好的時候,老爹也會和人家換工、幫工來種好自己那兩畝田。平時似乎沒人擔心他的生活冷暖,一旦他有個頭疼腦熱了,周圍人既擔憂他病倒了無人照料,又想看看一個鰥夫到底如何度過難關。好在老爹身板一直挺硬朗,我都不記得他有生病過。

我還依稀記得老爹家那黑洞洞的茅草瓦屋,大門朝西,朝北開了扇小門。他家大門常年不開,到他家都是進小門,小門一進就是廚房,廚房裏亂亂的黑黑的,讓人不想也不敢再往裏看堂屋和其它房間了。但是,老爹的屋子就像是寶藏一樣,我家經常缺個什麼東西都能到老爹屋裏找到,什麼砍刀斧頭,生薑八角,老爹在屋裏一番找就能變出來。

我上初二時,我爸把村上電動站地盤承包了換了個新機器開了個大米加工作坊,就此老爹給了我爸一個吳廠長的稱呼。吳廠長後來需要幫手兼作保安,老爹是合適人選,於是受僱於他。那時候,我終於承認老爹有時候講的故事讓人覺得他是牛大膽也許不是吹牛。電動站離汪龍村和我們村都一段路,很孤單,而且是個事故多發地——據說曾有好幾個孩子就是在電動站下面的水溝裏淹死的,還曾是個墳地——建電動站的時候挖出來許多白骨。晚上敢走電動站路過,我都覺得他是勇士,何況他還在機房裏守夜睡覺。他還經常和我們說夜裏誰誰誰去敲他門——那都是已故的仙人,還有野鬼鬧騰他……天啊,他說的那些真是讓人毛骨悚然,真是有些佩服他的膽大了,又替他捏把汗——可不要被鬼抓了去。雖然我堅信無鬼論,但還是挺信老爹說的。

就是這樣一個大嗓門大膽子的老爹,忽然病了,說是肝上有了毛病。老爹早就說過,有一天要是病倒了,他就喝藥水自絕。所以當他躺在那個由政府資助侄子幫助建蓋的亮堂的磚牆瓦屋裏的時候,人們提醒要把他屋裏的藥水都收走。老爹在牀上哼哼了幾天,侄子們也就隨意看看,不重視也不怨氣,似乎老爹的生死由天。然而,老爹的死訊和老爹病倒的消息一樣讓人震驚!據說有人早上從他家窗前過,順便向裏望了一眼,竟看見他坐在牀頭,身體前傾,頭耷拉着,脖子上揹着一根帶子,舌頭已經吐出來了。這樣的慘狀,讓人們心裏些許悲涼,驚恐又同情。

人們如上天一樣有好生之德,可能也想象過一個老鰥夫病倒臥牀的慘狀,卻沒有理解和認同過一個孤獨者的自絕意圖。與其讓他被病痛折磨於牀榻,還得不到照料,選擇放棄生命不是他的解脫嗎?最後關頭,老爹還是一如既往的勇敢,勇於面對死神,沒有貪戀苟延殘喘。可是,還是感覺挺悲哀的。

老爹走後,村裏少了個呱噪的人,也少了許多樂子。我甚至還經常想起他總說小伶芝幹嘛幹嘛了、怎麼怎麼了這些,還懷念起他每每誇我逗我時流露的喜愛之情……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