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的麥收回憶

爸在電話裏說,給你叔他們都打過電話了,家裏麥子已經收完賣了。

我恍然,這麼快就麥收了啊?

爸說,快啥呀?芒種收麥子,芒種都過去好幾天了……

原來麥收離我已經太過遙遠了。

記憶中的麥收總是火爆晴天的烈日。

那時似乎是小學。與城裏小學不一樣,村小學會放麥假,大概是讓學生回家幫着家裏收麥子、點玉米。

那時的小學生是要幹農活的。

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麥穗指向天空,帶着扎人的尖尖的麥芒。父母叔嬸們帶着草帽揮着鐮刀,彎着腰一把一把擱麥。

割麥子是個技術活,月牙一樣的鐮刀彎彎,鋒利異常,若站姿不對、用力稍大一點,鐮刀尖就會招呼到了小腿上。這樣的技術活輪不到我這樣的小孩。

我的活是在麥田裏溜達、撿拾掉落的麥穗,把成捆的麥子抱成一堆。

一抱麥子捆成一捆,兩小束麥秸打個結,便成了捆麥子的“繩子”。我一直沒學會兩小把麥秸怎麼轉了兩下就束在了一起,在我手裏轉了好幾下一鬆手還是散開。叔嬸們就笑我,唸書挺靈,怎麼這麼簡單的學不會。那時我在村小總是成績名列前茅,獎狀拿了一牆,老師的誇獎也不斷,所以對叔嬸們的嘲笑很是忿忿不平,頗不服氣,可是卻總是不得要領。


小時候的麥壠真長,割一畦麥子不知道要彎多少回腰。

麥田直通通的曬,沒有任何人家會在麥田裏種樹,只有地頭上一棵小樹,烈日下陰涼都瘦弱無比,連我這樣小孩的影子都攏不住。

一捆捆麥子裝在拖拉機後鬥里拉回家門前的空場。

空場上的脫粒機立時忙碌起來,脫粒、揚場,一捆捆麥子送進脫粒機,壓癟的麥秸揚出來,飽實的麥粒從機器下面流出。太人們分工協作,有的送麥子,有的揚麥秸,有的收麥粒,麥芒的碎屑和灰塵攪在一起浮在空氣中,粘在黑紅的、汗溼的臉上、身上,刺癢,卻撓無可撓。

那時最大的快樂是承擔起去批發冰棍兒的任務。幾個小孩互相吆喝着跟在小叔叔身後去冰棍兒坊。說是冰棍兒,名如其實,就是一塊加了色素和糖精的冰裏插着一隻竹棍兒。但這已經足以讓我們高興。

有時白天干不完,就要晚上接着幹,麥收不等人,六月的天孩兒的臉,農民們不敢等也等不起。一根長長的電線拉進空場,長杆子上挑起了燈泡,空場上依然熱鬧非常。我們這些孩子在麥秸垛上打滾兒,在塵土裏笑鬧,這是一年中絕無僅有的家長完全顧不上管的時光,可以盡情玩樂。實在累了纔回家,叔伯兄弟姐妹們睡在一個大炕上。時隔多年後,叔伯兄弟姐妹們因爲祖輩財產的分配、因爲老宅的拆遷款而生出種種齟齬。回憶那時的快樂總有恍如隔世之感。

再後來,有一位網紅博主的視頻火爆全網,她的農家勞作被稱爲田園牧歌,卻也被很多人詬病她用清新的畫面美化了真實的生活。我也是她的粉絲之一,在我的眼裏,她的勞作是真實的,她的生活是真實的,田園牧歌的稱讚者們只是沒有過真實的生活。比如絕不能穿涼鞋短褲走麥田,割麥後的麥茬鋒利如刀,光裸的皮膚會猶如踩在刺刀上,比如,麥芒尖利而有微小的鋸齒,被剌傷了不僅疼而且癢。在看那些畫面時,有人看到了清新,而有人看到了汗水。

接下來的環節是曬麥子。新脫出的麥粒還有幾分水分,要在烈日暴曬下乾燥。我家曬麥是在集市的大市場上。大市場裏有幾排二層樓房,住戶都是商家,一層是商鋪二層住人。樓與樓之間鋪上大大的塑料布,這就成了曬麥場。麥子用耙耬攤成薄薄一層,早上攤開,傍晚收起。我時常跟着爸爸去曬麥子,曬麥子離不開人,不是怕丟,而是隔一會兒就要用耙耬翻動一下麥子,以便曬得均勻。還要防備着夏季裏隨時會起的狂風暴雨。如果沒有及時收起,半年的辛勞可能就白費了。

午後的空氣中都是燥熱的味道,我呆在樓房的陰影裏,累了也可以在地上躺一躺,墊上裝麥子的蛇皮口袋或者麻袋,枕上一塊紅轉頭。大多數時候是玩抓冰棍兒棒、彈杏核,有時和小夥伴,有時自己和自己。

十幾歲時,麥收在我的記憶中消失了,可能是因爲上了城裏的中學,只有暑假,不再有麥假,趕不上搶收搶種的農時;可能是那時已經有了收割機,大人們不必再手工脫粒揚場;也可能是不知所謂的虛榮感,總之那時的麥收記憶是空白的。麥子的記憶只有學校附近農田裏的青青麥苗。


高中時,學習更緊張,中午回家喫飯時會被媽要求去叫爸回家喫飯。她說,爸去曬麥子了。那時爸因爲認識種子公司的人,獲准在種子公司的大院子裏曬麥子,這已經是很高級的待遇了。有那麼一兩次聽爸說起,曬麥子時趕上起風下雨,種子公司的人都來幫他和我媽壠麥子,不然就被雨泡了。那時這些似乎進不到我心裏了。

再後來幾年,曬麥子的場地變成了公路上,一家一家的麥子把公路分割成一塊塊幾何圖形,一個個憨實的農民帶着草帽守在路旁,看着一輛輛汽車從上面軋過,灰塵揚起,麥粒跟着車輪捲動。那時我已經上大學了,有時看到因爲公路上曬麥引發的交通事故,我也總是擔心着我爸。直到我在城裏安了家,接了我爸進城,他再不必去種地不必去麥收了。可他還是割捨不下,家裏的地讓小叔叔種了,我爸和小叔叔電話裏就會經常問問麥子怎麼樣了、玉米怎麼樣了……

爸在電話裏接着說,你小叔已經把麥子賣了。

我問,是在地裏收了就賣了嗎?

爸說,還是自己收回家,曬了兩天。

我問,在哪曬麥子啊?

爸說,在路上唄。能去哪啊?

是啊,他們能去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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