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想寫點什麼，又總是放棄，心像奔湧的河流，手像不斷築高的大壩，想與做之間，隔着萬水千山，寫出來是宣泄，卻不敢宣泄，不想寫，不敢寫，不想面對，不敢面對。
也是不會寫，千言萬語無數種滋味不知從何說起。若鯁在喉，卻說不出來。
那麼多次早起去醫院，打車、等車、坐車、路途中的發呆、胡思亂想、焦急，那麼多次等待忐忑，那麼多次開醫囑、繳費、在醫院裏來往穿梭，那麼多次檢查，心電圖抽血增強ct核酸b超，那麼多次拿結果問醫生，那麼多次期待着能越來越好，卻一次一次落了空。每一次都很用力，可是卻總是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肆意生長。
2月6日，週一，我去醫院拿到了父親的增強ct報告，肺部的轉移瘤還在生長，6.8*7.7*7.5cm，我比了比自己的拳頭，這麼大的腫塊長在肺上，可是肺纔多大？！
一聲一聲的咳嗽讓我的心揪緊，不安，我入睡總是很晚，有時1點多，若沒有聽到父親的咳嗽聲，似乎能松一點點氣，早上6、7點，又總是被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吵醒，還是咳啊，我着急卻用不上力。
老大去了醫院找醫生加了號，等了一個下午，直到6點左右纔看上。他在電話裏告訴我，醫生看了結果，認爲進展很快，沒有必要做下一步的治療了，有效的可能性太低而且痛苦，即使有效也不過延長一兩個月，得不償失。若是老爺子做的意願非常強烈，可以去找他看看狀態，如果可以做上一次看看。
老爺子的意願確實非常強烈。他強烈而堅決地表示，不做！什麼都不做！
1月14日，我拿着ct報告去了腫瘤醫院，諮詢放療的事情，醫生說可以試試放療，給了可以住院的醫院醫生電話。父親聽完毫無猶豫地反對，“放療我知道，就都烤乾了！你媽那會兒就是，我不做！”任我們怎麼勸，就是兩個字，不做。兒子也加入勸說的行列，用他所能做到的理解連激帶勸，可是，他也勸不動，一向好說話的對他的要求全全滿足的姥爺依然堅定地搖頭，兒子急得想哭。
1月15日，我帶着片子去了人民醫院，特需專家很仔細地看了，告訴我沒有手術的可能，年齡太大，風險太大，沒有外科醫生冒得起這個險。那麼只能回到放療，按照腫瘤醫院醫生的說法，如果做的話，接下來的週一就可以安排定位，很快就能做。可是我們做不通老爺子的思想工作。老大自我安慰，“老爺子肺部有積液，胸外科專家說，得吸收之後再做治療，”還心存僥倖，不做放療，年後可以試試金醫生給調整的方案，免疫+靶向，先讓父親踏實自在地過個年吧。
這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我一點都不想過，總有東西堵在胸口，眼淚總是不由自主地流下來。老吳和兒子悄悄給我訂了蛋糕，點燃蠟燭，老吳讓我許願，燭光中，我強撐着瞪大眼睛，……寫不下去了……不讓淚水留下來，在心裏默唸願父親身體健康。父親就坐在我旁邊，我用手機攝像，讓他們每人說一句話，鏡頭劃過父親，他說，“祝你生日快樂”，我的眼淚幾乎掉下來，趕緊吹滅了蠟燭。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今年可能是老頭陪我過的最後一個生日了。老頭很高興，蛋糕也比平時喫的多些。
後來，兒子下了狠藥，他問老頭，“姥爺，蛋糕好喫嗎？”
“好喫”
“你明年還想喫嗎？還想喫就去做治療。”
“……不做”
這段對話是第二天晚上兒子告訴我的，他急得沒辦法，卻重拳打在棉花上。15歲的孩子還有着想做就要做到的天真，卻深深體驗到了挫敗。在好多個夜裏，他追着我問，姥爺的病到底怎麼樣？姥爺的病能不能治好？你跟我說實話……不知何時開始，他不再追問，說，我不給你壓力了，我不讓你操心，我自己寫作業，你照顧好姥爺吧。雖然，他還是經常完不成學習任務，貪玩刷視頻，但這樣的話讓我心暖了一些。
我們在做與不做的糾纏中做了行動上的妥協。姑且等到年後吧。
老大說，年後想帶父親回老家幾天。我說，好。透露給父親，他非常開心，開始暢想這樣那樣的安排。我很心酸，這可能是老頭最後一個年了。
初二回老家。一大家子人、親朋好友都來了，熱情熟絡，都說父親瘦了，瘦得不像樣。時不常咳嗽幾聲，人家問起，老頭說，是新冠後遺症。人來人往，話語不斷，往常坐會兒就要去躺一會兒的老頭一直坐在沙發上，安靜地聽着說着看着笑着。
去年5月發現腿上的腫塊，做b超、ct，換醫院、找專家，被疫情封控、做手術、進試驗組做化療、免疫……治療已經持續了10個月。單是手臂上留的化療的picc管，每個星期都要去醫院維護一次，維護記錄已經滿滿一頁紙了。直到1月中旬，詢問了主管醫生確定以後不再化療，才拆掉。我能理解，早已身心俱疲。
漫長的治療過程，帶管子生活了半年多，雖然我們一直沒有告訴他真實的病症，但他似乎都懂，而且與我們的避而不談形成了默契，不問不說。
“再也不折騰了，左右不就是個死嗎，我不怕，人到歲數都得死，你們也孝順了就行了唄。”當我再次提起去做治療時，父親堅定地說，不。或許父親已經有了生命流逝的預感，老頭與自己的生命達成了某種和解，和平地接受，不強求。
老大轉述主管醫生的判定，“也就幾個月了”。我們“做與不做”的糾纏似乎結束了，做，除了增加痛苦，毫無意義，生命倒計時，我們連還手的能力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着。
希望父親餘下的日子舒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