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愛有時候讓人難以察覺

  每天早上天剛矇矇亮,父親總是第一個起牀的,因爲疫情的關係,我有段時間搬來和父母同住,發現他一早起來就在後院裏忙活開了,透過房間的窗子我能看見父親的身影被陽光拉出長長的影子映在牆上,他彎着腰正努力地爲在後院裏種的菜苗一棵棵地澆水施肥,常常一干就是幾個小時,已經八十歲的父親,自從幾年前搬進這套帶後院的房子,他把後院改成了菜園,一到春天就開始忙着育苗,拔草,施肥,捉蟲,每天忙得不亦樂乎,每到收成的時候看到自己的辛勤勞動變成了家人飯桌上的美味,他總是會露出由衷的喜悅之情,種菜顯然已經成了他老年生活中的一大樂事。

父親四十年代初出生在成都一個貧困的家庭,很小的時候被過繼給了一個沒有兒子的生意人家,那時候他已經開始記事了,被自己的親生父母放棄,被別人家收養的過程對一個才幾歲的孩子來說想必是令人心碎的,而其留下的陰影也是終身難忘的,所以對於這一段最初的童年記憶,父親幾乎是絕口不提的,我也只是從母親的隻言片語中聽說了一些,父親從未親口對自己的孩子們提起過這段往事,我們也從不敢直接問他。

他的養父是做五金生意的,起先家境不錯,但不久家裏的生意遭遇了天災人禍,他的養父又因爲一起意外的命案被投入監獄,雖然幾年後出獄,但從此一蹶不振,後又染上了吸食鴉片的惡習,很快就把已經衰落的家業幾乎全部敗光。

然而父親從小天資聰明,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但初中畢業後,家裏便無錢再繼續養他了,因爲除了他這個養子,養父母家還有他們的親生小女兒要養。 父親十五歲那年,把自己常用的東西打了個包袱,對養父母說了句,我以後自己養活自己,便告別了養父母,開始獨自一人外出謀生了。

我不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五十年代那個窮困的時期是如何養活自己的,但能想象得出,爲了活下去他得和許多成年人一樣,幹各種辛苦的活計才能勉強維持最基本的生活,這也養成了他一生勤儉甚至是過分節約的個性。 也因爲這種個性後來又導致了父親和我們之間的一些矛盾。

幸運的是父親並沒有因爲在外打工就放棄自己的學業,好在那個時候讀書都是免費的,在他打工一年,賺了些錢生活穩定後,他又重新回到學校讀書,但和普通的孩子不同,他的高中是半工半讀,靠自己打工養活自己完成的。

高中畢業後他考上了貴州工學院,家裏是早就不能指望了,大學的四年裏,父親靠着獎學金和打零工按時完成了學業,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被分配到了上海電機廠,那是當時全國最大的電機廠,一九六四年的夏天,他成了新中國的一名助理工程師。

因爲早年生活的艱辛,養成了父親克勤克儉又克己爲人的性格,他從不亂花一分錢,也沒有任何的不良嗜好,六七十年代的時候大家工資都很低,父親還是從自己每個月六十元的工資裏省下二十塊錢寄回四川老家,雖然他的養父母在他十幾歲時就再也沒有給過他一分錢,他依然在工作後每個月給他們寄錢,直到他們去世。

父親工作的工廠在上海的閔行區,那時候那裏還是郊區,乘長途車單程要一兩個小時才能到閔行的工廠,爲了節省時間和長途車費,他每個禮拜只有週末纔回家,平時就住在工廠的宿舍裏。 每個週末回來,他都會從郊區帶回些好喫的東西,而我卻總是覺得父親好傻,因爲他好像不喜歡喫那些好東西,老是儘量多地留給我和妹妹喫。

父親還很關心我和妹妹的學習,他平時自己克勤克儉,但只要是我和妹妹在學習和讀書上需要用錢,或者我們要買什麼書,他總是毫不猶豫地去爲我們買來。

七十年代後期,中國和美國的關係開始逐漸正常化,原本在大學裏學俄語的父親,開始自學起了英語,沒事他就會打開收音機跟着廣播學英語,有時候還拉着才上幼兒園的我和他一起學,我記得很清楚他教我的第一句英語是“long live Chairman Mao”, 我不知道是否和這種早期的啓蒙有關,我最終選擇了英語文學作爲自己的大學專業,而父親卻因爲性格內向的原因,他的英語水平始終停留在啞巴英語的階段,在我讀中學的時候,我還常常嘲笑他的英語發音。

也因爲父親比較內向的性格,他平時不擅言辭,更不擅長交際,所以他在單位工作了幾十年,雖然一直是業務骨幹,但與升官發財是幾乎沒有任何緣分的,他一直就是兢兢業業地工作着,從一名助理工程師一直幹到高級工程師,幾十年如一日地爲國家設計建造了無數的大型電機設備,從開採機,掘進機到核電站的機電設備都曾是父親的工作項目。 六十歲退休後,他又被一家民營企業聘爲技術廠長,一直工作到七十歲,最後在我們的一再堅持下他才辭去了工作。

父親這一輩人喫過很多苦,大半個世紀裏,經歷了國家很多翻天覆地的變化和各種運動,可我很少聽到過他的任何怨言,他總是覺得能爲新中國的大型機電建設做出貢獻,是他此生最值得驕傲的事情。     

也許是爲了補償他平時對家的缺席,父親對我和妹妹的各種生活和學習上的要求總是盡力地滿足。 但無論如何,因爲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他的經常缺席,可能還因爲我們和父親的生長環境的迥然不同所導致的性格差異,在我的青春期,和父親之間發生過好幾次激烈的爭吵,我甚至一度有很長一段時間拒絕和他交流。

時光荏苒,幾十年的光陰飛逝如梭,其間我們和父親經歷過無數快樂的時光,也經歷過一些矛盾,如今他已經過了八十歲,曾經反對出國的他也已經在加拿大生活了將近十年了。

在今年的疫情期間,我們一直關照父母平時沒事儘量不要出門,外出採購的事情就交給我們來完成,可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父親偷偷跑出去了,回來的時候發現他戴着口罩,帽子,手套,肩上揹着沉甸甸的揹包,推着自行車,車上還放着一大袋大米,原來他偷偷出去採購了一大堆的食物和日用品回來了,我責怪父親太“不聽話”,他一句話也沒有反駁,放下所有的東西,默默地把外包裝都用消毒藥水噴了一遍。

在這個家裏他現在是唯一的男人,他大概覺得男人就應該在這種時候爲家人幹這些活吧,父親現在早就是滿頭的白髮,好在他身體依然硬朗,儘管不擅長家務,但只要是能爲家人做的事情,他都會盡力去做。

我有時候看着父親依然在後院裏忙碌的身影,不由地感慨,這個性格沉悶又有些固執的老人總是默默地用他自己的方式愛着自己的家人。 但願他身體健康,能快快樂樂地盡享天年。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