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富足

文/巫婆梅

我的记忆里有一双拖鞋,一双人字拖鞋。这双人字拖,虽然它浑身土黄色,毫不符合女孩子的喜好,走路时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更是毁了女孩子的形象,可它是我童年里少有的美好回忆。

在我小的时候,家里经济并不富裕。家里排行第三的我,从来不渴求新衣服新鞋子,因为即使渴求了,也是得不到的。再者因为我的病,家里为我花费的钱比任何一个兄弟姐妹都多,于是我打从心里不敢渴求任何新鲜事物。唯独有那么一次,渴望自己有一双人字拖。

我恳求妈妈带我到村里的杂货铺买一双,可是每个月固定带我看病给我买药,就已经花费了一大半爸爸往家里寄的钱。那时候上学也并非免费,每个学期得交三百多到四百的学杂费,兄弟姐妹四人就得交将近两千块,那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除去给我看病的费用,兄弟姐妹四人上学的费用,家里能用的钱早就不多了。而爸爸日夜辛劳的工作,每个月寄回家的钱除去给奶奶的费用,剩下的也是刚好够每个人买学习用品,够每天买一顿猪肉吃。

妈妈问我为什么非要一双人字拖,家里姐姐的旧鞋子合适而且没有坏掉,还能穿。我回答妈妈,隔壁村那个不欺负我的,经常和我一起玩,还经常买东西和同学们分享的男同学有一双这样的鞋子,他还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妈妈掂量来掂量去,最后还是没能帮我买一双人字拖。

记得妈妈和我说:“妹儿,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穿什么都是随性的。爸妈现在把你养大就已经很吃力,很对不起。妈妈希望你健康长大,长大以后,能像他一样随性。”那时候觉得妈妈是为了不帮我买人字拖,所以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

我闷闷不乐了好长一段时间,即使妈妈每天偷偷给我一颗大白兔奶糖,我也愉快不起来。我闷闷不乐转为嚎啕大哭是在那个不欺负我的同学说要离开的那天。

那天是星期五,我依然是所有学生里面走在最后面的人。我穿着姐姐的旧凉鞋,低着头踢小石子,踢草根,我希望能早早地把这双鞋子踢烂。它已经被我踢得磨损了鞋头,我相信只要再踢上一个星期就能换一双新鞋了。

忽然,一双踩着人字拖的小脚出现在眼前。我擡头便看到了那个不欺负我的男同学,他问我急不急着回家,我摇了摇头。我们两人并肩走着,一路上他说了很多话,感觉那是我小学时代里听到最多话的一天。

我从来都不知道,在他的心里对我全是羡慕。像我这样一个人,一个被很多人都嫌弃笑话的人,不屑与之为伍的人,他却羡慕我的一切。他羡慕我有哥哥姐姐保护,就连弟弟也像哥哥一样保护着我;他羡慕我有疼爱我的妈妈,虽然没能满足我想要的所有一切,但我的妈妈却能一直陪着我,带我去看病照顾我吃药;他羡慕我有宠爱我的爸爸,即使爸爸没能经常回家,但每次回家都会骑上自行车来学校接我放学。

我也不知道,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想穿拖鞋,他想要一双凉鞋,可是他的爸爸说男孩子穿凉鞋一点也不潇洒;他也想要兄弟姐妹,可是他的兄弟姐妹都不是他妈妈的;他也想妈妈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可是他的妈妈希望他坚强;他更想爸爸对他有一点点的肯定,可是即使他每次考试在班上排名第一,也得不到爸爸的一句表扬。

他说,所有人都说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都喜欢和他做朋友。可他更知道,村里很多人都在说他的爸爸妈妈就要离婚了,他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只有奶奶。他说,我的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说过他的爸爸妈妈,也没有批评过他。他觉得,真正有钱的人是我。

村口的分叉路,很快就在他一长段一长段的说话中走近了。我往左,他往右。我还记得,他在左和右之间走了几个来回。最后,我往左,他往右。

从村口回家还有一段路,这段路上有个斜坡,我气喘吁吁一步步艰难地往上爬。刚到坡顶便听到他在身后大声喊:“小梅,等一下。”我回过头,见他手上拿着自己的拖鞋赤着脚跑了上来。他擦掉头上的汗说:“上次去小店买零食,听你妈问小店有没有人字拖买,说你想要一双人字拖。这是我昨天晚上骑自行车去买的,虽然今天穿过,但还很新,送给你了。”

我看着他手上的鞋子,又看了看他赤着的双脚,这脚上除了泥土大概还有干瘪了的牛粪。我犹豫着要不要用凉鞋换他的鞋子,他说:“我才不要你的凉鞋,我是男子汉。”他把鞋子塞到我的手上便转身往下跑,到了坡底他说:“我明天就不上学了,我要转学去广州了,去我爸那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回来找你玩的。”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我哭了起来。因为他说我是他的好朋友,可是我唯一的好朋友要走了,去那个在我认识里很遥远的地方,我一边哭一边拿着鞋子走回家。妈妈拿过我手上的拖鞋问我为什么哭,我断断续续的回答后,妈妈说:“如果你不想穿这双鞋就把它洗干净保管好,等你的好朋友回来了就还给他。”

在小学的几年里,有那么一长段时间,我放学时候走同样的小路回家,在村口的分叉路站上几分钟。后来,我上了初中认识了新的同学和朋友;再后来,我上了高中有了更多的同学和朋友,可我再没能遇上一个能大声说你是我的好朋友的人。

那双人字拖我一直没有穿,我把它洗干净放在床底的书箱里。直到大学毕业,妈妈帮我整理旧书籍,看看哪些有用哪些可以出卖才又翻出了它。塑料袋已经被虫子蛀得不成样了,唯独那双人字拖还是老模样。妈妈问我为什么藏了双拖鞋,可以当古董卖掉了。

我接过妈妈手上的人字拖:“妈,这可是有钱人的象征,穿上它你也是土豪,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妈妈笑我傻,顿了顿后说:“隔壁村的小友,前些天带老婆孩子回来还到我们家来坐了会。穿着大短裤,人字拖,你以为妈妈不知道这是有钱人的象征么?”

我笑着问:“手上有没有拿着好几十串钥匙?包租公。”

妈妈一边整理书籍一边说:“包租公又怎么样呢,他爸爸养着好几个老婆,你以为他有多开心?看他长得着急的样子,哎!如果不是他喊我,问我你在不在家我都不敢认。”妈妈停顿一会后说:“其实,有没有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健康,开心。”

收拾完书籍,我拿着那双人字拖去了早已变样的村口分叉路。那条上坡路早就被挖掉铺上了水泥,而坡底的那个牛棚也被修建成了公厕。我站在分叉路口,似乎看到了小时候的我们,我想往右走,他想往左走,但其实我们都知道左和右的距离很遥远。我把拖鞋放在地上,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过小友。但我希望,在广州脚及人字拖,穿着大花短裤,手上提着钥匙爬楼收租的包租公里,你会是个那个真正的“有钱人”。希望我,即使奋斗一生最终依然没能成为有钱人,也能保持自己是那个让你羡慕的“有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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