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者詞賦家鍾振振講詩詞創作之要旨

著名學者詞賦家鍾振振講詩詞創作之要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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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23日)

來源:小樓聽雨詩刊

原標題:讀夏承燾先生《瞿髯論詞絕句》隨感

作者:鍾振振

讀夏承燾先生《瞿髯論詞絕句》隨感

鍾振振


夏承燾先生是當代詞學大師,對於詞學,從詞史、詞論、詞派到詞人詞作品評,都有許多真知灼見;又是當代著名的詩人、詞人,其詩詞創作,兼有學人之詩詞與詩人詞人之詩詞二者之所長,獨步一時。

其《瞿髯論詞絕句》一百首,就是這兩大特點的完美結合與充分顯現。

由於是著名學者,而“論詞絕句”又旨在“論”——本質就是學術,故夏先生的這組七言絕句,首先是以“學”和“識”見長的。

“學”即學問,這不必多說:先生詩中,篇篇、句句乃至字字皆學問,如果讀者學殖稍淺,腹笥稍儉,則很難讀懂其文意,遑論領略箇中的精妙。

比較起來,我以爲更值得重視的是先生詩中之“識”,即見識。

天下的讀書人很多,讀了很多書的人也不少。還有一些人不但讀書多,而且記性特別好,所謂“博聞強記”。但如果僅止於此,“食古不化”,不能深思,不能形成自己的創見,那麼他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古之所謂“有腳書櫥”,今之所謂“活字典”,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學者。

而夏先生之所以被學術界公認爲著名學者、詞學大師,正在於他既飽讀詩書,又能融會貫通,醞釀出自己獨到的、高明的見解。

本文僅就先生論詞絕句中有關詩詞創作論方面的觀點,結合當代詩詞創作的現狀,談談個人的閱讀感想。

夏先生論詞絕句的第二首,題曰《填詞》,是他關於長短句詞創作的總論:

腕底銀河落九天,文章放筆肯言“填”!

樓臺七寶拳椎碎,誰是詞家李謫仙。

夏先生認爲,李白的詩好就好在高屋建瓴,一氣貫注,正如他《望廬山瀑布》絕句之所謂“銀河落九天”。他的創作特點是以情志爲主,放筆揮灑,豈肯像一般詞人作詞那樣一字一字地按照格律、音譜去“填”?

夏先生希望詞壇上也能出現李太白式的人物,一拳椎碎“七寶樓臺”。

宋末張炎著《詞源》,說南宋吳文英詞“如七寶樓臺,碎拆下來,不成片段”。夏先生詩裏借用這個比喻來指稱專靠華麗的辭藻和精巧的格律堆砌、組裝而成的詞。

夏先生的這一見識,是對古往今來相當一部分詩詞作者所患疾病的鍼砭。這些作者過分看重詩詞的格律(主要是近體詩和詞)與辭藻,創作注意力集中在平仄、對仗、押韻、修辭、句法、章法等各種形式的層面,卻忽視了作品的立意、精神、氣勢等內涵。

不錯,詩詞是要講求格律和辭藻,但那些還是次要的;比較起來,當然是立意、精神、氣勢更重要。品評詩詞,寫作詩詞,莫不如此。

格律、辭藻,不過是衣服,是帽子。“衣帽取人”者,可謂有眼無珠;而以光鮮的衣帽去取悅於人,雖然也可能會得到一部分人的欣賞,但欣賞你的人絕不是真正有審美眼光的知音,那麼,廉價的欣賞又有什麼意義呢?

閱人,做人,最重要的標準還是精、氣、神。品評詩詞,寫作詩詞,也是這麼個道理。

夏先生識見的過人之處,不僅在着眼於“大”,還在於他很好地掌握了藝術的辯證法,並不以“大”概“全”,而是在強調“大”的同時,又不放過相對來說“小”一點的次要問題,這就避免了立論的片面性,即便是深刻的片面。

他在這組詞一開始的醒目位置推出“創作首重精氣神”的觀點之後,並沒有忘記在後面適當的地方作些補充:藝術技巧也不應該忽視。

例如組詞第五十首《劉過》:

猿臂人彎百石弓,不傷魯縞見真雄。

江湖劍客矜飛走,越女相逢一笑中。

“猿臂人”用《史記·李將軍列傳》漢代飛將軍李廣的典故:“廣爲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李廣手臂較長,像猿猴那樣,因此善於射箭。

“百石弓”是誇張語,指須有超人的臂力才能拉開的硬弓。弓越硬,射出的箭力道越大。

“不傷魯縞”,是反用《淮南子·說山訓》:“矢之於十步貫兕甲,於三百步不能入魯縞。”《淮南子》原意是說,箭的力道,在十步的距離,可以射穿牛皮鎧甲;到了三百步的距離,就連魯國所產、又輕又薄的絲織品也射不穿了。

夏先生這裏則說,只能一味地拉硬弓,射勁箭,即逞蠻力,還不算本事;能自如地掌控弓箭的力度,雖硬弓勁箭也可以做到在近距離內不射傷魯縞,那纔是真英雄。

“越女”,春秋時期越國著名的女劍客。《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載,越國有處女,善於劍擊。越王勾踐慕名聘請她。她在去見越王的路上,遇見一位老翁,自稱袁公,要和她比試劍術。二人以竹爲劍,結果袁公勝不了她,即飛上樹,變爲白猿而去。見了越王,越王加她以“越女”之號,派軍官跟她學劍,然後再教給士兵。

“江湖劍客”二句是說,江湖劍客自負劍術高明,身手矯捷,但遇上超一流的劍術高手“越女”,不免要貽笑大方。

全詩用比興手法評論南宋江湖派詩人兼詞人劉過。

當時頗有一些詩人、詞人考不中進士,做不成官,只好遊走江湖,以詩詞幹謁朝廷政要及各地方大員,謀取生計。這類作家,被稱爲“江湖派”。

劉過愛國憂民,力主抗金北伐,詩詞皆工,是此派中的佼佼者。其不少詞作立意甚高,有精神,有氣勢,但也有一定數量的作品失之於叫囂、粗豪、生硬,藝術上不夠精煉、純熟。夏先生此詩,就是對其詞缺點的批評。

從中我們可以悟出另一個道理:詩詞創作固然要“銀河落九天”,要“放筆”,但在重視立意、精神、氣勢的同時,也不能全然不講形式,不講技術,不講細節。不加錘鍊的“剛”,是生鐵,很容易斷裂;只有千錘百煉的“剛”,纔是精鋼,才能化爲“繞指柔”。

審視古往今來的詩詞創作,也確實有和我們前面所批評的那一部分作者截然相反的另一部分作者,他們的弊病正在於過分注重作品的立意、精神、氣勢等形而上的大道,而不大措意於諸如平仄、對仗、押韻、修辭、句法、章法等形而下的小技。殊不知任憑你力能扛鼎,氣勢如虹,倘若缺少過硬的技藝,也就只能賺取外行的喝彩,而無法與真正的高手過招。

爲什麼《水滸傳》裏的黑旋風李逵,打不過浪子燕青?想明白這個道理,就知道夏先生對劉過詞之批評中所蘊藏的深意了。

《瞿髯論詞絕句》中,其他精義、勝意還有許多。由於篇幅關係,只能簡單說這一點。淺嘗輒止,卑之無甚高論,還請諸位詩友、詞友批評指正。


作者藝術簡介

鍾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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