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月流思

1、
夜深,無眠,拾衣而起,入了院中。烏黑的夜,懸着半輪月。微涼的風,扯着本就披散的發。

神識已久的友曾言:“沒有星子的夜空,最能泅渡出思念的,莫過那輪柔美的涼月。”我深以爲然!雙手抱臂望向那高深莫測的夜,莫名有了持盞問月的衝動。

於是突兀地舉手,朝它嘆息。殘缺傲慢的它,如同幽黑中的半團寒雪,藐視着甘心遠行的我。

我放下頹然舉着的手,惘惘四顧,濃蔭的竹,在身後彷徨瑟瑟。

其實鈍感的我,前些年對思鄉類的話,並無太多感觸。近些年纔在俱靜的夜,馳念諸多。

常想起夙夜不眠的母親,深埋着頭將錐子,在頭髮裏劃撥幾下,然後一戳一攮地納着鞋底;想着她彎曲着脊背,將破舊的衣褲改成“新服”,天亮時睜着通紅的眼,切切欣喜地讓我們試穿;

想着漆黑的夜裏,她靠坐在炕角,一邊抱着因奶水不足而嚎哭的弟弟,一邊輕拍着哄我入睡,一拍一抱囫圇就是一夜。

想着黑瘦的父親,將冷硬的鍋盔啃咬成老牛、母雞的樣,騙我們多喫;想着他將廢棄的木料,釘成小車哄我們開心;想着他那斷了一指的手,攥出的一把熟花生…… 一場場舊事,似月下一幕幕的影戲。

演着,憶着,他們老了,我長大了。於是一頭扎進繁華的都市,將他們遠遠拋舍在故舊的家園,任蛛絲般的“念”將他們寸寸纏繞。

二十幾載異地他鄉,我早已變了鄉音,改了鄉味。但那些被遺忘的諸多,在近些年來纔開始慢慢發酵,顯露出它濃烈、辛辣。

也許是年紀大了,就會越來越念舊;也或是他們真的老了。病痛纏身的病歷,讓惦念難安的我,得不到絲毫坦然寬慰的救贖。

他們以目力可見之速衰老,讓我不得不怨恨時光的無情。可多情的時光卻悄悄告訴我,他們的衰老是在一瞬。是在舊病難醫的一瞬、是在撒謊空守的一瞬、是在眼神漸漸蕭瑟的一瞬;是在我轉身離去,時時遺忘銖積寸累的每一瞬。

有時,我常覺自己似乎還是那個他們身邊,那個不曾長大的孩子。不成想幾個轉身,他們已老得穿不進針、走不快路,常常記不起剛發生的事。 那兩具踔厲風發即使病中,依然屹立不倒的金剛不敗之軀,已潰然衰敗的向歲月低了頭。

是啊!時光早將他們的青春,以愛我之名炙烤成枯敗的衰草。於是日復一日的他們,成了醫院常客,卻仍憨笑着,爲我撒出一個個“一切都好”的謊。

疲馬戀舊秣、池魚思故淵、烏鴉反哺…… 世間那些不高級的生靈都有着思鄉、報恩的深情。而我這個總在天邊不得承孝的“子”,唯在失眠的夜,纔將那些逃避不出的愧責深深飽嘗。

深深的愧責和着憂慮的惦念,猶如破空而來的利刃,將月下難眠的心,劃出道道慘白。

2、
當年 16歲出門求學,20歲輾轉漂泊,25歲嫁入異地,時至今日客居他鄉23載有餘。奔波的半生,陪他們的時間從未超過10天。人生的路,我奮力地跑,卻常忘了身後那兩雙默默操持已然昏花的眼。

原來從遠他鄉的那一刻起,我的此後餘生就都是他們惦在心尖,隱隱久盼的奢望。 他們擔着心,盼着、念着,爲我備留着一間乾淨的空屋,寂寞空守不問歸期。 時至今日我方纔慢慢領悟:原父母就是那熠熠星空中無言的神——只爲守護。

父母房間的牀頭、桌面,遍佈着我的相片。偶有來客他們就拿起一張:“這是我女兒,現在……”他們選相片的唯一審美,就是看我笑着沒。

我曾多次抗議有些照笑得實在太醜,不要拿出來給人看。卻依改不了他們執拗的堅持。 母親看相片時總唸叨着:“咱利娃,照相就是笑着最好看,你看笑得多好…”

父親也擁護着道:“照相就要笑的,誰照相不笑的?”

而今爲了人母才豁然明瞭,原每個父母眼中,孩子最美的一瞬就是那咧嘴閉眼燦爛至極的笑。這笑是他們坎坷一生中最入骨的暖流。

父母房間抽屜裏,收藏着我的許多舊物。兒時老舊的相片、上學時的獎狀、證書,以及早年寫給他們的家書… 滿滿一屜的舊物,是他們多年來悉心的典藏。亦是那些他們想我的日子裏,不用打擾我就能盡情回憶、慢慢品唸的憑藉。

3、
這幾年有了微信,每月他們都要催我視頻。鏡頭那端不一定會出現他們的臉,而我的頭臉周身,卻必定要完整得讓他們都看全。他們仔細地端詳,繼而開始嘟囔:“咋又瘦了,是不是又不好好喫飯?……衣服顏色太暗了,要多穿亮一點色……頭髮有些長了……”他們一句一句唸叨,我一句一句地應。

“少年不識雙親意,養兒方知父母恩。”現今才懂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的古訓是何其的至理。

我的一發一膚是飽蘸他們心血的恩賜,我的點滴成長是包含他們辛勞撫育的給予。他們比我更珍愛、顧惜這件凝聚、滲透着他們傾盡生命,養育而成的“人”。

是以我的點滴變化,他們都比我有着更加敏銳、深刻的察覺。我的每一次病痛、受挫,他們都有着恨不能代我受過的懊恨。這便是父母之愛,如山如海、如樹如傘、如燭如蠶……

我常想,如何衡量一個人是否成熟。也許衡量的標準很多,但於我而言卻越來越覺得,成熟的表現不過是越來越深戀故土,越來越深感愧愛父母。

每次與他們聯繫,談論的話題總是圍繞着我。我的近況、孩子的學業、丈夫的工作、公婆的身體……一一都問全了,我纔有機會,問些關於他們的。當然得到的回答都是 “我們啥都好着呢,你包操心,我們能喫能喝的……” 對於這樣敷衍的回答,我心知肚明卻也從不說破。

接着我們就聊些生活中的家長裏短,大多都是我說他們聽。他們津津有味地聽,不厭其煩地問,不想漏過我生活中每一個沒有他們參與的點滴。 也許唯有世間最是深情無私的愛,才能一輩子樂此不疲,希望網羅收集盡,你生活中每一個不足掛齒的瑣碎。

4、
去年某日,一向不在我面前提及生死的母親,忽然打來電話:“利娃,媽想好了,媽這輩子一定要好好地活到90歲以上。”

不明所以的我,起身站在窗邊望着院中的一叢慈孝竹,笑着應她。“哎呀!我希望你跟我爸,都能長命百歲!”

她急切的解釋: “其實媽不是怕死,纔要活那麼久的。媽是今天好好算了下,等媽90多,你也就70多了。那時你的孫子也就大了。你該也就沒事了,咱娘們倆就能好好得住在一起……”

心漸漸被她那近乎“幼稚”的想法,慢慢捏碎。

她依在唸叨:“你沒有女兒、離家又遠,朋友也少……”

我低頭迅速將已滑出眼眶的淚,用手抹去,又好笑又心疼地應她:“好!那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掛完電話,我急急扶摘下眼鏡,任淚溼了滿面。

原這就是她對長壽的期盼。 龍應臺《目送》中曾寫道:“天下所有的愛,都是以相聚相守爲目的,唯有父母之愛除外。” 所以我的母親選擇了用長壽去默默等待,等待着能與這個16歲便離開家門的我,擁有最後的陪伴。多麼質樸的願想,路,卻又何其兇險、難參…

我不知多少個深夜裏,他們會不會摩挲着我的舊物,看着我的舊家書,暗暗垂淚。 興許這就是世間父母,最是慘烈的局——情深入骨卻久久分離。 然,兒女的長大,無疑就是一場場隱含離別的預謀。

我們不再像小時那樣,喜歡依偎在他們懷抱,咿咿呀呀地說些幼稚動人的情話。不再嗷嗷待哺以他們爲天地中心,求學、工作、結婚、生子…一次一次都是身心成熟後,漸漸抽身的疏離。

而爲我們耗盡一生心血的他們,唯拖着蒼老垂立在我們離別的身後,爲我們遙遙吞吐着牽掛的情絲。撒着不拖累、不麻煩的謊。 是以佛說,世間父母皆佛陀。

我掩着悲傷,想着父母心中或該都藏着無聲的悲涼吧?他們熬盡燭光、吐盡華絲,予子女付盡深恩,人生晚年卻又需用無盡的隱來忍愛。而子女則必得以他們瘡痍的衰敗或旦夕的離別,方能深刻解讀出,那份鮮血淋然的懊悔。 何其繁華的愛,又何其落寞的局!

當我悲傷地自認爲看透了,這種帶着偉大不公的愛時,卻在他們望眼欲穿的眼中,解讀出“愛兒無悔”的神聖。

5、
許久之後,我平復了心情,倉促地安排好手工作,次日便踏上了回鄉看望他們的歸程。歸鄉的路,永遠是遊子心頭最迫切的路。

因是深夜的航班,凌晨才能到家,於是我一再叮嚀他們不必候先睡。可等送我的車剛入村巷,我便遙遙望見那戶燈火通明的家,在默然幽黑的夜,散出溫暖的光。

車到門前還未停穩,披着大衣的父親早已迎上前來。屋子裏溫暖的光在他身後通明的亮着,這光、這影、這屋,是我漂泊半生,牢牢系牽的根。

司機剛開門,父親趕忙上前付費。司機一面笑着拒絕,一面走到後備箱拿出我的行李,遞給父親:“人家早就微信支付好了,你年紀大了還和孩子爭啥哩……”

父親收回錢笑呵呵地接過了我的行李,放在地上。難掩喜悅地從外套內兜裏拿出一盒煙,撕開顛了幾下,抽出了一根,笑着遞給師傅:“辛苦了啊師傅,…這麼晚了啊…謝謝啊!…要不要進來喝口水?…”

司機似乎也被父親既激動又禮貌的喜悅所感染,同他笑着道:“這是好煙啊,肯定是你女子,給你買的……”

“那當然!女子買的東西還能不好?”父親驕傲地笑答道。

司機走後,父親拉着我的行李,半笑半凶地問我:“咋樣?狗賊女子,路上累不?”

“一路上就光座着,又不動…” 說話間才發現那些屋檐下,只過年才通電的彩串、燈籠竟都亮着。耀眼的燈,閃爍着絢爛的光,是一向節儉的他們在對村莊的夜空,訴說着他們難以掩飾的喜悅。

進了家門,父親一邊歸置着我的行李,一邊朝屋後的廚房高喊道:“狗賊利娃,說回來,就真的回來了啊……”我站在他身後,聽他蹩腳式笑罵的報信。

繫着圍裙的母親,從後院廚房裏匆匆地出來。她的眼神、腳步都掩着藏飾不住的激動。上前一把就攏住了我的半邊身子,另一手也已摸着了我的手。只一眼,她就在與我對視的一瞬,淚水盈了滿眶。

我勉強擠着笑,朝她輕喊了聲:“媽!我回來了。”

她低着頭:“嗯。”了聲,然後一面用圍裙下襬擦拭着已留到了下巴的淚,一面忍着抖動的嘴又擠出句: “咋可又瘦了……”

我哽着喉間的阻塞,仰頭看向別處,明亮的燈在模糊中微顫……“愛子心無盡,歸家喜及辰……見面憐清瘦,呼兒問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嘆風塵。 ”胸中那些年,從未感知外道的思念,頃刻間聚成一股堵酸的洪流,大有倒塌決堤之勢。

簡短地寒暄後,我在他們擁簇下進了廚房。一桌子冒着熱氣的菜:麻婆豆腐、紅燒鯉魚、涼拌苕粉、哨子肉……都是我以前在家最愛喫的。 母親忙給我拿來碗筷,緊挨着陪我坐下。父親依在門框:“趕緊,趁熱喫,都是你這個饞貓最愛喫的……”

凌晨2點半,不餓的我,在他們殷殷地注視下,享用着被他們悉心圍看的晚餐。母親一會張羅給我夾菜,一會給我重新拿碗盛湯、一會給我剔魚刺。父親一會讓我小心慢點喫,一會讓我趁熱趕緊喫…殷切的他們似恨不得要我將這滿滿一桌的美食,都吃盡了才能看夠我喫飯的樣子。

我埋頭爬在碗上,忍着喉管裏堵塞的酸澀,咀嚼着這闊別已久的鄉味。我深知這一口口張羅、指點的飯菜,是他們對我愛而不夠的深恩。

6、
相聚的日子平淡如水。白天我陪着他們聊天,幫忙做些家務。掃掃地、摘摘菜、喂喂雞…偶爾隨他們去田間地頭轉轉,聽他們說些莊稼地裏的事。

父親指着一大片綠油油的麥田:“利娃,這就是咱家的地,你看長勢多好…”這時一手負背的他,就像在給我指點着,他這輩子打下的一片江山。

“這一地的麥,畝產都在千把斤,賣了都是錢。你不要一天到晚給我們胡寄亂花的。” 他接着道。

“你看我和你爸,地裏有糧食,院裏又有菜,還養着雞,一天到晚喫不完用不完,還花啥錢?” 母親也在我身邊附和着。

我看着這一整片被他們打理綠油汪汪的麥田,笑着感慨道:“是啊,你們現在是有地、有糧的土豪。”

“咋可不!我們可比以前的土豪還滋潤呢…” 父親爽朗地笑着。

空闊田野的風,帶着輕腥的泥味混着麥草清香,撫摸着他兩鬢斑白的發,猶如歲月憐惜的手。

我看着他那鬢間,一根根於風抖搖的白髮、面額條條如刀的長皺紋,默默於心裏祈禱,時光,慢些,再慢些吧。

回來的路上,母親幽默地和我說:“你娃沒我娃漂亮。”

我楞了一下,才笑着反應過來,道:“我娃比你娃可愛。”

她又笑着不服氣的和我說:“你娃沒我娃孝順。”

我道:“等我娃將來長大了,就送他來西安服侍你們…”

走在前頭的父親,揹着雙手像開路的鏢師,偶爾回頭看着我笑。

晚上我們一起忙着晚飯,然後圍坐燈下聊到深夜。他們的身體在我難得獨自歸來的時間裏沒有病痛。但離別的日子很快就到,他們又像一對忙碌的老螞蟻,一點點偷偷的將我半空的行李箱塞得鼓鼓囔囔。 最後實在裝不下了,又自作主張地給我打包了半個蛇皮口袋。

他們裝的東西實在五花八門:有燙好的油潑辣子、中秋才喫的坨坨饃、連夜攤好的煎餅、滷好的牛肉、炸熟的肉丸…自家院裏的核桃、紅棗、花生………還有一小瓶不起眼的鄉土。”

這鄉土是他們擔心長久離鄉的我,萬一身體不適的土辦法。但每當我看着這鄉土,就不由想起《西遊記》中,唐王送別唐僧捻土入杯時的話:“寧戀本鄉一捻土,莫愛他鄉萬兩金。” 心中難言愧疚。而恨不得把家搬空的他們,卻並不知這典故。

我看着這形形色色的東西,實在無奈。其實他們不懂,他們最想讓我帶走的,並不是這零碎的東西,而是那滿滿一腔不捨我走,又不能挽留的愛。

7、
每次送別,我總想讓他們呆在家不要去送。他們卻都像孩子般眼巴巴固執地送我到安檢口,癡癡看着我到最後。臨別時我從不敢回頭看他們,我深知回頭不難,卻更知深皺的眉,早已盛不住一絲悲傷;緊閉地嘴再也說不出一句告別。

是以我總挺直着脊樑,在他們目送的眼中似出征的英雄,一步一步邁出他們粘連不捨的視線。此後就又是一場撫摸不到的對岸天涯。

而他們唯有撐着不捨,看着只給他們挺直背影的我,在我不回不退地步伐中,一點一點體悟着撕心裂肺的割捨。即使淚潰滿面,依舊強撐着看完我最後的一個轉身。

我常在轉身的一瞬,用餘光偷看着人羣中的他們。母親捂着嘴顫抖,極力剋制着抽泣,那顫抖的抽泣中有一種無法言語的痛。

父親黯然無措,直直地站着望我…… 我常想一個轉身就撲到他們懷中大哭一場……但腳下的路已麻木地將我帶入了甬道。

我深知他們的哭泣、悲哀,並不爲使我挽留。只是離別的愁太過恣意,讓他們割捨得太疼。 漫長的甬道我屏着呼吸、捏緊雙手,仰頭登入機艙。

二十幾載分離的日子,他們從未告訴過我,他們是如何思念我的,我卻在每次離別中,從他們癡癡不捨、艱難剋制的眼神裏,體悟到他們的愛是如何的深沉且隱忍。

9、
寂靜的夜,蒼涼的月,我仰頭喟然一口長嘆 !而後慘淡悲哀的愧笑,繼而裹衣轉身離去,將這輪異鄉照我的故月,靜靜拋舍在寧靜的院中。也將那些失眠間陡起的碎影,重新沉埋。
“父母之恩,云何可報,慈如河海,孝若涓塵。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