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17 错位

错位

原创:泥泥



4.1 松动



张小初是晚一些时候到工作室的,他对马戈说:“马哥,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一开始就知道,可我偏要那么做,我到底有什么问题啊?”

马戈说:“ 你是有点问题,可是谁又没有问题呢?”

“你就没问题。”

马戈大笑:“马哥离家出走的时候,比你还小几岁呢。”

“——后来是怎样的?你回去了吗?”

“当然回去了,我又不傻,在外面没吃没喝的。——咱们给他们示威一下就可以了。”

张小初的脸明了一下又暗了一下。

“可是我不想回去,不想见那个人。”

“那就不回去。——可是你怎么想无关事实,既然他是你爸,他必定是爱护你的。”

“他没有爱护我。”

“好吧,”马戈说:“你能保守秘密吗?作为交换,我会保守你故意考砸的秘密。”

张小初的脸像烛光一样闪了一下,立刻说:“可以。”

“那我告诉你,你这十几年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你爸出的。”

“……这个不可能,他从没管过我们!”

“包括你学钢琴的所有费用 ——他一直交由你小姨代办。”

“……不是那样的……”说着,张小初突然想到什么停了下来。

”好吧,过去的事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但现在的事——你能借你爸的身份上师大附中却是千真万确的,——肖老师就是受你爸的委托专门来告诉你这事的。”

“肖老师没跟我说。”

“你挡住她的话了,你的一意孤行吓到她了。”

“我……我没有,——肖老师是我的偶像。”

马戈笑了起来:“你看,咱俩有共同的偶像,可你看看你做得有多差,偶像都被你气哭了。”

张小初低下头,认真思考着。

“这个问题有点严重啊,”马戈的声音不高,仍带着笑意:“你周围的人都对你诚惶诚恐的,没法跟你说话,这是个啥问题?我看这问题比你考不上重点成不了才严重多了。”

那天接近午夜的时候,张小初带着马戈的话,回到了他的住处。他开始收拾房子,中考结束,同学和他妈妈已经离开了。

收拾了整整一夜,张小初把每一个角落都收拾干净了。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来到马戈的工作室,请他和肖老师去吃葫芦头。马戈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请肖老师去吃吧,我负责给你通知,毕竟是你辜负了她,我可没有。”

第三天晚上,张小初来到了小姨家,告诉她想在她家住一晚上,小姨欣喜地叫了一堆吃的。

那天晚上,张小初没有守住马戈替他保守的秘密,他告诉小姨中考考砸是他故意的。

小姨听了直落泪说不出话来,末了她说:“小姨原来,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也是经常用各种办法气你姥爷的。”

“哦,”张小初说:“我对他没有印象了。”

“你当然没印象了,你4岁的时候,你姥爷就病故了。”

张小初看着小姨。

小姨又落泪了:“对,你妈说得没错,是小姨把姥爷气病的。”

张小初想起了那个妈妈与小姨互相指责的夜晚。

忽然他问:“这次又是谁把我爸气病的呢?”

小姨楞了一下,这十几年来她第一次听到小初提起他爸,半晌她说:“不是你,——也不是你妈,你爸得病与你们无关。”

张小初像是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你爸,”小姨赶紧趁机说:“当年你虽然考上了重点初中,但能上重点班,是你爸托的人。”

“哦?!”

4.2 思考




张小初终于进入到师大附中上高中了。这个过程对他来说,像是一次蜕变,他感觉到了痛,也感觉到了长个。

初中结束后,很多同学都随父母旅游去了。小姨征求小初的意见,小初从来没有旅游过,也从没有过旅游的想法。从小学起所有的假期他都在帮妈妈挣钱或者是自己挣钱。但这次他放弃了自己的主张说听小姨安排,于是小姨在巡演的时候带上了他。

那次巡演仅有半个月时间,小初白天跟着小姨游览那些景点,晚上跟着乐队做些幕后的事情。最神奇的是最后一个下午他们去厂区做答谢演出,肖璐为小初争取到了一个演出机会。那是张小初第一次登台,但他显然还没有肖璐紧张。一曲之后,张小初在掌声中站起来又坐下,然后突然地,他就弹奏起了自己创作的曲子,那曲子生动活泼,新鲜又极具潮流感。当这个娃娃脸的小帅哥款款地站起来向观众致谢时,观众情绪爆棚。小姨满含热泪地对热泪盈眶的肖璐说:“没人教他,没人教过他,他天生就会!”

这次旅游巡演回来,张小初感受到自己身体里诞生出了一种新的力量。他把自己关在整洁一新的出租屋里,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高中课程的全面预习中。

他还是一直没回家,周末,他会去小姨那里。小姨不知从哪搞来一架钢琴,老旧,音色却很好。小姨外出巡演的时候,会把她家的钥匙给小初,还在冰箱里给他囤很多好吃的。

小姨还给他买了手机,他就用手机定期给妈妈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妈妈每次总是不忘嘱咐他,离小姨远一点。

为什么要离小姨远一点,这个问题妈妈说了十年了。可是小初现在有了不同的看法,他感到相比较妈妈,小姨更有趣些。开学的前一周小姨带他去吃肯德基,吃着薯条他就突然问:“小姨,你为什么不生个自己的孩子?”一句话把小姨噎得直咳嗽,过了好一会她才说:“为了爱情吧——你现在还不懂!”

小初说:“我懂,他要真爱你,就会跟你结婚!”

小姨哑然了。小初就在她头顶拍了拍,像马戈那样笑了笑。他现在已经比小姨高出一头多了。

过了几天,小姨新开了银行卡,把高一的学费生活费存到卡上交给小初,并嘱咐他不要节约。张小初接过卡问小姨:“我妈这些年挣的钱都花到哪去了?”

小姨看着小初欲言又止:“你妈身体不好,要看病要吃药。”

“我妈病了吗?她没住院啊?那年住院做了那么多检查,好好的。”

“是啊,你妈现在还是各个医院跑着检查,都没问题,可她非说是医院的设备有问题。”

“她是心梗了吗?”

“这个不能胡说!”小姨赶紧阻止她说:“你妈没啥大病,就是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从没听我妈说过啊?”

“她怎么会告诉你,她就那么个性格,所有的事都自己闷着——要不是她托我买药,我还不知道呢。”

“她托你买什么药?”

“进口的那些,七七八八的,都是白花钱的,我还不敢说。”

张小初不再说话,陷入了思考。

4.3 魅惑


开学后,张小初退掉了租来的二室一厅,搬进了师大附中的六人间宿舍。

他仍然没有回家,但他开始经常地给妈妈打电话。他告诉妈妈学校食堂的饭菜是怎样的;宿舍里都有谁,他们做作业都在哪;他还告诉妈妈他又去那家琴行弹琴了,老板很欢迎他去,因为顾客喜欢听他弹琴向他咨询。妈妈每次只是仔细地听他讲,说很多鼓励的话。然后就说自己什么都好,让他安心学习。

每周小初会去一次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接受系统的心理咨询。他要解决的问题是,为什么自己不能接受爸爸?虽然他的问题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但他对自己挺有信心的,他已经开始把目光从自己身上投向了周围的人和事,他开始关注以往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有一个周末,小初在小姨家练琴,妈妈突然打来电话,第一次提到了她的情况:“你爸他不赞成我在金都会唱歌。” “不唱就不唱吧,”小初本能地反应说。然后他又说:“妈,你辛苦一辈子了在家好好休息,我现在要多挣钱。我在琴行弹琴,有人买琴了,老板就会给我提成。”

小初当时没有细想,小姨也没有细想,妈妈之所以在周末给小初打这个电话,是想争取儿子和妹妹的认同,认可,争取他们对她唱歌的支持!这个支持对她至关重要,这两个人对她至关重要。唱歌,是她最后的夙愿,也是家族遗传留给她的最后一个宝物。

可惜的是,不仅小初当时理解不了这一点,小姨也没有理解。每个人对别人的理解其实是很有限的,对信号的反馈有时会是很粗糙的。小姨当时轻描淡写地对小初说,“金都会”那种地方,就是下里巴人的地方,没有任何专业性可言,不去也罢。你爸快升教授了,也不差她挣那几个钱。

寒假很快到了,有了初中毕业那次和小姨出游的经验,小初给妈妈打电话说想一个人去妈妈的江苏老家看看。妈妈说老家没人了,小初说,他就想去看看那个地方。妈妈不想让小初去,但最终也只好求其次,同意让小姨陪小初去。

这趟旅程很愉快,小姨与妈妈完全不一样,她很舍得花钱。他们去拜访了很多远亲,每天都是大吃大喝的。中间她们去了外婆姥爷的墓碑祭奠。小姨很坦然地对小初说:“这是你妈妈的妈妈,我和你妈妈是同父异母。”

小姨在临走前又带着小初去了一趟小初的外婆家,拜访了叫不上名字的远亲,请他们一大帮人在外面吃了饭。那些人并不知道小姨和妈妈是同父异母,他们对小姨赞不绝口。

回来的路上,小姨领着小初沿途下火车游玩,小初则把那些做过功课的景点故事讲给小姨听。在最后一个火车站等车的时候,小初看到小姨开始化妆,他知道有人将在终点迎接她们。突然他问:“你妈妈在哪儿?”

“ 她还活着,”小姨涂着眼影,烟熏似的眼影使得她的眼睛像一团魅惑:“你姥爷走后,我给她找了个老伴儿。”

张小初又问:“她是个狐狸精吗?”

小姨停下了涂抹,随后她又一笑说:“你这样说也对,她和你姥爷好的时候,一定是个年轻漂亮的狐狸精。”

“也就是说,”张小初说:“姥爷抛下了姥姥,找到了真爱?”

4.4噩梦



一个寒假转眼就过去了,小初跟小姨说,明年还要这样过年。

妈妈的年过得怎么样?小初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问就又投入到新学期紧张的学习中去了。每件事情他都有安排,何时作业,何时去心理辅导室,何时去哪里练琴,何时给妈妈打电话。可是在貌似面面俱到的安排下,还是出了问题。比如他只是定期给妈妈打电话一边倒地说说自己这方的情况,但对妈妈那方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

妈妈不去唱歌了以后没有了工作以后在家里做全职的家庭妇女以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了?妈妈一贯只说二个字,挺好或者还好,他也就一直没有问,也没时间细想。

有一天下午妈妈在上课的时候给小初打了电话,那时候他的手机是在静音上的。直到晚饭后他才调过来,一看有妈妈的4个未接电话。

小初急忙打过去,妈妈接到电话就哭了。妈妈艰难地告诉小初:“你爸每天晚上都在给那个人打电话。”

“哪个人?” 小初一下子有点摸不着头脑。

“……就是那个狐狸精!”

小初一下子暴躁起来:“妈,你告诉我,那个狐狸精在哪?”

妈妈又哭了起来:“问你小姨。”

小初放下电话就给小姨打了电话说:“你现在马上回你家,我半小时后到。”

张小初到小姨家第一句话就问:“是谁在每天晚上给我爸打电话?”

小姨看着站在门口一副兴师问罪模样的小初:“你说啥呢,谁给你爸打电话了?”

“我妈说每天晚上狐狸精都给我爸打电话!“

小姨盯着小初看了好一会,然后她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放到免提上:“你不是离开他了吗?怎么还天天给他打电话?”

“我没有啊师姐,是他天天给我打,我都躲不及呢。”一个绵绵的声音。

“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真准备离开他。”

“当然是真的。这样没名分的日子我过够了。——我都打了两胎了,我妈说我以后可能生不了了。”

小姨突然就咬牙切齿地说:“关机!你就不懂得关机吗?——你明天早上立刻去给我把手机号注销了。——要是叫我再知道你们还在联系,我就开除你!”

小初看着怒气冲天的小姨:“她是干啥的?

“弹钢琴的。”

“那个人又组建了新乐队?”

“不是那个人,是我!”

小姨一把把小初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上大门,在里面嚎啕大哭起来。

小姨在哭大姐,还是在哭自己?天知道!不过大姐是面镜子,师妹也是面镜子。屋里屋外的情况都投射在镜子里,清清楚楚的。

小初的气消了。小姨快刀斩乱麻地把这件麻烦事处理在了自己手上,让小初又对她多了一份佩服;另外那个狐狸精是个弹钢琴的,倒也显得没那么可恨了。

小初回到学校已经很晚了,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了,他想次日再给妈妈打电话。他又在教室做完了当天的作业。

忙碌了一个晚上,回到宿舍,小初却失眠了。直到3点,他才迷迷糊糊睡着,5点30分,他又被噩梦惊醒了。他想,失眠原来是这样的,真是一种折磨,不知道妈妈这十几年都是怎样熬过来的?

就在张小初失眠的那几个时辰里的某一个时点上,他的妈妈,从她们住的那栋楼的楼顶跳了下去。

5点30分,也就是在张小初被噩梦惊醒的那个时刻,晨练的人发现了妈妈,她已经冰冷。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