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的愛情 1

楔子:

我叫來福,但是從那件事後,她賦我一個新名,福牙仔。

她叫彩蓮,但從那件事發生後,我叫她紫霞。


1.

彩蓮問,這是顆狼牙嗎?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她根本不懂我,當然,我也不瞭解她,否則,上學時就應該開始了。她一個溫室裏長大的女子何嘗能走近一名流浪者的內心世界,當我被荊棘劃得血跡斑斑艱難前行時,她只會喊一聲加油,不要放棄!我是個獨行者,而她是一位公主。

我不想說,說了她也不懂,於是岔開話題,問道:“你不是在哈爾濱工作嗎,怎麼來這裏?”

彩蓮調皮一笑“你猜?”反問一句,“你不是在滄州工作嗎?怎麼也來到這裏?”

我懶得猜,不願玩這種小孩子的遊戲,我將那顆牙齒掛墜塞入懷裏。

彩蓮淡妝素染,潔白而整齊的牙齒在一顰一笑之間熠熠發光,晃得我眼睛顫抖不止。我們二人的牙齒差別之大,如同父女,我不認同這是遺傳的基因造就,我說是工人階級與農民階級的差異,是公主和街頭藝人差異,是露絲和傑克的差異,總之是階級差異,我若能早生50年,我定是砸她家大宅門的義軍頭頭,砸爛一箇舊時代,敲碎土豪劣紳的金牙,至於地主家的大小姐嘛,要以引導教化爲主,收在身邊當個祕書,至於大小姐嬌貴矯情等習氣,也應一起剷除,否則這革命就不算徹底。

雖然我們之間有階級差異,但恨她卻也恨不起來。說實話,再次見到她時,感覺她變化不大,歲月沒有給她留下太多痕跡,一如上學時那般模樣,倒時比原來多了些溫柔。

彩蓮伸過手來,纖細無骨,拉動我那顆牙墜兒,說我想看看,我還沒有見過狼牙長啥樣子呢!她語氣中透着嬌柔,但並不做作,這讓人難以阻攔,難怪一位偉人說過,城市是一座陷阱,有溫柔的殺手。

在彩蓮即將拉出牙墜的那一刻,我一把攥在手中,說:“它並不漂亮,甚至還有些噁心,你還要看嗎?”

她倔強地點點頭,這倒是她的脾氣。

我慢慢張開手心,一根手工捻制的麻繩,繫着突兀的結,掛着一顆並不完美的牙齒,色澤斑駁,那是一顆斷了根的犬牙。

2.

奇怪的是,彩蓮並沒有噁心它,反而輕輕握在手中,抵住那秀麗的下巴,深情地望着我說,這裏面一定有故事,我想聽!

我真不能和她對視,她那雙眼睛明亮清澈,那麼堅定不容拒絕,那麼的不講道理,你只說了“我想聽”三個字,我憑什麼就要把我的悲傷,我的糗事講給你聽呢?但我沒有拒絕,即使我是一匹草原狼,也不願獨舔傷口。

那是一斷悲傷的經歷,十多年了,歷歷在目。

故事說來話長,她領我來到一家咖啡小店,坐下後,說先看看我的牙套,我說太難看了,多噁心人啊!

她說:“我想看,不噁心!”

她這招又來了,她真是個溫柔殺手,不得不防,但她一句不噁心又讓我陪感親切,就像一個流浪者也想指着那傷疤說,這腿腳是被狗咬的,這根肋條是被人打斷,這額頭是被人往門上撞的,但他只想指給可信賴的人看,而不是可憐他的人,對於可憐他的人,他只有對抗。

顯然,她是個真正想了解他故事的人,而不僅僅出於獵奇,因爲她對那幅假牙沒有表現出噁心,對我那張失去門戶口型也沒有表現出厭煩,也有時捂着嘴地竊笑,但是笑後有輕輕的撫摸,問我,疼不疼啊?

我說:“不疼,打了麻藥了。”

“哪能不疼啊,多受罪啊!”她把她的咖啡和我的對換,說,“你喝這個,這個是常溫的。”

我將那套組合假牙疊在紙巾裏,彩蓮還要看,被我拒絕了,因爲我自己看了都噁心。

我端起咖啡,想像正常人那樣喝一口,忘卻了嘴頭少了門戶,兜不住,嘩啦咖啡撒了一地。

彩蓮急忙用紙巾幫我擦嘴,我沒有多想,我知道她這下意識的動作沒有任何伎倆,而是源於她公主般的單純與善良。

我用紙巾撣着褲子上的咖啡,如同用袖管拭去淌過河的鼻涕,我動作嫺熟而不尷尬,這源於我做爲一個農民獨特優勢,臉皮厚。

老婆說,臉皮厚也有好處啊。比如這次種牙,本來她已經和肖大夫談好了,一共5.5萬元,就在她交錢刷卡的前一秒,我按住老婆的手,說,且慢,我找大夫聊聊。

我說,肖大夫,聽您的口音,是山東的吧?

肖大夫沒有擡頭,只‘嗯’一聲,算是承認了。

我立馬換成硬梆梆山東腔說:“您咋不早說呢,俺也是山東的咧!肖大夫,您是山東哪的?”

“章丘。”

“章丘啊,俺曉得那,那是個好地方,大蔥全國有名,大蔥抹醬好喫咧,俺小姨子就嫁到章丘了,可嫁的人不咋的,是個劁豬的,天天揹着刀子,走街串鄉,雖然錢不少掙,乾的卻是斷子絕孫的行當,哪如你啊,補牙種牙,行善積德,你說啊,都是拿刀的,差別可是大了去了呵!將來你死了一準兒上天堂,他一準兒得下地獄!”

老婆實在聽不去了,用眼神挖我,道:“咋不劁了你呢,省得禍害人。”

我感覺也扯遠了,還是繼續說大蔥吧,道:“小姨子結婚那天,我送去的,要說大蔥抹醬就得用章丘大蔥纔對味兒!左手一個饅饅,右手一根大蔥,咬一口饅就一口蔥,喫着大蔥抹醬,你媳婦跟和尚跑了我都不追。”

肖大夫笑了,說:“老陳,你真逗,你媳婦跟和尚跑了我也不追。”老婆聽了也笑了,她繼續說,“大蔥抺醬是好喫,大餅卷大蔥也不錯咧!”

我順着說:“好喫,好喫,那更不用說了?大餅卷大蔥,宋朝時那可是貢品咦,包公包大人就是山東章丘的,他最得意這口,後來當官到了東京汴梁也忘不了這口,有唱段爲證咧!”

“哪一段?”

“就那一段啊,山東快書鍘美案耶!”我提提脖子,長了兩節高,唱道:

“聽說那老包要進宮,忙壞了東宮和西宮。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郎裏個愣,郎裏個兒愣...肖大夫,你聽聽,你聽聽,大餅卷大蔥,架大炮往裏轟,得勁兒啊!嘿嘿嘿!”

老婆掏出紙巾來爲我擦嘴,苦笑着對肖大夫說:“沒辦法,我家這老陳落下病了,一提那大餅卷大蔥,那哈喇子就像狗聽到搖鈴一樣,嘩嘩地,擋不住流啊。”

大夫呵呵笑着說:“你別擔心,那是條件反射,這不是病!”

我稀溜一口將哈喇子吸回去,那時我的門牙雖不牢固,但是還在,還有吸勁兒,說,肖大夫,你看咱都大餅卷大蔥了,那費用可不可再便宜5000則個?

我猜肖大夫是山東老表和南洋商人的串兒,即有商業頭腦也有老鄉情義,她抹一把淌出寸許的口水,說,5000太多了嘛!哪有那麼大利潤啊,就便宜1000元吧,不能再少了噢!

我還想據理力爭,想聊聊大夫是章丘哪個村哪個店的,如何聊得好得話,說不定我們還在一條河裏撒過尿呢。於是,我問,肖大夫,肖姐,你是章丘哪個村的?

老婆拉一把,道:“你逢人就認老鄉,着了病了,就想占人家便宜,人家也想佔你便宜,你怎麼接?便宜1000不少了,5萬4已經比北京便宜好多了。”

老婆這話一下子提醒了肖大夫,說:“老鄉,老陳,回家時給我帶50張煎餅50斤大蔥則個!我可不是圖省錢啊,天津也有賣的,可不是那味兒,對不?”

我點點頭,說,是是是,我還想砍價。

肖大夫繼續說:“要不你捎100套大餅卷大蔥,架大炮往裏轟,咱倆一起喫,你還砍價不?”

我苦笑,心想遇上比我臉皮還厚的了,我說,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於是,老婆刷卡付錢,我盯着老婆手機上蹦出“54000元,付款成功。”

天突然黑了,停電了嘛?

肖大夫笑了,提着我領子對我說:“老陳,睜眼,看,你老婆多疼你!一會兒,二樓手術室種牙!在大廳等着叫你”

拿着付款收據,肖大夫心滿意足地走了,一扭扭地,隔着白大褂我也能看出,那屁股扭動着風騷....如果她不讓我捎大餅和大蔥,她一定是個風韻獨特的女人。

老婆把我拉到大廳沙發上坐下,憤憤道:“給我老老實實待著,你欺行霸市,欺君枉上,賣主求榮,哼!你小姨子才嫁的劁豬的呢!”


3.

中午的咖啡廳,人少,安靜。

彩蓮一雙清澈的眼睛盯着我的嘴巴,問,還疼嗎?

我遮住那紅腫的嘴脣說,不疼了。

我撣淨褲子上的咖啡漬,說,我這嘴沒了門戶,兜不住勁了,十幾年不見,我卻以最醜陋的面孔來見你。

彩蓮捂着嘴笑一笑,說,原來你也不俊啊。隨手遞過一根吸管,用眼神告訴我,你用試試這個。

試試這詞用的好,因爲我也不自信能否成功。

這是一個紙質吸管,比普通塑料吸管粗很多。

我扭頭看她一眼,用眼神告訴她,這個粗一些,應該好吸。

她看懂了我的猶豫,輕輕點頭,應該能行,加油,一定能行。

我從她臉上懂到了與同事見到我的假牙時完全不同的微笑,於是我不再遮遮掩掩,將吸管卡在原本是門牙的位置,像正常人那樣吸吮,第一下,沒有吸到,再用力,還是沒有吸到,本應該是輕而易舉吸起7-8釐米水柱,現在這嘴脣卻像個倒翻的口袋一樣癟了進去,我調整策略,將吸管深插一段,用舌頭抵住吸管,雙腮發力,終於成功喝到了!

彩蓮看出來了,笑着說,真費力啊!

我說:“門牙看來不僅僅用來啃骨頭和裝飾門面,其實還有很多連帶作用,只有失去的人才能體會,‘有些東西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這句話需要改一改。”

“怎麼改?”

“這句話,並不完全正確,對於某些人失去了某些東西,並不一定就知道珍惜,可能反而是一種解脫,這句話應該改成,某些東西只有失去了才能真正體會到它的存在。”

採蓮微含下頜,表示同意,道:“你有什麼感受,除了痛以外。”

“其實,我也在體會那種痛,或者叫品味那種痛,就像甜蜜分很多種一樣,痛也分很多種,有肉體的痛,有內心的痛。疼痛過後,我最大的不適應就是嘴脣無力,種完牙的當天晚上,我就來到樓下小廣場,找到扎堆聊天的老太太,向她們請教‘什麼樣的柿子看上去更軟?”

採蓮撇嘴,道,說着說着就沒正經了。

“十年前,因一時衝動和人打架失去了兩顆門牙,那時還年輕,還不曾對失去有如此深的感悟,只覺得門牙沒了,雖然臉面受損,但體現了一個男人鐵血精神,我覺得值得!男人的傷疤是可以炫耀的,那棵牙齒掛在脖子上,何嘗不是是枚勳章,而今想起那種認識是何等膚淺。這次種牙感受有所不同,我不太顧及芳容殘遭摧損,我更想體會其中的變化。喫香瓜是一種人生,嚼辣椒何嘗不是一種人生?人生就是一場經歷。比如,如果不是這牙,我們可能還不會坐在這裏喝咖啡啊!”

我和彩蓮雖是同學,但都沒有給對方留下什麼好印象,畢業後見面也只有一次,是那種正常的禮遇和千篇一律的客套話,再次告別時連手都不知道握了沒握,她執意要開車送我到車站,這讓我第一次感覺到她的真誠和熱忱。

我們的話題是從愛好開始的,我們都有浪費青春和糟蹋時光的共同僻好,那就是電影。

她說,你看過大話西遊嗎?

“就是那句臺詞嗎?曾經有份愛擺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如果老天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會對那女孩說我愛你,如果非要給這份愛加一個期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

“好溜啊!你一定是看過了?”

“我說真沒有,我只是喜歡背它,感覺又酸又好玩!”

“呵,酸是酸,那電影卻看的我淚流滿面,我極力推薦你看一看,那不是一部搞笑電影,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感覺突然遇到了志同道合的老友,當時我的內心對白是這樣的:你愛臭豆腐嗎?愛喫,最好油炸,加點蒜。滷煮呢?愛喫,最好是小茶陳的,多加蒜!

一來二去,就越聊越深了。

她推薦我《大話西遊》,我推薦她《功夫》,我們都是星迷,我真正喜歡上週星馳是從《功夫》開始的,對於《大話西遊》我一直認爲它和《少林足球》一樣,是一部搞笑電影,我不想看它。這次我完全是爲她而看的,我看了2.55遍,並經她的指導,才知曉真愛是由眼淚化成的,一滴就夠了。那片尾我看了5.55遍,當大聖站在城頭晃盪着身子一幅沒流兒的架式走向紫霞的那一刻,《一生所愛》唱起,那情感再也按捺不住了,內心翻騰不已。

過去了,再不來。

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

開始終結總是沒變改,

天邊的你飄泊白雲外。

.....

一生所愛隱約,

(守候)在白雲外(期待).

苦海,翻起愛恨。

在世間 ,難逃避命運。

相親,竟不可接近,

或我應該相信是緣分。

我隨聲附和,竟忍不住淚流滿面。回想自己,我浪蕩不羈把自己跌得遍體鱗傷,我自卑懦弱、自以爲是又讓自己錯過許多,人近中午,一生所愛仍在那白雲之外。

每個女人心目中有自己的蓋世英雄,相信終有一天,他會駕着七彩祥雲來她的面前;而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紫霞仙子,她的淚滴在了他的心中,早已無法逃避,即使逃避了,逃避的只是現實,而無法逃出她的心底。

我也要吼唱,從內心發出如海湧般力量:

苦海 翻起愛恨,在世間難逃避。

這是對命運的抗爭,即使遍體鱗傷,但我相信那些受傷地方會變的更加強大,而不是一塊死肉。

4.

都畢業十五年了,兩個人還聊電影,像個孩子般幼稚,這種幼稚竟讓兩個人時常像孩子般大笑。

於是,她爲我起了個外號叫碎娃,說漢中人就這麼叫,我不知道如何解釋,但我好像理解它的意思。

這次,我門牙沒了,她又送我一個新外號‘福牙仔’,這名字我更喜歡,因爲其中有獨特的寓意,只有我倆能懂。

當然,我也給她起了不少外號,什麼小紅帽,公主,之類,也想叫她紫霞,但從未叫出過口。

彩蓮問,你相信愛情嗎?

我突然想起那個故事,深夜,醉酒女郎問出租車司機,師傅,你相信愛情嗎?

司機師傅硬硬地回答,吐車上兩百!

我心想,都我們這般年齡了,還問如此天真的問題?我理直氣壯地回答,不相信!

彩蓮說,我相信!

我戴上假牙看看她。她今天一身寬鬆醬紫色無領上衣,不短不長的頭髮咎在腦後,繁衍出少婦的韻味來,眼睛認真地看着我,讓我無法不正經說話,好像逼問我說,我看你怎麼回答。

那一刻,我腦子中毒了,眼睛裏好像進水了;那一刻,彩蓮被朝霞籠罩發出七彩顏色,化爲一片紫色雲霞,真想喊她一聲紫霞。

那是一片單純的美麗,讓我相信了單純與年齡無關,只與經歷有關,我歷經滄桑,嚐盡人間冷暖,世態炎涼,我心如死肌,但也不忍打碎她少女般的夢想,不忍撕裂人間那美麗的僞裝,而殘酷地告訴鏡子背後的淒涼。

我感覺我的鐵石心腸悸動了一下,不能告訴身前這位少女,不要再做什麼公主夢了;不能告訴她,這世上沒有什麼白馬王子,不能告訴她,王子們在他走入婚姻殿堂的那一天就死去了;我還是要應該告訴她,就像告訴女兒一樣,要相信愛情。

我擦去眼鏡上朦朧的哈氣,低頭把腦子裏的水控出一些,清晰了很多,但還是有些錯亂,一種美好的錯亂,那源於可以殺人的柔情。

於是,我換了一種說法,我說:“我不是不相信愛情,而是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情,大學裏時我們自認爲那是愛情,現在回想起來那隻能算是激情,或者是初級的愛情,更多是荷爾蒙在作祟。”

紫霞說:“你這傢伙,能不能含蓄點兒啊!”

我鼓足勇氣對視她,她有些尷尬,還殘留着少女的羞澀,我忍不住伸出手來,摸一摸她的髮髻,我承認我中毒了,我擰一把自己的大腿,不應該發生啊?

彩蓮曾多次問我,長頭髮好看還是短頭髮好看?

我說:“長頭髮好。”我有私心,因我喜歡長髮,因爲我想觸摸,嘴上的我卻說,長髮更附合你的氣質。

不知道她是否看透了我的自私和狡詐,但在我鼓勵下,她還是堅持把頭髮留了起來了。

頭髮留起來了,天也熱了,她說太燥了,剪了吧?

我咯噔一下,心說,那可不行,嘴上卻冠冕堂皇地說:“你渡過了那不短不長的尷尬時段,好不容易可以紮起來了,怎能前功盡棄,再堅持一下。”我心裏卻陰暗地說,不能剪,我還沒有撫摸過你的長髮。

面前的彩蓮,綹着髮髻,少了少女的活潑,卻增添了少婦的恬靜,收斂了學生時的鋒芒卻收穫了中年女性的內涵,皺紋爬上眼角,眼睛裏卻多了溫暖與柔情。

溫暖和柔情誰又分得清呢?激情和愛情誰又拿得準呢?

想到這,我對自己說,你不能以經歷多而自傲,這種自傲說到底和學生時代的自以爲是沒有什麼兩樣,你更沒有資格教導人,經歷多不一定就能成爲智者的,不是所有蛹都能變成美麗的蝴蝶,有的變成了灰不溜秋的撲棱蛾子。

我知道我永遠變不成蝴蝶,因爲從胎裏就不是那種,我的經歷只能是生在鄉下必須要經歷的生活。

從那一次撫摸她的秀髮開始,我的故事有所轉變,我願把我的經歷講成故事搏她一笑,她也說,她願意聽,願意我把她當成小公主和小紅帽,願像個小妹妹一樣當我的跟屁蟲。

我明白了,我們在尋找愛情嗎?不是啊,我們在尋找那失去的青春,在營造一個童話的世界,在編制一個青春的夢想,在心裏。


5.

找回的青春與失去的青春有什麼區別?

少了自我,多了對方;少了激情,多了柔情。

從咖啡館出來上電梯時,紫霞輕輕挽起我的胳膊,如果是在那失去的青春時刻,我會順勢攬住她的腰,但現在是找回的青春,我會握住她的手,我捻動她停留在我臂彎裏的手指,如手捻蓮花,有愛意也有禪意,這寓意如果能刻在骨頭上好不好呢?我又心生邪念了。

來到四樓,她點了沒有牙也能消滅的伙食:肉夾饃。

她說是陝西風味,她說她老家在陝西漢中,我上學時怎麼就不知道呢?我又想認老鄉了。

看着我將肉夾饃撕成小塊捅進嘴裏,紫霞時不時捂着嘴兒笑,時不時叮囑我多喫些再多喫些,那表情就像一個長輩看着一個大男孩,而她只吃些蔬菜和沙拉。

我說:“我就納悶了,明明是饃夾肉,爲什麼叫肉夾饅呢?是顯着肉多嗎?”

她沒有回答,表情告訴我,你的問題把你的幼稚像開襠褲一樣暴露無遺。

我繼續幼稚下去,說,我還有個問題,一直困擾到我第一次上高中?

紫霞對這個問題的後半部挺感興趣,說,第一次?你多大?

我撕下一塊兒饃,用手指捅到後方有槽牙的位置,說:“第一次上高中時,我好像13歲,我不敢確定。”

“那第二次上高中呢?”

“好像是18歲。”

“天呢,你初中上了5年?”

我鎮定地說:“幾年我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初中上了兩圈半,我最後一次返回初中複習時,校長都退休了,教我幾何的孟老師也懷孕了。”

紫霞說:“你這都是哪對哪啊,說着說着就不正經了,說你的困擾吧。”

我繼續說:“從小學到初中畢業,我經常對着紅領巾發呆,都說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到底是哪一角呢?小學時我想不明白,到了初中,孟老師教我們平面幾何,對,就是那個我畢業時,她懷孕的那個孟老師,那時,她剛剛高中畢業,大學沒差幾分沒考上,下放到我們學校教數學。我學了平面幾何,更不明白了,紅領巾的大角是150度,紅旗的四個角都是90度,無論怎麼剪都不成啊,除非多剪兩刀,兩刀都不行,起碼要三刀,我真的試過的。”

紫霞笑得花枝亂顫了,而我是認真的,她說你這不幼稚,而是弱智。

其實,她比我更像個孩子,特別是這次在車站見到我的那一刻。

我沒有想到她會走進車站的地道來接我,我幾經倒車,纔來到這裏見她。

我來之前,就和她說了,我忐忑不安。

她說,是星座的問題,天秤星座都是如此,我也是天秤。

我確實有顧慮的,牙齦還腫着,嘴脣還癟着。

彩蓮回信說,你還能醜到哪裏去?我又不是沒有見過你!

於是,我來了,走出檢票口,把那牙套戴上,左右銼一銼下頜,確認假牙已落座,又把口罩蒙上,還是滿腹忐忑,那心情如同第一次見婆婆的新媳婦: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沒想到,她竟走到地下來接我了,在見到我的那一刻,她像個小皮球一樣蹦蹦跳跳,那一刻就是一個十足的小姑娘。

我疾步走上前去,忍不住握住她的雙手,她那洋溢的笑容告訴我,我來對了!

她執意要看我的狀況,關切地問我,還疼嗎?

我說不疼,其實怎能不疼呢,我沒有讓她看我嘴脣內側的淤血。前天,大夫在我牙牀上鑽了三個眼,埋下三個沉頭螺栓,縫了十幾針,雖然打了麻藥,但我能聽到電鑽打在骨牀上的聲響,那鈍銼的衝擊波通過下頜骨傳達到頸部,鑽到一半時,那蒙古大夫說,你的窟隆太大了,給你加點點骨粉,不用你加錢,出在我身上。

我知道這是大夫哄人的慣用伎倆,而今人爲刀俎,我爲牛肉,我只能順從,我從喉嚨強行發出“謝謝”兩字,像是從海底冒出水面的兩個氣泡。

其實我也不知道,謝他孃的什麼,5.4萬,下了三個脹管螺栓。事後,我對着鏡子看到我嘴脣內側大片淤血,總有一種被強姦以後的感覺,你他丫的在牙牀上打眼,怎麼把我的嘴脣還給裂出血了呢?

事後的當天晚上是最痛的。各位看官不要多想,不是你們想的那個事後,你想的那個事後是痛並快樂着,而我的事後只有痛疼,疼到麻木。

彩蓮問,喫止痛藥呀!

我說,不喫,能夠忍受的疼痛何嘗不是一種體驗,既然不可避免,何不認真體驗它,風沙掃過臉龐的感覺比微風拂面更加痛快,我喜歡在曠野中奔馳的感覺。

她說我也喜歡,能不能帶上我,不要嫌我嬌氣。

我說,你是個小尾巴!

她說,做你的跟屁蟲。

6.

她是個連傍晚的紫外線都怕的女人。

我的皮膚還隨着歲月的增長越來越厚,而她的皮膚一如既往的嬌嫩潔白。

今天,彩蓮能頂着烈日在大街上和我溜達,那也是破了天荒了,她是強做輕鬆地陪我,香汗早已浸溼了後背。

我們走到樹蔭下,環顧四周,地面、樓房、樹木處處反射着太陽的光芒,連那一片片樹葉都熠熠發光。

我們去哪呢?

她猶豫半天,說:“要不去我家吧,你可不能多想!”

我詭異一笑,露出半顆犬牙說:“我怎麼能不多想?”

“不管,反正你不能多想。”真是個小姑娘,真想一把將她攬入懷裏。

“好吧!我就是不多想!”

“不對,把‘就是’去了。”

“好吧,我就不多想。”

“還是不對,把“就”也去了。”

“好吧,好吧,我不能不多想。”

“還不對,能也不行,能也不要!”

“那你到底要不要啊?”

“我不要,不對,能也不能要,不對,不能更不能要,不對,能不能都不能要,多能也不要!哎,不要、不要都不要!”彩蓮急紅了臉,眼淚都要出來了,怎麼說也就說不清了,這倒像是她出了錯似的,看她那着急的樣子真是單純又可愛。

我一看這‘小姑娘’真要急了,於是接過她的遮陽傘,認真地說:“好了,不逗你呢,走吧,我不多想。”

我這樣鄭重其事地一說,她認爲我腦子就乾淨了,我就是正經人了,就可以安全地走進她的小屋了。

我們打着遮陽傘,邊走邊聊,她說:“你剛拔了牙,縫了針,吃不了別的,我想親手爲你做一碗臊子面。”

聽她這麼一說,我真不能多想了,我感覺臊得慌,幸好我的厚臉皮掩蓋了我骯髒的內心世界。

她的小屋:

一燈一紗簾,

一牀一沙發。

清新整潔,還有淡淡的檀香。

如此......

我要是不多想,我就是李蓮英的孫子。

我問紫霞:“你說,是蝶戀花,還是花戀蝶呢?”

“當然,是蝶戀花。”

“那花若不是馥郁芬芳,那蝶會戀它嗎?它會戀花的外形嗎?”

“當然不會,它當然是戀花的氣味,對人而言,他當然是戀她的氣質,而不是外在。”紫霞爲自己的見解得意多多,擺動着腦袋,說,我就是自發光,哎,你喜歡我什麼?

“當然是喜歡你的氣質了!”

紫霞笑容咋現,又突然收住,嘴角微笑,眼神帶着劍氣,反問道:“這麼回答,你說我是應該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你是說我沒有外在嗎?”

“哎,小東西,沒你這麼兩頭堵的啊,孔子曰,唯女子和熱帶魚難養也。”

紫霞嘴和鼻子擠在一起,道,“又沒正經,換個話題”

紫霞一邊收拾廚房,一邊抱怨家裏衛生亂,我在一旁打着下手。多年的家庭煮夫已經讓他非常熟悉做飯的流程了,擇菜、洗菜、切菜、切肉,他們那默契地配合如同一對老夫老妻一般。

放油多少?加鹽幾何?紫霞不斷地徵求着我的意見,讓人感覺到一種潤物細無聲的舒適,她的照顧都融入了那黑色木耳,金色的黃花菜,五花的豬肉和鮮紅的辣椒裏了。

紫霞知道我胃口不好,辣椒只放半。炒鍋裏熱氣升騰,她蒯一點肉汁讓我嚐嚐鹹淡,還沒聽我反饋意見,她就說行了,正好。我暗笑,這就像政協舉手走個形式而矣,這點手藝她早已爛熟於心,何需徵求我的意見。

我想把她家的王麻子菜刀給磨了,她說罷了,省得閨女切菜時劃破手。我說,這刀是要男人磨的,她說他從不幹這個。

麪條煮了八個開,怕我嚼不爛;麪條出鍋不過冷水,怕我胃口承受不了。

當熱騰騰的臊子面擺上茶几時,我的兩隻眼睛早已直了,鼻翼扇動不已,就像鮎魚的腮。

紫霞急忙抽出紙巾替我擦拭,道,快擦擦,別滴碗裏了!

我這才發現哈喇子快流到下巴了,於是猛地吸溜一聲吸了回去,解釋道:“無妨無妨,是牙的問題,這嘴沒把門的兜不住唾液咧!”

紫霞又抽出一張紙,把茶几又擦了一遍,我委屈道:“我沒有流到桌子上啊?”

紫霞說:“與你無關,飯前一定要擦一遍桌子。”

我敢怒不敢言,心說,事媽事媽!

倆人並排沙發上坐了。

我坐在那裏,哈喇子流個不停,只能一個勁兒擦了再擦,一張又一張。

紫霞道:“你一張張的擦有何用,你倒是喫啊”

我委曲地說:“剛縫了針,太熱吃不了。”

紫霞心疼地笑笑說:“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只想到你胃口不好,不能過涼水。”說着,便用筷子翻動我的麪條,想讓我碗裏的麪條涼的快一點。

我一把捂住碗,嘴裏發出唔唔地憤怒,這是我的,不容侵犯。

紫霞無奈地搖搖頭說,鍋裏還有好多呢!

我跑到廚房看了看,確定還有好多,頓感氣氛輕鬆了很多,呼吸也順暢了,我把我的臊子面推到她面前,客氣道,你喫,你喫。

紫霞道:“你涼涼再喫,你來我這緊張嗎?”

“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我又回頭確認了一下鍋裏的麪條,“剛進來時,還是有點拘束,特別是看到這一牀一沙發。”

“又不正經,不許瞎想。”

我說:“你放心好了,瞎想你也不用怕,我爺爺是太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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