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雅遇上大俗

主題:雅和俗沒有本質區別,全在人心。二十年後,經歷了坎坷的小雅和大俗,再次重逢,放棄前嫌,真誠相待,最終成一對情侶。同時作者通過雅和俗頻繁反轉,以營造幽默風趣的效果。


1.

夜已深更。

5號地鐵通向遠郊,地鐵通過高新區時,呼啦上來一大幫人,都是些充滿野心的年輕人。四皮兒只好收起筆記本電腦,他雖不年輕,但同樣充滿野心,他不顧一天工作的勞累,歷時三小時的奔赴,這本身就是一種狂野,是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狂野。

地鐵D出口的電梯壞了。四皮兒站在樓梯底部仰望,層層疊疊的樓梯就像泰山的十八盤,出口就像南天門。身旁的人們一個個抱怨不止,但是在他眼裏這好像是歷盡千險後的最後一次挑戰,這反而讓他更加興奮,只有消盡最後一絲氣力的衝刺纔對得起漫漫長跑,才更加痛快淋漓,那大口的喘氣和豆大的汗水纔有意義。

他這次奔赴的意義是什麼呢?只爲送小雅幾粒山楂,這是他在野外檢查施工時從野山坡上摘的,山楂個頭都不大,樣子還有點歪瓜裂棗,個個都有蟲眼。但是,如果你將蟲子剝出去,輕咬一口,一股酸甜直衝頭頂,若不是天靈蓋擋着,便直衝進雲霄裏去了。它不是天下美食,卻讓人凝目轉眉的爽快,因爲有蟲子,標榜了它是純綠色的。只是這一點兒,小雅能不能接受?

“被蟲子咬過的青菜才綠色”,四皮兒心裏早就想好了勸說她喫的理由,而鑑定綠色與否的簡單方法便是否有蟲眼,被蟲子咬成地圖一樣的便是綠色蔬菜了。如果綠葉爲雅,蟲子爲俗,那沒有被蟲子啃食過的菜葉便雅不起來,就如同無土栽培的有機蔬菜,看起來水靈,其實沒有什麼營養,最多算是人類干預大自然的異類罷了。

由此推演開來,雅和俗應該是一對兒密不可分的戀人,女的應該淡雅些,而男的應該俗一點兒,如果弄反了便不美不協調了。

小雅說四皮兒俗到流淌,土到掉渣。

如果雅與俗是一對戀人,那她要多雅才能抵消他那土得掉渣的俗呢。

讓我們拭目以待.......

四皮兒走出地鐵D口,空中飄着小雨,他懶得打傘,躲在樹下尋覓,他知道她已經不遠了。

小雅那輛紅色小卡在十字路口掉個頭,走走停停,片刻便緩緩地靠將過來,她知道她看到他了。

兩人隔窗相視一笑,那是對二人對衆裏尋她千百度的甜蜜恩賜。四皮兒坐進車裏,小雅說,也不打個雨傘,落湯雞似得,看你那傻樣。

四皮兒嘿嘿一笑,心想,就憑這句話,這次奔赴就值了。他掰開一顆山楂,悄悄將那肉乎乎地白色小蟲扒拉到地上,沒有踩死,他掐一半遞到小雅嘴邊,說,張嘴,山楂,我從野山坡摘的。小雅手握方向盤簡,斜看一眼,沒有拒絕,微啓丹脣,皓齒輕嗑,頓時兩條柳葉眉在眉心打了個結兒,一股酸流從結兒中間一衝而過,那結兒啪地開炸了,直衝頭頂,於是,小雅青絲亂顫,雙手抽搐,車子劇烈地搖擺,一輛白色轎車急忙右躲,司機剛想罵街,見是小雅,便寬容一笑,呼嘯遠去了。

小雅穩住方向盤道,你想酸死我啊?

四皮兒得意地壞笑。

小雅駕駛紅色小卡鑽入車流,駛向郊外。


馬路兩旁是高聳入雲的白楊樹。紅色小卡駛過身旁,引起它們呼啦啦一陣騷動,嘰嘰喳喳,低語不止:夥計們,他們來了,盯住了那輛紅車小卡。這份騷動如峯火傳音般一棵棵傳下去了,一直隨着小卡傳到山麓別墅。最末端是棵小白楊,剛出生不足三年,做事既好奇又認真,它直溝溝盯着紅色小卡駛入小區,它擡頭炫耀地告訴媽媽,小車去地下車庫了。這消息又通過峯火傳音傳回來,於是,兩排的白楊樹沸騰了,插渾打俏地熱鬧了好一陣才安靜下來,最後他們叮咚小白楊,讓它盯住了,何時出來。然後他們就都含着笑意睡去了......

只是辛苦了那棵小白楊,爲了那神聖的職責,它一夜沒睡。

2.

第二天一起牀,四皮兒去刷牙,小雅便急不可耐地用粘貓毛的滾子在牀單上滾着,邊滾邊說,“怎麼早沒發現你身上掉渣呢”。那氣呼呼的語言和急促不停的動作一點沒有給昨夜的溫存留下面子。小貓“酪酪”也過去湊熱鬧。

“不但掉渣,還掉毛,比酪酪脫毛還多。”

她拉開窗簾,一縷晨光斜劈里衝來。

窗下是一棟棟別墅,綠樹掩映,飛閣流丹、遠山疊翠,一行白鷺蹁躚飛翔。

山麓別野區安靜優美,那是這個大都市窩藏不報的幽靜,而留給外人的都是喧囂,就憑這一點就足以斷定城裏人的不厚道,甚至狡猾至極。小雅說聽着樓下有汽車聲便睡不着,四皮兒原認爲,她這種安靜病只有同他一起回老家睡土炕才能治好,沒想到她在這裏睡席夢思也治癒了。四皮兒覺得昨夜的牀很貼腰,小雅的頭很貼心。

小雅早已對這美景司空見慣,她對着晨光扒拉着滾輪,高度的近視迫使她臉貼得很近,滾輪幾乎軋到自己高挺的鼻子,她尅了半分鐘也沒有找到粘輪的端頭。

四皮兒刷完牙回來,嘴角還粘着白沫,盯着小雅笨拙的動作好笑,便上前抓過滾輪,張開虎鉗般大牙,像啃蘋果一樣繞圈兒一啃,那粘紙便叼在嘴裏了,脖子一甩,粘紙便扒了下來,吐兩口嘴毛,“卟卟,給,沒見過你這麼笨的。”

小雅斜眼看他,說,沒見過你這麼噁心人的。她嘴上說着噁心,手裏的滾輪不停地在牀單上翻滾,就像年輕的媽媽犟着鼻子清掃嬰兒的屎尿。滾動惹起的塵埃在充滿晨光的小屋裏上下騰飛,形成一條條光柱。

若無塵埃何以捕捉光影,又哪來這般夢幻迷離?如果這份迷離在晨霧下的林間小蹊,那便真的美如仙境了。

小雅被飛騰的塵埃嗆得嬌鶯啼啼,四皮兒忍不住從背後環住小雅,雙毛躲在她的酥胸下面,向是託扶着兩顆水蜜桃。她柔軟的身子一下陷入他硬綁綁的臂彎。她說,你弄痛我了,你多少天沒洗澡了,你就是個土包子。

四皮嘿嘿笑道,我是在靠山屯村大柳樹下王老漢家東屋坑上生的。

你是個大壞蛋。

對此,四皮兒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因爲這一直是困擾得他蛋痛的一個問題。從光腚時起,村裏人們就叫他壞四,但他只承認自己嘎,從不承認自己壞,最多算是個調皮,他自認爲從沒幹過什麼壞事兒,只不過是經常拔苗助個長,順藤摸個瓜,混水摸個魚,順手牽個羊,鬼火尿個炕,趁火打個姐而矣,他氣不份,說,這能叫壞嗎?

小雅說,這些還不夠嗎?這要是在我們那,夠槍斃10分鐘了。

你們是皇城根下,管得嚴,我們村裏沒那麼嚴重,再說了,這些壞都不是我主觀故意,比如我本意只是鬼個火,誰知道它竟會引發尿炕!

那趁火打個姐呢?

四皮兒無言以對。小雅有語言天賦,一句能頂他一萬句!

比如,小雅輔導他閱讀,要他放棄功利心,才能靜下心來閱讀,才能收穫讀書的快樂。四皮兒按着她的方法做了。他說,我竟然被感動到了,能夠自然而然地朗讀了,有一種觸景生情,可以和主人公一樣,他哭我也想哭,他笑我也想笑,他上廁所我也想撒尿。

小雅攔住他說,說着說着你又跑偏了,你別囉嗦了,那叫“共情”。

雖然小雅文字功底紮實,但都是宮廷玉液酒,缺少煙火氣息,她的文字雖然優美但缺少生動,她的文章形容詞太多,動詞太少,她文字工整但卻少靈動,她的作文足以獲獎且難以動人,就像工藝插花一樣,雖然可給人溫馨卻不能給人感動。小雅也承認這一點,說自己經歷簡單,空有文字卻沒有內容,就像是一棵大棚裏的小白菜,未經歷過風雨,連太陽光都是過濾過紫外線的,更沒有經過毛蟲啃食。

四皮兒說,要不你見風就過敏呢!

“別打岔,我在說如何才能讓我的文字變得生動!”

“走進生活啊,語言來源於生活,去菜市場看那些小販如何對話,老百姓的語言最生動最有感染力,我教你幾個成語吧?”

好啊?

聽着,饞狗不得肥,生死不如賴活着,烏龜站隊-大概齊,癩蛤蟆插雞毛。

小雅捂住耳朵說,不聽不聽,你這都是啥啊!這都是罵人的話。

3.

四皮兒說小雅是個柔軟的小胖子,他抱起她的那一刻並沒有感覺她有多重,應該和二十年前差不多!,可惜那時他沒能抱過她。小雅皮膚玉一般溫潤,絲綢般絲滑,二十年前應該更好,可惜他無緣觸摸。都說要在最好的年齡遇到遇好的你,什麼時候纔是最好的年齡呢?似水年華是最好的年華嗎?小雅說是,那時花一樣的面容,眼睛泉水般純淨,而四皮兒說那時的我不是最好的自己,窮小子一個。小雅問你不想回到過去嗎?他說,我不想,太苦太難了,空有一些想法,人窮志短啊,不敢去逐夢。

小雅問,如果我們結合,會幸福嗎?

四皮兒沉思片刻,說:“如果跟我,你過不上現在這樣優越的生活。另外,即使我們結合了,也不可能走不到最後。”

“爲什麼呢?我很天真,只要對方對我好我就會全身心投入,不管他有沒有錢。”

“這點我相信,但你從小沒喫過苦,蜜罐里長大,你有同甘苦的決心,但沒有同甘苦的意志,你會和我一起喫糠咽菜嗎?”

“有你說的那麼苦嗎?”

“雖然沒有那麼苦,但家徒四壁是現實,看不到前途是事實,或者準確地講,我值得你陪我喫糠咽菜嗎?”

這下把小雅問住了,她睫毛低垂,道:“我不嬌氣,我願爲我的愛付出一切,只是我的身體可能承受不了,我是過敏性皮膚。”

兩人都沉默了,但兩人內心都比較平靜,因爲對方說的都是實情。

小雅雖然心中仍有憧憬,但不再迷茫,不再相信摘下月亮獻給你那樣的鬼話,她現在更願意相信月下相擁的真實,更明白幸福不是佔有,而是珍藏和惦念,內心的溫暖遠勝過握在手中的冰冷。比如他明天離開了,當皎潔的月光再次傾灑在牀頭的時候,她會相信遠方還有一個人在仰望星空,心中會默默地問一聲,你還好嗎?

小雅從思緒中醒來,深情地看着四皮兒說,我們都要健康快樂到老。


昨天晚上,天上的月,柔情似水。

他吻在她的耳邊說,你是水做得一般。

小雅躲閃地扭過頭說,你就是石頭做的,骨頭幫幫硬?

不,我是爐灰碴做的,要不能掉碴呢。

嗯,這真有可能是,要不身上那麼多痦子呢,一個兩個四個八個十六個。

有那麼多嗎?怎麼睡一覺,我的痦子就指數增長呢?

“算你聰明,聽出來我數數的規律,我就是個比喻,讓你知道,你後背的痦子像是犯了蝗災。”她說話從不給四皮兒留面子,常說的一句便是,你臉皮真厚。

四皮兒的臉皮厚不厚他自己並不知道,但他知道小雅的皮膚可是真的好。

多好,你猜?

如果小雅的皮膚是絲綢,四皮兒的便是麻袋。如果小雅是細浪輕拂的沙灘,四皮兒便是那狂風肆虐的戈壁。如果小雅是嬌嫩欲滴的菠菜,四皮兒便是那被毛毛蟲蠶食的白菜幫子。如果小雅是皇家官窯的小盞,四皮兒便是民窯粗瓷大碗。

4.

別墅區門口的小白楊一宿沒睡。日近中午,那輛小紅小卡還沒有出來,小白楊心想,這一對夠能睡的喲。

雖然是秋天,中午的太陽依舊很毒。小白楊又熱又困,它擡頭對媽媽說,媽媽,您幫我盯會兒吧!說完,小腦袋一耷拉便睡着了。媽媽愛憐地伸手拂一拂小白楊的頭,道,這孩子是個好苗子。然後峯火傳音過去,大夥都別等了,紅色小卡一直未出來,估計那一對兒昨夜太累了,現在午睡補覺呢。

兩排白楊樹失望的低下頭,整個別墅區沉靜在一場慵懶的午睡氛圍中了。

遠處一輛越野摩托駛來,馬達轟鳴。小白楊一機靈醒了,它睜眼一看,摩托車呼嘯而過,帶得它搖晃不止,大白楊扶住孩子,罵道,這司機素質咋這麼差呢?不知道這是高級別墅區嗎?我現在是住這了,不想暴粗口了,如果換從前我住野山坡上那會兒,我早他媽抽你丫的。

身旁的白楊樹拉住它道,兄弟,別和沒素質的崽子較勁,掉價兒。

突然,馬路兩旁的白楊樹都醒了,烽火傳音說,紅色小卡回來了,夥計們,盯住了他們。


白楊樹雞一嘴,鴨一嘴言論不體。

“他們像是採購回去了。”

“是的,後排車窗都沒有關,肯定是那四皮兒幹得,小雅不會這麼粗心。”

“肯定的,我們小雅多細心啊,她搬這四年了,從未見她幹過這事兒。也就是四皮兒粗心大意啊,拉屎都能把心掉茅坑裏。小雅竟能忍受他,也超不過三天。”

小白楊說:“我堅信,愛不只是愛他的優點,愛是可以包容他的缺點。”

“小白楊啊,你太年輕了。”

“哼,長大了,我也相信真愛,只是你沒有遇到真愛。”

“......”

“快看,一條魚蹦到後排座椅上了,是條嗄魚。”

“真是愛情給人激情啊,她搬過來四年了,從未見小雅喫過嗄魚。”

“人家喫,你能見的到?”

“我個子高啊,就長在她家樓下,咋看不到呢?何況,今年我們在她家露臺上暗插了個奸細”。說着,大白楊往樓上一指。

小白楊搶功答道:“它是我的朋友喲!”

露臺上,一棵小山楂正向小白楊招手。這對小夥伴都三四歲光景,一個是土生土長,一個是從宿遷搬來的,二個相識不到一年卻結下不解之緣,真是落地爲兄弟,何必同根生!

小白楊說:“小山楂,你的主人買了大嗄魚,真是驚奇的很耶,幫我盯着點兒喲,有好消息告訴我喲!”

紅色小卡駛入地下車庫,在一輛黑色奔馳旁邊停下來。

二人大包小包地拎着東西上樓,嫣然一對多年的夫妻,甜蜜又自然。

屋門一響,盯梢的任務便到了小山楂眼裏,它及時地將消息傳了出去:“喂,小白楊,他們確實買了嘎魚耶,還有豆腐,他們在擁抱啊,好羞好羞啊”。小山楂像個解說員,笑盈盈地將她看到的美好畫面傳播出去。於是馬路兩旁的白楊都騷動了。

“嘻嘻,四皮兒的臭鞋被我的主人踢出來了,就在我腳下,好臭!好臭!”小山楂捂着鼻子對樓下喊道。

大白楊道,我說對了吧!他倆肯定過不到一塊兒,他們根本就不是一路子人,不想再過兩天試試,小雅會更嫌棄他了的。

小白楊爭辯道,愛能包容一切,何況把他鞋踢出來,那是嫌棄他的鞋,並不代表嫌棄他,那是兩回事兒!

兩旁的大樹們轟然大笑,道,我們都嫌棄你屁臭,但我們都不嫌棄你喲,哈哈哈。

5.

菜不多,但都是下酒菜,一個花毛一體,一個是嘎魚煮豆腐。都是四皮兒的手藝,他珍惜這個機會,想讓小雅多休息一下,但小雅是個閒不住的人,打下手的她也不輕鬆,幹活就像繡花一樣仔細。四皮兒說她累的腰痛活該。

其實,四皮兒也是頭一次燉嗄魚,他一邊肔魚一邊講述自己小時候摸魚的故事,說自己曾經一腳踩在嗄魚背上,說寸把長的魚刺刺穿了腳面,聽得小雅頭皮發麻,說,天啊,那得多疼啊。其實他只是被嘎魚扎過,並沒有刺穿腳面。

四皮兒一遍遍播放着烹飪視頻,邊看邊問:蠔油有嗎?

有!

料酒有嗎?

有!

東北大醬有嗎?

有!你忘了我們家黑土曾經是北大荒知青了?行了,你就死了那條心吧,斷絕你做不好喫的一切藉口,你要什麼我這裏有什麼。四皮兒哭喪着臉說,我沒有退路了。

一縷魚香飄出窗去......

小山楂樹從着樓下招手,喂,小白楊,嗄魚燉豆腐上桌。

小白楊喜上眉梢,問道,有酒嗎?

魚端上來了。一向以優雅自居的小雅哈喇子直流,將黑色玻璃鋼桌面淌得油亮,她順手用抹布擦了,掩飾道,這黑桌子太容易髒了,以後絕不能買這黑色的。

四皮兒維護着小雅顏面,裝作沒看到似得,說,來點兒白酒吧!

小雅拿出半瓶高度白酒,說這是黑土從“北大倉”帶來的純糧食酒,就剩半瓶了,莫嫌棄喲。

四皮兒道,北大倉無孬酒,順口吟道:“肯與鄰翁相對飲否,隔籬呼取盡餘杯。”小雅撇一下嘴,從酒櫃中取出兩隻水晶小杯。四皮兒問,有小碗嗎?喝白酒用小碗纔有氣勢。

小雅說,哪有啊,搬這裏來時,老物件都扔了。唉,想起來了,小貓酪酪從前用過一隻,應該在陽臺上。

說着,小雅推開陽臺門,把四皮兒的臭鞋往邊上踢一踢,蹲下身子,從一堆破爛裏尋到一隻小碗。

四皮兒見是一隻黑釉粗瓷小碗,有缺口但整體還算完整,他端詳着嘖嘖稱讚,嗯,就是它了。於是,三下五除二洗乾淨了,將白酒倒入小碗裏。

小雅道,這貓碗啊!髒不髒啊?

四皮兒端起來,握入手中,像是把玩着個寶貝兒,道,都洗乾淨了,再說這髒與不髒全在吾心,痰盂買回來也可以盛米飯喲。


四皮兒還想發揮,被小雅捺住了,竟歪理邪說,快喝酒吧,滋嘍一口會嗎?

說着,小雅率先端起那晶瑩的小酒盅,滋嘍抿了一小口,嘴角露出調皮的微笑,一向矜持的小雅突然炸出的調皮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可愛,這就如同露絲和傑克在秦坦尼克號上玩吐痰的遊戲,吐痰對傑克只是生活的再現,而對露絲來講卻是一個可愛的突破。

四皮兒端起小茶碗學着小雅的樣子,抿上一口,發出普拉普拉的聲音,怎麼聽也不如小雅的清脆可耳,倒像是放屁的一般,惹得小雅掩嘴而笑。

小雅又抿了兩口說,你說這樣喝酒是不是不太文明啊?

唉!咋不文明瞭,你的公主病又犯了吧?既然選擇了美食,就不要顧及形象。白酒就得這樣喝,這是對白酒的尊敬,這就如同喝紅酒必須搖頭,吃麪條必須禿嚕嘴,拉硬屎必須攥拳頭一個道理。

小雅緊蹙眉頭,使勁推開四皮兒,你噁心人不?你還讓人喫飯不?你就是個跑偏的人,你腳丫子一個左撇一個又撇,鼻孔也長偏了,一高一低。說完,自已捂着嘴壞笑,好像給四皮兒臉上畫了只小烏龜修似得。

水晶杯和小茶碗頻頻碰杯,這是雅與俗的碰撞,發出嘖嘖品酒之聲,伴着低低淺笑。

二人好多年沒有這麼開心過了。二十年後的重逢讓二人感覺命運之神給他們開了個玩笑,彎彎曲曲二十年又折回原點,物是而人非,皺紋早已爬人眉梢,幸運的是二人還珍藏着兩顆童心,這一刻,二人就像兩個沒長大的孩子。

小雅說,我拒絕長大。四皮兒說,我長不大。二人相視一笑,輕輕靠在一起。

小雅直誇四皮兒的手藝不錯,四皮兒說還有瑕疵,下次會更好,說着剝開一粒花生放進不雅的嘴裏。

丹脣外朗,皓齒內鮮。

四皮兒不失時機親吻一口,說你的脣是香的。

6.


秋天來了,天漸漸涼了,深夜了。

小雅躺在四皮兒懷裏,說,你可要抱緊我哦。四皮兒一用力,小雅唉喲一聲,道,你咋這麼大勁兒啊,輕點,我肋骨都要斷了。

四皮兒以爲小雅是在撒嬌,便又加了兩分力,小雅呲牙咧嘴,眼淚都出來了。四皮兒才發現小雅不是虛張聲勢故做嬌態的,他心疼地爲小雅拭去眼淚,嘆口氣說,我只想發恨,恨不得將你攬進懷裏,喫進肚裏。

小雅害差地將臉埋入他懷裏,過了大約一片樹葉從枝頭飄落到地的時間,她說,天冷了,窗外那棵小山楂樹是不是該搬進來了?

四皮兒知道他說的那棵山楂樹,他也有一棵同根生的小山楂樹,還在他家院子裏栽着呢。他說,暫且不用,經歷點風雨,來年它會更加強壯,等馬路兩邊的白楊樹葉子脫落的時候了,再搬進來不遲。

好吧!都聽你的。

窗外,那棵小山楂樹是今年春天二人遊泰山時挖的,一共兩棵,同根而生,兩人各養一棵。他們約好了,要好好呵護它們。他們說山楂樹與他們有緣,二十年前他們在大學後山的山楂樹下認識,又在山楂樹下分手。今年同遊泰山,兩人一起爬過十八盤,登上玉皇頂。小雅回望蜿蜒曲折的登山之路,山風揪起她的頭髮,露出斑斑白髮,而山風卻無法在四皮兒頭頂揪起波浪,因爲他的頭髮所剩無幾。幸運的是,歲月雖然揉搓了他們的皮膚,卻沒有碾碎兩人少年情懷。小雅仍然相信愛情,四皮兒依舊渴望美好,二人的軀體內還珍藏着一對赤誠之心,還保持着一份天真爛漫。

山風又吹來了,他脫下外罩爲她披上。兩人環視腳下,雲霧繚繞,山戀起伏,感慨萬千。

四皮兒提出,我們挑戰一下自己,下山不走尋常之路了,我們從後山下山吧?

我能行嗎?我怕走不下去。

不怕,有我呢。他說完將小雅所有的揹包都挎在自己身上,伸出他那乾瘦又強壯的胳膊,抓住她白嫩的小手,就像大哥牽着小妹去做一件她渴望又畏懼的壞事兒一般,她感受到了他手掌的力量,這份力量讓她戰勝了畏懼。

後山的風景真是別有洞天,不尋常的路上確實有不尋常的風景。也正是在這條不尋常的路上,二人發現了長在亂石間的兩株小山楂樹,是從同一棵大山楂樹根下發出來的。他們枝丫彎曲活潑,遒勁有力,就像山巒間一對奔跑的玩童。他們不約而同地喜歡上了它們,四皮兒說我們把它們挖回家吧,你一株我一株。

這就是一對小山楂的故事,它們現在已經發出新枝吐出新葉,他們的故事還在繼續。

四皮兒看一眼窗外,說,多安靜的夜啊,真希望就這樣待著,什麼都可以想,什麼也可以不想。小雅,放首歌吧。

小雅背手拿過手機,選擇了一首《山楂樹之戀》,那旋律優美又安靜。

四皮兒讀懂了小雅放這首歌的情懷,他雙手環住小雅溫潤的胴體,將她的大腿挪到自己身上,說,搭上來吧,讓我多爲你撐一次,我怕以後再沒這機會了。

小雅順從地將大腿搭在四皮兒身上,四皮兒無名地感覺到一種被信賴被依託的幸福,信賴對於他這樣一個桀驁不馴的一個人來講,幾乎是一種妄想。他從小學到大學,一路都是在被人誤解中長大,他被同學誤解,被老師誤解,撿麥穗當了一天小社員還被村長誤解,甚至連老婆孩子也誤解他,他也想努力表現,可是老婆說,這好事兒能是你乾的?你要是有半點好心眼兒也是偷來了。在外人看來,做壞事那是他本色,做好事是他別有用心。他暗自對自己說,去他丫的,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誰誤解就讓他誤解去吧,既然沒人理解何必還要他理解呢,於是他一個耳朵的罐子-掄了,完虐逆反便成了他的主旋律。他說,只要老子學習好不做違法的事,就算天皇老子也管不着我。而今,這個纖纖公主赤裸裸交給了他,將如酥如玉的胸膛交給了他,她不在乎他的斑斑劣跡,不在乎他的歪瓜裂棗,不在乎他吐字不清聽着咬耳,也不在乎他那能鑽過狗去的羅圈腳,不在乎他平庸只是個小職員,甚至不在乎他原來對她的壞印象,只爲一份真誠以待便全身心的交付了自己,這怎能不讓這個完虐不化的男人心生感動。他想到這裏,眼睛禁不住溼潤了,他用手抵住鼻子,淚水纔不至淌下來。他低聲唱道:“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淚,至少有十首歌會給我安慰,可我現在會莫名的哭泣,在我想你的時候........”

小雅也難得這麼放鬆一次,可以不再優雅作派,可以肆無忌憚地將大腿壓在他的身上。四皮兒含着六分力擁抱着小雅,捉弄着小雅,生怕再把她弄痛了。怎麼形容那份含而未發的力量呢,就如同海浪衝向沙灘,氣勢洶洶呼嘯而來,但翻滾到沙灘上時卻是隻是輕柔地衝刷,直將坑坑窪窪的海灘撫摸的如同一匹黃色的綢緞。它又如同是那高大的山羊氣勢兇猛地衝向踉蹌的嬰兒,臨近時只用犄角輕輕一觸,那嬰兒便一個屁蹲,坐倒了。

小雅也倒了,她說,你再輕兒點兒,慢慢進來。

.......

小雅輕輕推拿着四皮兒的胸膛,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祕密,唉!你的乳頭怎麼這麼靠外啊,人家的兩個都是長在中間,你的都長偏了啊!偏了也好,餵奶時不用側身,說着輕輕咬了兩口,然後抿着嘴壞笑,說,你就是個跑偏的人。

乳房也能跑偏?他低頭端詳,嗯,確實是偏的,這讓四皮兒有些尷尬。

笑過以後,小雅說,我能問你個私人問題嗎?

問吧,我們重逢時便說過,你有丹書鐵券,你有特權!

小雅說,我要的不是一次性的,是永久!

嗯,好,永久到老,你說吧!

你離開我這二十年,你見沒見過你的前女友?

這可是炸彈,怎麼回答都有風險,四皮兒說,哪一個啊?

你還能有幾個啊,我們分手以後的,我不感興趣,就說我們分手以前的那個吧,你們村那個!

小芳嗎?

嗯!

她不是我村的,是我鄰村的。我是靠山屯的,她是沿河店的。剛畢業那年,我見過她一次。

什麼時候?

秋收的時候。

在哪裏見的!

高粱地裏。

“嗯?!”小雅無限好奇,都說高粱地裏有故事,“你們說話了沒?”

“我當時挺害羞的,我沒說話!”

“你這厚臉皮還知道害羞?她說話沒?”

“她說了。”

“她說了個啥?”

她說:“滾,別在我家地裏拉屎。”

小雅被氣笑了,小拳頭狠勁兒捶打着四皮兒胸膛,四皮兒說使勁兒,用力,舒服!

小雅說,你這個受虐狂,你這個跑偏的傢伙。

四皮兒用嘴堵住小雅的紅脣,小雅將四皮兒使勁推開,道:“你真怪,哪有睜着眼接吻的?”

“親嘴咋就不能睜眼了!”

“是接吻,不是親嘴,甜蜜的事你都能說得這麼牙磣,我真是服了你了,關燈吧!”

“我還沒有看夠你呢!”

小雅說:“關了燈再看!”

“好吧”四皮兒欠身將牀頭燈關了,頓“時一片漆黑。

小雅說:“看吧!”說完,不厚道地壞笑。

夜空裏,一片淡淡的雲遮住了害羞的月亮,也朦朧了小雅那害羞的臉,一縷調皮的月光從雲層間隙裏逃出來,鑽進小屋,繞着小雅高挺的鼻子打了個旋兒,在她的脣角留下一片陰影,跑了。

四皮兒輕輕揭起那片的陰影,靠上前去,輕觸那薄薄的嘴脣,說,你的脣有棱角,像馬麗蓮.夢露,還是香的。

7.

小雅自然地將頭靠他肩上,滾燙的臉頰,酥暖的胸懷,他輕撫她肉肉素腰,二人突然明白一個道理,人若真心喜歡,便會溫柔以待。

他們已經不像第一次那麼難爲情了,此時此刻若有半點表演,那必遭雷劈的。

四皮兒心有餘悸,瞟一眼窗外,看有沒有變天。

露臺上,小山楂樹搖動稚嫩的葉子親切地向他招手,月亮爬上八樓屋脊,向屋內偷看,面帶微笑。

星光杳杳,月色柔柔,青山灼灼,秋蟲啾啾。

此時此刻,整個世界都溫柔以待,一片祥和,絲毫沒有打雷的跡象,看來老天爺審查通過了,他們是情真義切,老天爺批准了:可以繼續前行。

兩人相顧一笑,輕輕一吻便暖到心底去了,她情不自禁叼住了他的舌頭,那“噓”的一股暖流該如何形容呢?如同一隻滯留在半空的白色海鷗,突然收攏翅“膀俯衝而下,“卟”地一聲鑽入水中,一條小魚便銜在嘴裏了,水面沒有濺起一絲浪花。這是無聲勝有聲的一吻,其曼妙遠勝過那些飢餓不堪、翻蹄亮掌地抱頭狂啃,表面上看嘴脣都咬紅了,內心卻死肉一塊,只有刺激沒有感動,除了充飢解餓,別無它用。

四皮兒說,就喜歡親你的嘴。

小雅嘟嘴說,是親吻啊,不是親嘴,多難聽!

說來也怪啊,雅與俗就在毫釐之間,恰到好處方爲美,偏左偏右就都入俗了,那麼何爲恰到好處呢?小雅說,心裏乾淨的人看上去就美,自然的人就雅。這是多麼沉痛的領悟啊,只有走過的人才會明白。

那麼,俗和雅又如何界定呢?

趙中祥用他那磁性的聲音解說動物世界:春天來了,萬物復甦,動物們又到了交配的季節,空氣中瀰漫着荷爾蒙的味道。如果在鄉下,這件事會有另一種表達方式,靠山屯和沿河店之間靠一座小石橋相聯,橋頭寫着一則廣告:村東頭有烏克蘭大公豬,配種一次150元,聯繫電話:158******00。後面還跟着兩句唐詩:莫笑農家公豬渾,包配包孕留多豚。

趙中祥的語言寫在橋頭便沒有了廣告效應,同樣,橋頭的文字搬上屏幕也不合適。再如穿比基尼衝浪很美,穿比基尼賣羊雜碎就不美了,這不是比基尼的問題。所以,事物本身沒有雅俗之分,在適合的環境做適合的事,便是雅,錯位了便是俗。

浪漫也是如此,誰說浪漫只是鮮花美酒夜光杯了?難道枯藤殘荷高粱地就不浪漫嗎?誰說王子公主水晶鞋就是浪漫了?難道光棍寡婦小夜燈就不浪漫嗎?所以,情意只有深淺,並無貴賤。

既然如此,那孰俗孰雅就沒個究竟了嗎?突然想起李銳環在《學哲學用哲學》中的一句話:有些事能說也能做,比如喫飯,而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說,比如拉屎。拉屎的事兒,你默默做就行了,用不着和喫飯一樣大張旗鼓地研究和宣講。這大概就是雅和俗的界限吧!

8.

黑色玻璃鋼飯桌上,擺着兩大碗豆漿加牛奶,盤子裏擺着三個剛煮的雞蛋,小碟裏擺着幾片米醋醃製的薑片,小碗裏是前一天喫剩下的嗄魚豆腐的豆腐。

菜不豐盛,但不乏營養,只是少了白酒。

四皮兒沒有心情喫,說沒胃口。

小雅將雞蛋剝了皮,掰塊蛋清塞進四皮兒嘴裏,那動作即關愛又粗魯,像搪塞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四皮兒嘟着嘴說,我不想喫。

“你哪是不想喫啊,你是不想走!你太自私了!你折騰得我睡不了覺,你在家這幾天,我頭髮都白了。”

“我可以不折騰?”

“不折騰?鬼才信你!如果不折騰你就不叫壞四了,細胳膊細腿的不知哪來那麼大勁兒。”

四皮兒不肯認帳,道,我真的沒用勁兒,是你太嬌氣了,肋叉子還疼嗎?說着用手捏一捏小雅的腋下。

“哎喲,輕點兒,豈止是肋叉子痛,現在渾身上下哪都痛,你就是個魔鬼。”

“何時才能再見?”

“待萬山紅遍,當杜鵑花開滿山坡的時候。”

四皮兒被小雅氣樂了,他知道不走不行了,便說:“走就走唄,咱又不是那死皮賴臉的人,光棍這麼多年了,還在乎這幾天了?俺只是算計着,今日一別,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再見了。”

小雅情緒似有觸動,邊剝雞蛋邊說:“其實,你來我開心,你走我又糾結,我無數次問自己,我們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我爲什麼不能像二十年前一樣對你冷若冰霜,爲什麼我們不能像同學一樣做朋友,我思來想去,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我可能沒有被他真正的接納,雖然他沒有讓我和他一起咀嚼失敗的苦,但是也沒有讓我和他一起品嚐成功的喜悅。我們結婚整整二十年了,我們沒有過激烈的爭吵,成爲了別人眼中的模範夫妻,但是我們也沒有過深入心腑的溝通。有矛盾時就後退一步,或以壓制來化解矛盾,我有話說不出口,如梗在喉。我生氣時將自己關進臥室,他從不主動敲門以求化解,好像認軟服輸有損他大丈夫的尊嚴。沒錯,永不低頭的脾氣成就了他的事業,但也把我隔離在他的世界以外。他的事情,我大多是從無意中獲得的,我不知道他這是保護我還是無視我。總之,他的世界裏沒有我,也不許我介入,甚至不許我窺探,我做爲妻子難道我沒有知情權嗎?我感覺我是個同牀共枕的局外人,我是他的妻子,但是我是他的愛人嗎?”小雅一連串說了這麼多的話,可能是壓抑太久了,她穩一下自己的情緒,繼續說,“你會想到嗎,二十年前那個驕傲的我,在家中卻如此沒有地位,外人看來,我有車有別墅,過得風光亮鮮,其實我倒是羨慕你們倆個,能夠痛痛快快地大吵一場,暴風驟雨,閃電雷鳴,遠比我們這樣一天天不晴不雨更像夫妻。”

四皮兒板過小雅的雙肩,鄭重地說:“你可別這樣想,我們那是貧賤夫妻百事衷啊,吵架可不是什麼好事兒,很傷感情的,動手更不應該,回想起當初我們吵架時,我竟然動手,我真是愧爲男人!但是夫妻間深入地溝通還是非常必要的,矛盾雖然可以隨時間過去,但內心的結需要通過溝通去化解。愛人是與你共同走向墳墓的那個人,有事你不和他說又和誰說呢?當其中一個人躺在病牀上時,能日夜守護的只有愛人,別人誰都不行。所以,你要敢於表達自己的不滿,但表達只是爲了發泄,把該說得話說出來就行了,別憋在心裏了。發泄不是爲得吵架,也不是爲得解決矛盾。他也快五十了,也不要指望他改正多少,你當初不就是愛他的這股子在百折不屈的鋼勁兒嗎?”

這是兩人離別前的最後一頓飯了,喫的不多,話說了不少,二人都清楚,此去一別,歸來無期。

9.

下樓了,小雅告訴四皮兒,住在這裏的人素質都高,不愛管閒事,你下樓自然點。

四皮兒已經注意到了,住在別墅區的人們舉止都很紳士,表現之一就是從不關心他人,也不關注他人,書上說這是人類進步的標識。鄰居們同乘電梯也只淺淺地點頭,如教父那種只見下巴動不見脖子動的點頭,表示我看到你了就行了,好像點頭深了,太主動了,便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這方面,不像四皮兒他們住的平民小區,居民就沒有這麼高的素質,自行車堆滿了樓道,保安大叔在大門口轉來轉去不爲巡邏,只爲展示斜掛黃色絲帶的新工服。快遞小哥將快遞鋪在樓宇前的小廣場上,活像個擺地攤的,還沒等快遞小哥吆喝,閒得難受大娘就幫小哥呼喚上了:張大哥有你快遞在那角上。李姐買得煎餅餜子啊?

李姐湊上前來,低聲對大娘耳語:“哎,1803的劉姐,今早買了兩套煎餅餜子,放了四個雞蛋,劉姐平常可是連早點都捨不得喫的喲,今個咋捨得放四個雞蛋呢,還兩套。”

“昨晚後晌兒,你們都上樓了,我見劉姐了和一男的一起上樓,她說是她表弟!你別說她表弟長得還真帥!但模樣和劉姐一點也不像!”

“表弟?她一說你一聽得了,咱都是有素質的人,不要管人家閒事兒。”

“我纔不管呢,沒喫我也沒喝我,我管他做甚?人家一把年齡了,還能找帥哥那是人家的本事,咱們老姐倆老皮喀嚓臉的想找還找不到呢!”

“嘻,小白臉,好看不中用,白給俺也不要,這事兒你老別和別人說啊,我去拿快遞了!”

“不說,不說,你家快遞就在那角上,對,就那塊兒,快遞小哥,快幫劉姐找找,2301劉姐家的,你家也是夠有錢的,沒有一天不收快遞的!”

“都是閨女給我買的,我可捨不得!”

“你閨女好既有本事又孝順,哪像我家那孩子就知道啃老,我還得天天撿紙盒子!”

“撿紙盒子咋了,你是老有所爲,我把這紙盒子給你放這了!”

“謝謝,劉姐,謝謝,謝謝!”

這就是平民區的生活寫實,生活在這大雜院裏的老百姓,想出軌都難啊,四處漏風。

四皮兒和小雅是兩個世界的人嗎?

電梯直達地下車庫,正如小雅所說,同乘電梯的鄰居沒有多看四皮兒一眼就走出了電梯。

別墅的地下車庫一共兩層,綠漆刷就的地面,黃線劃定的車位,一切都井然有序,名車豪車各有所列,有好多車四皮兒根本認就沒見過,但是一看便知道是好車,這叫包子有肉全在褶上,你透過那鋥亮的油漆就不難猜出,裏面塞得都是肉。

小雅說換那輛奔馳送你吧,那車放那兩個月沒開了,需要啓動充充電了。那輛黑色奔馳個頭夠大,車內也寬敞,豪華的內飾散發着濃濃的清新劑的香味兒,四皮兒聞了有些上頭,他感覺不如小雅的那輛紅色小卡溫馨親切。

小雅繫上安全帶說,這車和人一樣不能總待著不用,呆長了就廢了。四皮兒聽這話好像是在映射自己這個二流子似得,心中有一種說不出彆扭,他的手動動車窗又動動安全扣,找不到個安放處。其實他早已經習慣了她含沙射影夾搶帶棒的說話方式,上學時就是這樣,他勸自己不要多想。

小雅好像看出來了它的侷促,幫他將安全帶繫好,嬌柔地說,我知道你不願走,但你不能太自私,你也要考慮考慮我的處境。

四皮兒將手放在小雅手上,手便不再侷促了,說,我是太自私了,只想自己的感受,我不怨你,開車吧!

小雅聽了心裏酸酸的,她知道他不願走,她知道他話裏有埋怨的成分,但理智告訴她該開車了,車速很慢很慢,緩緩前行,像是車子後面拖着一段沉甸甸的故事。

地下車庫出口的坡度很陡很長,還有些彎曲,出口在遠方,微微明亮。小雅說像不像泰山的十八盤和南天門,四皮兒說,是很像,過了南天門便是玉皇頂,從後山下山,有兩棵小山楂樹。

小雅說,我曉得,我一直在細心地呵護着它呢,你的呢?

也好着呢,期待明年春天可以開花。

小雅說,會的,一定會的。說完,腳下加油,提速了。奔馳600強勁的推背力將四皮兒貼在車座上,就如同黑牛衝擊前向後一坐一樣,黑色奔馳稍一低頭便衝上了坡頂,比那輛紅色小卡快多了,如黑熊出洞。

車子衝出地下車庫,窗外一下子明亮起來。

秋日的夕陽依舊溫暖,這無形間給人一種力量,情緒便不再那麼多愁善感,不再頹廢。

小雅捋一捋頭髮,說,你在車上呆會兒,我去扔垃圾。回來時,她手裏撿個小水桶。四皮兒問撿這幹啥?小雅說裝米啊,多好,能裝5斤,還不招蟲。看她一臉得意的樣子比撿個老公還開心。

人就是如此,開心時便美麗可愛。四皮兒將手放在她搭在檔把的右手上,肉乎乎暖洋洋的,她扭頭會心一笑,道,你是個大壞蛋。

門口的小白楊率先發現了他們,它遲疑是不是他們倆,它擡頭招呼小山棵,指一指黑色奔馳車,問是不是他們。小山楂點點頭說就是。小白楊埋怨道,你怎麼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呢?他們換了車我差點兒沒認出來。小山楂不開心地說,我不想他們走。

小白楊嘟着嘴說,我也不想讓他們走。

烽火傳音,馬路兩旁的白楊樹也都知道了,奇怪的是,他們都沒有了像來時那樣歡呼雀躍,反而都沉默了,目送着黑色奔馳從腳他們腳下緩緩駛過。

車子緩緩前行,那車速簡單是對奔馳車的侮辱。

但是,四皮兒喜歡這車速,可以浪費時光,可以發酵回憶。

四皮兒說,這一片兒綠化真好,馬路兩旁的白楊樹全都長得參天那麼高。

“大哥,你有點文化好不好!那叫參天大樹,還參天那麼高,那不叫馬路叫公路,生怕我不知道你是靠山屯的。”

四皮兒沒理她,自言自語:“山麓別墅區周圍綠化也好,空氣也好,水也好,環境也好,樹也多,鳥也多,草也多,花也多。”

小雅笑道:“鳥語花香四個字不行嗎?還樹也多,鳥也多,草也多,花也多,應該再加一句,病句也多,廢話也多,你這樣浪費漢字,應該罰你款纔對。”

四皮兒不理她,繼續說:“花多䓍多,蚊子也多。”

小雅嗔怒地捶打四皮兒,你這人到底會不會說話啊?沒過三句就又跑偏了。

四皮兒將肩膀迎上前去,說,大點兒勁兒,舒服。小雅用力一捶,哎喲一聲,說都是骨頭。

四皮兒厚着臉皮說,能夠再次與你重逢,是我的幸運。

是啊,我們差點兒就錯過了,你也是我的幸運,我們互爲lack star。

四皮兒鄭重地點點頭,是的,遇到你以後,我竟是好事兒,你也是,遇到我以後,你也都是好事兒,總之,我們兩個重逢後,我們兩都是好事兒,咱倆都是好事兒。

小雅見他又囉嗦了,一臉的無奈,但這次她沒有揭穿他他。

四皮兒繼續說,再次遇到你,我不後悔,你呢?

小雅肯定地點點頭說,我也不後悔。

你知道人生四大幸事嘛?

“不知道啊,你給我說說!”小雅裝出無知而渴求的表情,趨之若鶩地等着答案。她不想在離別之際再掃他興,在兩人重逢的這三年,她重新認識了他,他這人不但臉皮厚還喜歡賣弄,就像除他以外,別人都沒見過沖牙器和大金牙似得,你有必要鑲了金牙就逢人便笑嗎?哎,沒辦法,靠山屯的就這素質了。

四皮兒娓娓道來:第一幸就是老長時間沒下雨了,突然就下了一場透雨。對你們城裏人來講,你們感受不深,對我們村裏人來講,那可是大大的喜事啊,得省多少錢,得省多少力啊。

小雅努力肯定地點點頭,那意思是雖然我不是你,但我深深地理解你,於是道,可憐的娃啊,那叫久旱逢甘雨好不好啊。

四皮兒咋摸到了被人理解的味道,繼續說,有你真好,就你能理解我,就像我出門在外,離開老家老遠老遠了,誰也不認識,想找個人說話嘮嗑都沒有,突然遇到了你這個老鄉,讓我感覺這一輩子是值得的,這是人生第二件幸事兒。

小雅苦笑道,那叫他鄉遇故知!

四皮兒強烈地點頭,鼻涕都甩出老長,他顧不上擦,豎起大拇指,你真牛,你說話乾脆利落,不白是大學生裏畢了業的。他繼續說,我以後說話也要學你,簡練簡練再簡練再簡練,免得被那個叫大方的人笑話。還有,人這一輩子第三件幸事就是高考考上了!

小雅被氣笑了,那叫金榜提名時。

四皮兒有點生氣,道,你那“金榜提名時”五個字,我這“高考考上了”也是五個字,而且讓人一聽就明白,比你的差嗎?

“你叫通俗易懂,不好嗎,大哥,你這個土渣掉得喲,聽得我耳朵都牙磣!”

四皮兒真生氣了,不說了不說了,我費了半天唾沫星子,腮幫子都說累了,你就四五個字就把打發了!

“那叫成語,還四五個字,唉!”

四皮兒顏面掃地,說,你懂得多,最後一個幸事,我不說了,你說吧。

小雅見他真生氣了,心想還是多給男人留點面子吧,便說:“我就是在你的基礎上概括一下,如果真讓我說,我還真想不起來呢。”

“你真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你不許再給再給我概括了啊!”

“嗯,不了。”

“那好,我可說了,第四件幸事兒就是”他停頓一下,驚恐地看一看小雅,生怕再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見小雅沒有搶生意的意思,繼續說道,“第四件幸事就是,娶媳婦了!”笑完得意地哈哈大笑。

小雅也笑了,不知是笑他的憨勁兒還是笑他的表達,笑過以後,小雅說:“我是真不想說啊,可是我實在憋不住啊!首先聲明,我這次可不是給你概括,我是給你糾正,你這娶媳婦了不準確,娶老公就不算幸事嗎?你說個“入洞房”也比你那“娶媳婦了”準確啊!”

車子緩緩前行,兩旁的白楊說招手相送。車子再緩也有到地兒的時候。

前方不遠處,那15號地鐵站就像是一個山洞,黑布隆冬地吞噬着人們的快樂,留下的都是無盡的思念與遺憾。

四皮兒下車了,沒有握手。小雅鳴兩聲喇叭,就算是說再見,但她沒有回頭,駕着車,從十字路口掉頭,汽車的尾燈急速消失在夜幕中了,那車速好快,像是要甩掉所有的記憶,恢復到從前,就像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回家還是走那條馬路,小雅鼻子有些發酸,她放緩了車速。

夜幕開始降臨,路上車子更少了,一切更安靜了。

公路兩旁嘿呦呦的白楊樹緩緩向後退去,剛纔送行的一幕幕從腦海裏回放着,她突然想起他剛纔說的那一串串廢話,便自言自語起來:寬廣的馬路兩邊長着參天那麼高的白楊樹,這一片綠化也好,空氣也好,環境也好,樹也多,鳥也多,草也多,花也多,蚊子也多......參天大樹,鳥語花香。”

她一遍遍地說着:“馬路兩邊長着參天那麼高的白楊樹,樹也多,鳥也多,草也多,花也多,蚊子也多......參天大樹,鳥語花香。”

她說着說着,好像突然讀懂了四皮兒一路囉嗦的含義,她禁不住淚流滿面......

10.

小雅被手機的滴滴聲吵醒,是四皮兒開車去打球時發來的一段視頻:車外秋雨綿綿,馬路上飄落了一片片樹葉.....還發來一段文字:下雨了,秋天到了,樹葉五顏六色。

小雅嘴色泛着微笑,她回覆道:秋天到了,馬路兩邊都是參了天的大樹,樹葉也變了顏色,有紅的,有黃的,還有好多其它的顏色,更加多彩好看了。

小雅懂了,給故事多留一點時間,生活不需要那麼精煉,不要像喫雞大腿那樣兩口就飽了,要像啃雞脖子那樣慢慢地品味。

小雅睡足了,容光煥發。

她來走到陽臺上,將那小山楂樹挪進屋裏。她沒有聽他的,她不想讓小山楂再經歷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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