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再見了

                                                                                    一、護士

夢魘接二連三襲來。

先是被一條狼狗瘋追,幾次險些咬到腳跟,險象環生……

接着,跑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不知所措的時候,前面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想喊,卻喊不出來,拼命追,拼命追,就是追不上……

然後,夢見尿急……

正在輾轉反側猶豫着要不要起來排泄,畫面又切換到急促的手機鈴聲。

鈴聲一直響,一直響……

努力睜開眼睛。枕邊的手機已經是聲嘶力竭。

背手摸索了兩次才把它舉到眼前,竟然是一組固話,還是外地號碼。

我劃過拒接,隨手把它扔在牀上。

閉上眼睛,直接進入半睡狀態。

可惜手機鈴聲再次固執地響起來,還是那組號碼。

我無奈地接起來,這次我看了下時間:3:45。

“是LYF?!”語氣不善。

“嗯……”開口第一個字,還有些含糊不清。

“真是夢幻般的聲音!”語氣還沒有減弱。

“請問你是?”既然能說出我的名字,我想應該是認識的人,只是我沒有聽出來,也或許已經忘了。

“我是中山三院精神科四區護士站的護士。”

“啊……”我突然害怕得就像做了壞事被抓到的孩子一樣。

“第三次複查的時間到了,你,是不是忘記了?”護士小姐好像終於知道我還是病人的身份,語氣變得溫和起來。

“我……這麼快嗎?”我確實忘記了。

“上次過來的時候怕你忘記了複查時間,我特意給你留了張紙條提醒你。”護士小姐的聲音溫柔得讓人感動,“不要緊張,調整好狀態,遲幾天過來也沒關係。”

“謝謝你!”這句話吐字是很清楚的。

停了好幾秒,手機裏很安靜,我甚至能聽到她的呼吸聲。

“LYF。”

“嗯。”

“記得一定要按時吃藥。”

“好,我會聽話的。”

“……再見。”我聽到她好像輕輕地笑了一下。

                                                                                    二、馬尾

放下電話,睡意已無,睜着眼睛還是不想起來。

剛剛那個護士應該很可愛吧,於是我開始鍛鍊自己的記憶,在腦海裏搜索她的樣子。

可是對那段時間我竟然沒有一個完整的畫面,除了白色還是白色,越想心裏越害怕。

我能想象自己眼神的空洞無助。

閉上眼睛,腦子裏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傻瓜,我們上班都戴着口罩,怎麼可能認出來。”好溫柔的聲音。

我瞬間釋然。

真是可愛的天使,我繃緊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下來。

人在極度放鬆時會有一種幸福感,暖暖的,一身酥軟。

此刻我就有這種感覺,這是我長大以後的第一次。

窗外有陽光,天空很蔚藍。

生活有時候也是很美好的,我想。

可惜現實總是很殘忍,我的電話又響了起來。

屏幕顯示“馬尾”。

我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

“馬尾”真名叫馬威,我署名時輸入MAWEI,結果彈出來的第一個詞組是“馬尾”,想到他平常的種種“劣跡”,索性就用了這個名字,後來連稱呼都一併改成了“馬尾”。

我們從小學開始,一直到大學都是同學。

我說他陰魂不散。

他說我們的緣分比桃花潭水還要深。

不過除了要防備他冷不防的奇怪想法外,其他時候我們都能正常相處。

他是我現在心理狀態下,爲數不多的可以坐下來聊天而不會感到緊張的人之一。

我接通電話。

“感恩你能接我的電話。”馬威長長舒了一口氣。

“有事就說。”我的語氣很不耐煩。

“你務必幫我個忙。”

“喂……”

“你幫我去見個人,我現在走不開。”

“喂……”

“水庫旅遊公路里程碑7—8處觀景臺。”

“喂!”

“二十分鐘內必須趕到。”

“……”

“感恩。”他掛了電話。

我的心裏罵了句髒話,但還是乖乖起來準備出發。

他說的地點我很熟悉,是我跟他以前經常去的地方。

那個地段有一個突出的石崖,能眺望水庫的全景,尤其是夕陽西下的黃昏,我特別喜歡。

而馬尾卻說這是個殉情的好地方。

這傢伙知道我現在的身體狀況,約了幾次去散心,但是我都沒有應。

我知道他是爲我好,所以還是有點感動。

                                                                                  三、陌生人

車程大概就是二十分鐘,因爲身體的原因,我開得比平時慢,到達目的地應該是遲了幾分鐘。

我看見路旁停着一輛紅色的TOYOTA。

觀景臺上站着一位女子,面朝水庫。

橘黃色的長袖連衣裙,長髮過肩。

微風吹過很飄逸。逆着陽光讓我一瞬間感覺像是一隻飛舞的蝴蝶。

我很肯定她是一個陌生人,因爲我身邊熟悉的異性沒有一個是留長頭髮的。

雖然我很喜歡長頭髮,但是我從來沒說出來過。

結婚的時候妻子跟我說,如果你喜歡我留長髮,以後家裏的地板就你負責拖洗。

所以從客觀的角度來說我是不喜歡長頭髮的。

我慢慢走過公路,因爲我不確定她是不是我要見的人。

她轉身,笑着對我說:“嗨,好久不見。”

確實是一個陌生人。

“你好,我……”本來我想說“我們認識嗎?”。但是想到自己的記憶力,怕又會犯錯,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

我的反應讓她一愣,很快她又笑着說:“我就是馬威要見的人。”

“真不好意思......”她的笑容很有親和力,我放鬆了許多。

“不,是我唐突了,讓我們重新打一次招呼吧。”“蝴蝶”的聲音很清爽,毫無拘束感。

她併攏雙腳,雙手放在前面,彎下身子說:“我是晴子,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

然後她起身,撥了撥兩肩垂下來的頭髮,動作很優雅。

她的調皮讓我感覺心裏又放鬆了許多。

我也向她鞠了一躬:“我是lyf,請多多關照。”

“你是男士,要有紳士風度,應該先主動跟我打招呼的。”晴子說。

“對不起。”我又鞠了一躬。

“沒關係啦。”她也向我鞠了一躬。

“如果有路人看見,會不會覺得我們需要進精神科?”我說。

她咯咯一笑說:“這都怪你。”

我走近兩步:“請問晴子小姐,我們是來這裏學日本人鞠躬的嗎?”

“我聽馬威說起你的事,”她收起笑容,“能冒昧問一問,最近身體怎樣?”

我心裏又罵了一次馬尾,但還是笑着說:“謝謝關心。沒事了。”

“睡眠怎樣?”

“還好。”

“頭還疼嗎?”

“還好。”

“胃口怎樣?”

“還好。”

……

“記憶力......怎麼樣?”我看見她的眼神掠過一絲擔憂。

“遺忘是必然的結果,我只是比別人多一些、快一些罷了。”

“對啊,有些事情忘掉反倒是好一些。”她又笑了。

我不想說這個話題,所以沒有再接話。

停了一下,她說:“我可以再多說幾句嗎?”

我有點奇怪,但是還是笑着點了一下頭。

“一定要休息好。”

“一定要多鍛鍊。”

“一定要多聊天。”

“一定要按時吃藥。”

……

我懷疑她是不是練習過這段話,竟然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一定”。

等她停了一下,確定沒有“一定”了。

我笑着說:“我要拿支筆把這些話記下來。”

“反正……我是很擔心。”她笑得竟然有些靦腆。

我雙腳併攏好,又向她鞠了一躬,說:“我一定會記得的,晴子小姐真的是非常關心啊。”

“傻瓜。”她笑着轉身面對夕陽。

                                                                                  四、陌生人?

嚴格來說這還不是夕陽,因爲太陽離下山還有近兩杆的距離。

不過現在是秋天,陽光已經不會燙了。金黃色的光線照在她臉上,很柔和。

我突然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但是又想不起哪裏熟悉。

“你爲什麼喜歡落日?”晴子問。

“因爲它迷人,光彩奪目,最重要的是讓人感覺溫暖。”我突然想到剛纔那個熟悉的感覺應該是溫暖。

“你喜歡嗎?”我問。

“非常喜歡。”

“爲什麼?”

“愛屋及烏。”

“嗯?”

“因爲我愛的人喜歡它。”

“……”

這是個人私密,我不知道怎麼接話。

她不再說,我沒再問。

靜靜地看着橙黃的夕陽。十幾分鍾後,我的額頭已經微微出汗。

晴子伸了個懶腰說:“暖暖的,真是幸福啊!”

我抹了下額頭的汗:“我是幸福過頭了。”

她轉頭對我說:“走吧。”

“嗯?”

“我們去8—9那個平臺。”

“嗯?”

“你不是說那個平臺比較高,當這邊的夕陽下山了,那邊還能看見嗎。”

“也是馬威告訴你的?”

晴子笑了笑說:“走吧,你需要多散步。”

我們並肩走回公路右邊。

她把我拉到裏邊說:“我在外邊吧。”

我笑着說:“你不放心?”

她看着前面:“是。”

“這裏的車不多,沒關係的。”

“我還是會擔心你。”

“謝謝。”

“換成一般的朋友都會這樣做的。”晴子調皮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什麼叫“換成一般的朋友都會這樣做”?我心裏疑惑,但顧及自己的記憶問題,不敢問。

不過我問了另一個問題。

“這個地方人煙稀少,你不害怕嗎?”

“有你在身邊,我怕什麼。”

“因爲我也是男的啊,你就不怕我心懷不軌。”

晴子等了一會兒才說:“我會喊吶。”

“現在你就算喊破喉嚨也沒有人聽得見。”說完這句話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晴子柳眉倒豎,拿起手提袋打了一下我的背。

“你一定在腦補我喊破喉嚨的樣子。”

既然被她猜透了,我也就放肆地笑起來。

“說實話,我實在想象不出你喊破喉嚨的樣子。”

晴子舉起手袋作勢要打,結果卻轉過了身去。

我知道她也忍不住笑了。

笑了好一陣,她才說:“這個問題你一定不是第一次問女孩子。”

我剛要說話,看見一輛車迎面開來。我下意識地抓緊她的右手,說:“小心。”

晴子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等汽車駛過,我說:“是不是剛纔我的聲音嚇到你了?”

然後我跟她換了位置:“還是我在外邊吧。”

“二十年前,也有一個人跟我說過同樣的話。”晴子說。

“這麼長時間了你還記得,真厲害。”

“你還能再說一次嗎?”

“嗯?”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哪一句。

又一輛車過來,這次雖然晴子也看見了,但我還是下意識抓着她的左手,輕輕地把她往裏擠,說了聲:“小心。”

汽車駛過後,晴子站在原地,沒有跟着一起往前走。

我轉過身,卻看見了她的眼淚。

“謝謝。”她說。

“這麼小的事,不用感動得這麼誇張吧。”

“水庫的風大,吹的。”她恢復過來。

“不許再這樣了,突然讓我覺得很尷尬。”

“沒見過女孩子流眼淚嗎?”

“見過,但是風吹的就沒見過。”

“傻瓜。”她的笑容很燦爛。

                                                                              五、陌生人??

“二十年前那個男孩,你一定很喜歡他吧。”

“非常喜歡,他是我的初戀。”

“好幸福啊。”

“嗯?”

“我是說那個男孩。”

“準確地說那是一場暗戀。”晴子的表情很淡然,“但卻用了我整個青春。”

晴子說那個男孩是她的實習老師,從初中開始喜歡,但是不敢表白。直到高中畢業準備上大學的時候,終於控制不住給他寫了封信。

“我告訴他等了這麼多年,我終於有資格說喜歡你了……過幾天我就要去遠方求學,從沒有如此眷戀過蕉嶺這個地方,因爲你在這裏,所以我的牽掛會留在這裏。遠方沒有你,我不知道我的感情將如何安放……”

“好感動。”我說。

“我不知道這封信他有沒有收到。”她說,“雖然後來我們也有過交集,但是他不說,我也沒再問。”

“爲什麼?”

“因爲……他結婚了。當初聽到這個消息,我哭了很久。”

“你的青春結束了 。”

“是……”晴子的聲音有點異樣。

“他一定是不錯的男孩。”

“非常非常好。”

“你好喜歡說‘非常’。”

“本來就是。”

“那你們的交集是……”我有點奇怪,忍不住問。

“我們曾經做過幾年同事。”

“啊!”

“那時候同事聚會,他也曾送過我回家。”晴子好像進入回憶狀態,“每次走路,他都是在外邊,有車經過時他總會說,小心。”

“好體貼。”

她沒有回話。

我們到了8-9處的觀景臺。

夕陽剛好被羣山託着,湖面上有撒網的漁人。

好一幅漁舟唱晚。

“介意我問你一句話嗎?”晴子突然開口。

“嗯?”我轉頭看着夕照下她柔和的臉龐,熟悉的感覺又出來了。

“請問。”我說。

“記得‘告白就是告別’這句話嗎?”

她的這句話就像是一聲響雷,很多畫面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裏。

這句話我是記得的,還有,原來她的臉我真的是熟悉的……

                                                                                六、 “陌生人”

我不知道說些什麼。

我抹了抹額上的汗。

“想不起來就不要想,想太多對你不好。”她拿出一張紙巾給我,笑起來,“緊張什麼,傻瓜。”

我笑了笑,擦乾額上的汗水,說不出話來,也不敢再看她。

“魚沒有眼皮,害怕的時候它只能睜眼看着,可是上帝是公平的,所以只給了它七秒的記憶。人有眼皮,傷心時、害怕時,可以閉上眼睛,可上帝卻給了我們一輩子的記憶。”晴子指着湖面的漁人說。

“有道理誒。”

她把手裏的提包揮了兩圈,說:“太陽下山了,我們回去吧。”

天空霞光萬丈,彩雲滿天。

回去的路上還是我走在外邊。

“其實我覺得我更像魚。”快到車旁的時候她說。

“你不覺得我比較像嗎。”我現在的記憶跟魚有得一拼。

“如果魚哭了,沒有人知道,因爲它在水裏,是嗎?”

“......”

“所以我就像水裏的魚一樣。”

“......”

到了車邊,她打開車門,上車。

發動引擎後,把車窗放了下來。

笑着問我:“剛纔你想說什麼?”

“水會知道,因爲魚在水的心裏。”我看着晴子說。

她別過頭,我看見了她眼眶中的淚光。

……

“你今天讓我流了兩次淚。”她轉過頭說。

“這次不是風吹的吧。”

“傻瓜。”她啓動了汽車。

又轉過頭說,

“一定要休息好。”

“一定要多鍛鍊。”

“一定要多聊天。”

“一定要按時吃藥。”

……

我雙腳併攏好,又向她鞠了一躬,說:“我一定會記得的,再次感謝晴子小姐的關心。”

“傻瓜。再見了。”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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