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地鐵5號線沙口路站出口,鋪滿了市民自發前來悼念的鮮花。
長長的擺放至數百米開外的步行道上。
卻每日仍舊有着不同的人,不分白天黑夜地紛紛趕來。
有一位80多歲的老者,抱着白菊花緩步走向追思處,小心地放下花束後還彎腰鞠躬。
他擦拭着滿頭大汗說:“他們(遇難者)與我非親非故,我就是覺得那些年輕人很可憐,太可惜了。”
有位阿姨,送完花後,聽到有人在她身旁說謝謝。
以爲是志願者,後來才知道是一位遇難者的親屬。
還有不能來到現場緬懷的,便拜託外賣小哥幫忙,獻上花束和心意。
外賣小哥一邊仔細給花束多套一層塑料袋,一邊難掩傷感地說,這些天已經接了很多單(送花),每次接單都很心酸。
鮮花上,插滿了一張張卡片。
一張卡片寫着,一路走好,願天堂沒有大雨,沒有離別。
另一張卡片寫到,這個世界你來過,你的勇敢我們都記得。
還有一條留言回覆,直接讓人淚目破防。
有人說,希望地鐵重新運營的時候,空車運行,每一站都停一下,讓沒能回家的人回家,願逝者安息。
原來距離河南特大暴雨的發生,才僅僅過去了兩週。
但對於無數人來說,這絕對是生命中一段至暗的日子。
因爲沒有人會想到,摯愛家人親朋間的生死離別,會如同這場傾城大雨一樣,來得如此倉促而突然。
說着再見,就真的成了此生的最後一面。
他們當中,有一位年輕的遇難者,張挽月。
她的小名叫妞妞。
而她的父親,也是近段時間網絡上熱議的“雨衣爸爸”。
鄭州地鐵口前的鮮花叢中,有這麼一張卡片。
寫着的內容令人揪心:
“妞妞,你的爸爸一直在等你回家,還帶了你最愛喫的食物,願你在天堂裏好好守護你的爸爸。”
俗話說,無論多大年紀,在父母眼中永遠是孩子。
幾天前,地鐵5號線那扇不開啓的門前,出現了一個身影。
天空已經放晴,他卻依舊穿着藍色雨衣,在人羣中顯得那麼刺眼。
這位父親和女兒最後的回憶,就定格在那一瞬間。
7月20日的鄭州,天空灰黑,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父親像往常一樣,把女兒送到地鐵口。
可天氣轉瞬突變,暴雨傾盆落下,眨眼便淹沒了整座城市。
雨水湧進地鐵,滲進車廂,一點點吞噬生存的空間。
而妞妞,就在那輛5號線上。
父女從此失去聯繫。
再見到妞妞,是遇難者遺體辨認現場。
沒來得及分辨面容,父親卻一眼認出了女兒的腳。
小時候,女兒身子骨弱。
父親心疼,把她捧在手心裏愛着、護着。
後來女兒長大,嫁人生子,有了新的家庭。
27歲的年紀,卻依然是父親心頭上的肉。
可是一場天災,從此陰陽相隔。
萬箭穿心吶!
也許是不願接受女兒逝世,也許是怕女兒的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推着自行車,蹣跚着來到與妞妞分別的地鐵口。
曾幾何時,他就騎着這輛車,載着年幼的女兒,滿大街跑。
如今,他戴着女兒送的墨鏡,拎着女兒愛喫的麪食。
紙板高掛:“妞妞,爸爸還想接你回家。”
可女兒,終究是回不來了。
一位心碎失魂的父親,想用自己的方式悼念女兒。
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可萬萬沒有料到,竟有人會覺得“雨衣爸爸”的舉動
——太過“礙眼”。
當雨衣爸爸的照片被拍下,放到網上流傳時,爭議質疑的聲音便紛至沓來。
有的認爲,照片真假難辨,懷疑“雨衣爸爸”的來歷和經歷。
有的覺得,即便是真的,也不能排除照片中人想要炒作的嫌疑。
“他真的失去了女兒了嗎?”
“是不是想用怪異行爲博眼球?”
後來,越來越多“專業的聲音”下場,從細節開始推敲“雨衣爸爸”的反常。
先是,明明晴空萬里,爲什麼要身穿雨衣,毫不得體大方,搞什麼行爲藝術?
再者,又帶口罩又帶墨鏡的,是不是不想人知道“真面目”,出於什麼目的,有沒有圖謀?
還有說,都什麼年代了,還推着老式自行車接送女兒,導演是上世紀的人吧?
最後一錘定音,要真的死了女兒,早就忙着辦喪禮了,裝悲傷想給誰看?
事件逐漸失控。
直到記者聯繫真正的知情者,聯繫遇難者家屬,當事人的同事,多方交叉驗證,證實了“雨衣爸爸”的身份。
張父在鄭州某單位擔任科長,平時工作踏實認真,很在乎家人。
“目前單位領導和同事都不敢去打擾他,想讓他自己一人安靜安靜。”
官方媒體證實了,警方也證實了。
按理說,“雨衣爸爸”得到了澄清,事情應該算水落石出了。
可離譜的是,仍舊有人不依不撓。
雨衣、墨鏡、自行車,究竟怎麼一回事,不能解釋清楚嗎?
直到“妞妞”的親姑姑,“雨衣爸爸”的親妹妹,忍着悲痛還特地出來,給外界說明。
哥哥穿的雨衣,是當天和妞妞分別的模樣;墨鏡,是妞妞送的;自行車,就是哥哥的交通工具,也多次搭載侄女。
更沒有網絡傳的那樣,哥哥好幾天都坐在地鐵口“作秀”,只因那天是“頭七”,哥哥想指引侄女最後回家的路。
侄女的突然離世,對哥哥的打擊實在太大。
心理諮詢師也認爲,“雨衣爸爸”的穿着和行爲,很有可能出現了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
他理智上沒能接受女兒的去世,情感上也沒法走出那個暴雨夜。
至此,風波才終於得以平息。
一位父親,需要自證失去女兒的事實,才能夠得到網友的允許,獲得祭奠女兒的權利。
實在太過荒唐,荒唐得令人心寒。
白髮人送黑髮人,是痛到極致的事情。
是一個家庭,一輩老人,永遠無法彌合的傷口。
無論再怎麼厲害的人,如若不是親身經歷,根本體會不到這份痛苦的萬分之一。
金庸年輕的長子在國外自殺,對他來說是個巨大的打擊,也被認爲他一生中最傷心的事。
他在《倚天屠龍記》的後記中這樣寫到:
“這部書情感的重點不在男女之間的愛情,而是男子與男子間的情義,武當七俠兄弟般的感情,張三丰對張翠山、謝遜對張無忌父子般的摯愛。
然而,張三丰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
因爲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一句“因爲當時我還不明白”,隱藏了多少痛心。
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連對旁人的悲傷展露,都存在了規章定式?
遭逢親人離逝,面臨生死磨難。
如果有人嚎啕大哭,太過失控,那是作秀;
如果有人節制悲傷,太過平靜,那是無情。
人同有七情六慾,但並不代表,所有悲歡的展露,都必須雷同。
悲痛沒有範本。
一個人痛失摯親摯愛,他選擇怎樣的方式表達傷心,做出怎樣的行動排遣悲痛,總歸是每個人獨立且私密的事。
由不得旁人置喙。
記得喬任梁媽媽,剛從喪子之痛稍有恢復過來,在視頻平臺上分享自己的生活,卻從長相到飲食喜好,都被辱罵得體無完膚。
知名主持人李詠因病離世,她的女兒卻因發了一張自拍,被網友大罵生性涼薄沒良心,從此刪光所有日常紀錄。
迫使他人接受自己對悲傷的那套想象,纔是一種真正的惡。
哪怕真的做不到共情他人的悲苦,最起碼,不要在別人的傷口處撒鹽。
不要要求別人一次次深挖創口,給大衆觀看調戲。
不要把一場悲劇變成一場鬧劇。
如果“雨衣爸爸”是一場騙局,那或許是父親自己最大的心願。
女兒沒有離世,依舊過着安穩平淡的日子。
可是,沒有如果。
▽
▼
文字爲極物原創,轉載請聯繫作者
/
本文作者:暄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