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談寫作:帶有詩意的語言能夠給聽衆以弦外之音

對話不能性格化,人物便變成劇作者的廣播員。蕭伯納就是突出的一例。

那麼,蕭伯納爲什麼還成爲一代名家呢?這使我們更看清楚語言的重要性。以我個人來說,我是喜愛有人物、有性格化語言的劇作的。雖然如此,我可也無法否認蕭伯納的語言的魅力。不錯,他的人物似乎是他的化身,都替他傳播他的見解。可是,每個人物口中都是那麼喜怒笑罵皆成文章,就使我無法不因佩服蕭伯納而也承認他的化身的存在了。不管我們贊成他的意見與否,我們幾乎無法否認他的才華。我們不一定看重他的哲理,但是不能不佩服他的說法。一般地說來,我們的戲劇中的語言似乎有些平庸,彷彿不敢露出我們的才華。我們的語言往往既少含蓄,又無鋒芒。

爲什麼少含蓄呢?據我看,也許有兩個原因吧:

第一,我們不用寫詩的態度來寫劇本的對話。莎士比亞是善於塑造人物的。可是,他寫的是詩。他的確使人物按照自己的性格去說話,可是那些詩的對話總是莎士比亞寫出來的。在日常生活中,那些人物並不出口成章,一天到晚老吟詩。莎士比亞是依據人物的性格,使他們說出提煉過的語言,嘔盡心血的詩句。直到今天,英國人寫文章、說話,還常常引用莎士比亞的名言妙語。

我們寫出不少的相當好的劇本,可惜沒有留下多少足以傳誦的名句。我們不必勉強去寫詩劇(當然,試一試也沒有什麼壞處),可是應以寫詩的態度去寫對話。我們的劇本往往是結結實實,而看起來缺少些空靈之感,叫人覺得好象是逛了北海公園,而沒有看見那矗立晴空的白塔。這與劇情、導演、演員都有關係,可是語言缺乏詩意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帶有詩意的語言能夠給聽衆以弦外之音,好象給舞臺上留出一些空隙,耐人尋味。

戲曲中的開打,若始終打的風雨不透,而沒有美妙的亮相兒,便見不出武松或穆桂英的氣概與風度。亮相兒時演員立定不動。這個靜止給舞臺上一些空隙,使聽衆更深刻地看到英雄形象。我想,話劇對話在一定的時候能夠提出驚人的詞句,也會發生亮相兒的效果,使聽衆深思默慮,想到些舞臺以外的東西。我管這個叫“空靈”,不知妥當與否。

缺少含蓄的第二個原因,恐怕是我們以爲人民的語言必是直言無隱,一泄無餘的。不錯,人民的語言若是和學生腔比一比,的確是乾脆嘹亮,不彆彆扭扭。可是,我們還沒忘記在五八年,人民寫的那些民歌吧?那也是人民的語言,可並不只是乾脆直爽。那些語言裏有很高的想象與詩情畫意。那些民歌使我們的一些詩人嚇了一大跳,而且願意向它們學習。可惜,戲劇語言卻似乎沒有受到多少影響;即使受了些影響,也只在乾脆痛快這一方面,而沒有充分注意到人民的想象力與詩才如何豐富,從而使戲劇語言提高一步,不只紀錄人民的語言,而且要創造性地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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