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從內地考學到新疆，坐在綠色的鐵皮火車上看了一天的隔壁荒漠，心裏的那份激動逐漸被蒼涼取代，且隱隱地有了一絲悔恨。火車在不停地哐當聲中前進，像一條爬行千里的長蟲，不分白天和黑夜，經歷着繁華和荒涼。我的拿在手上的書再也看不進去了，書裏的青春故事距離我越來越遙遠。
我看着車廂裏的其他人，好像沒有一個人的心情如我般沮喪，該聊天的聊天喝茶的喝茶，還有閉目養神的。正是八月底的天氣，進新疆旅遊的人挺多，大概越是荒涼越是蒼茫的景色才越符合他們的心理。我卻是不一樣了，至少要在這樣的地方呆上四年了。這樣想着，我從火車的窗前走到了車廂的臥鋪座位上，對本來明晰的未來有了淡淡的模糊感覺。其實現在想想，那經歷的絕大部分荒漠只是甘肅狹長的那部分。
當火車到了柳園站，經過了長時間沉寂的車廂熱鬧了起來，站臺上的小販熱情地向開着的窗口兜售當地的特產，有的人則掏出了人民幣花十元買了一盒。我早聽了家人和朋友的警告，火車上和站臺上的東西儘量不要買，不僅貴而且質量不怎麼樣。我看着外面熙攘熱鬧奔波的人，一時有些恍惚，倒是廣播裏面的那句“過了柳園站就進入新疆了，前面是新疆的哈密車站”把我拉進了現實，我就要進入到新疆了，進入錄取通知書上的那個遙遠的地方。我的慢慢平淡的心又熱情了起來，重新站到了窗口前。火車逐漸駛離車站，繁華遠去，映入眼簾的依舊是一片荒蕪。
車廂裏響起了熱烈的新疆歌舞，乘車員用甜美的聲音介紹着新疆的地大物博、瓜果香甜。我看着外面的荒涼景色，依舊想不出這裏的人民是怎樣生活的，而小時候買買提的名字一直在我的腦海裏纏繞，那個戴着小花帽，大眼睛高鼻樑善歌舞的影像，還有看不懂的文字。但我的心已經平靜了，十八歲就遠離了家像鷹一樣遨遊了起來，年輕不就是這樣子的麼。這樣安慰着自己，我反而欣賞起了外面的景色，不時掠過的低矮土房子裏有人的影子出現，在遠處也有了大片的羊和灰色的駱駝，經過像火一樣的火焰山時，那固定的紅色烈焰徹底將我的心震懾住了。
車子一路向前，在快要進入烏魯木齊時終於感受到了綠色的氣息和味道，軌道兩旁的樹木和家鄉的一樣綠，在經過有水的小渠時我甚至聞到了水的清冽氣息，我有些激動了。再往前，就漸漸地有了樓房，有了穿過鐵道的水泥馬路。往遠處看，有些樓房就像腦海裏的那個模樣——高高直直地矗立着，這是我以前極少看到的。列車播報員說是烏魯木齊車站快要到了，接着介紹這個我在後來大學畢業後將要一直生活的城市。然而那時我的目的地卻是石河子，一個從沒聽說過的五六線小縣城。當然這也符合我的心理預期，畢竟在來新疆之前我除了到太原匆匆呆了三天，除了我那上學的小小縣城，我再也沒有去過別的城市。
一到了石河子火車站，想到就要見面的大學，心裏一陣激動。能上上大學，這是曾經不敢做的一個夢呀。火車站的南邊是南山，彼時還是綠的，而往城市走的路途中，坐在十元包車的出租上，感受着司機的熱情，看着道路兩旁越來越濃的綠色和藍藍的讓人不忍直視的遙遠天空，在那一刻我就覺得我來對了，而橫亙將近三千公里的故鄉被埋在了心底。這裏不荒涼，這裏滿眼都是綠。只要呆在城市裏，你的感覺和呆在內地城市的差不多，不過能從突然聽不懂的語言裏感受到異域風情。
然而在新疆呆的時間長了，荒涼的感覺逐漸強烈了起來。有個週末我坐着公交車來到了小城市的邊緣，那裏是一排排低矮的小平房，不見有多少的人影。下車往遠處走去，是一望無際的田野，走着走着就不敢走了，害怕自己丟失在這個廣袤的大地裏。之後的大學四年，我幾乎沒有出過小縣城。後來，實習支教的經歷讓我再次感受到了新疆的神奇。
從石河子到喀什，要先到烏魯木齊然後再經過吐魯番向南疆行進。二十四小時的火車足以讓你感覺到新疆的地大，而一天能經歷的四時風景更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火車只管前行，腳下的路卻在變換。有時是如內地一樣的風景，有時卻是一條孤獨的河沿着荒荒的山腳流淌，有時則是好久看不到人煙。爬行的火車在單調的聲音裏，讓人一剎那忘記了時間。幸好有一車廂的歡快的人，在一起驚歎外面的景色時，還能聚在一起不知疲乏地聊天打牌。我們去的支教之地喀什真是一個讓人大開眼界的地方。不僅僅是道路上有很多的毛驢車，鄉村公路上和人一樣乘車的羊，還有大大眼睛熱情似火說話如唱歌一樣的維吾爾族姑娘。
如今一晃而過，在新疆呆了快要十五個年頭。每次當我走在路上，第一次來新疆的情景就會從心底升起，那天列車不停地哐當聲，一望無際的荒野，我的漸行漸遠的家鄉。我知道我還要在這裏再停留第二個十五年，甚至第三個十五年，或者我的一輩子就在這裏度過了。我的曾經有過的遠大夢想在上中學時強烈起來，在大學畢業之際明晰起來，在工作之初燃燒起來，在工作了十一年後漸漸平淡起來。我越來越覺得我是一個平凡而又平淡的人，一直是一個人在自己的道路上不斷走着，從內地老家到邊遠新疆，從遵從內心學習了中文系，從一直喜歡一個人在熱鬧的道路上跑步流汗，一個人沒有目的地坐着公交車。似乎什麼都沒有變。
我常常想着遠方的人在怎樣的生活着。若不是我考上了學來到邊疆，我的沒有開始的生活會是一種怎樣的情景，而我在這裏的生活是我曾經夢想過的麼。每一天都能遇到不同的陌生人，如果不願說話可以一整天不去說話。想要放鬆了可以叫上兩三個人，在路邊的燒烤攤或夜市裏喝個痛快。但想要喝醉的年紀似乎已經過去，一般是喝好了爲止，然後叫一輛車自己回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過和平常一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