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那本太倉促的書

“這傢伙現在可是社會上的風雲人物!”我指着相冊裏的和生感慨道。從水房剛洗完衣服的室友一邊抄起毛巾擦着手,一邊向我面前的相冊瞟了一眼,滿臉的鄙夷呼之欲出:“什麼風雲人物呀,不就是個開大車拉煤的司機嗎!”我一臉的感嘆僵在了那裏,心中錯愕着:“他確實是個開車謀生計的小人物,和風雲人物能搭上什麼邊!”

這一幕發生在大學的宿舍裏,那時的和生正在煤礦上開大車拉煤。
和生是城南十多裏外的鄉下人,個子不高不低,然而因爲長幹農活身材很魁梧,尤其力氣很大是我們班上掰手腕的霸主,沒見誰勝過他。他的父母放在那個年代也是有想法的人,費盡周折將他弄到城裏讀初中希望將來有個前程。
和生很淳厚,一笑起來樸實的樣子令人心生信任,可能是生活的艱辛,他有着同齡人少有的成熟,尤其是面對困難時從內在顯露出來的堅定,既令人佩服,又有些令人心生畏懼。他知道父母將他弄到城裏讀書的不易,也知道自己家庭無法和城裏的同學比較,踏踏實實學習,剋制自己不纏攪進早熟孩子們間的江湖。然而農村家庭,小小年紀就要承擔生活的重任,他畢竟是早熟的,在我不明所以的時候,人與人間微妙的關係他總盡收眼底,每每說出其間的奧妙都令我慚愧自己的少不更事。
和生老老實實的讀書,從不出什麼風頭,然而他身上總是隱藏着一些不像孩子傳奇的氣息。
“我昨天晚上忽然想家了,半夜回去了!”和生輕描淡寫的說。
“半夜裏,你怎麼回去的?”我聽了有點喫驚。
“走夜路嘍!”

城裏離家十多裏,和生半夜裏想家,十一二點一個人就出發了。他穿過荒野,在亮堂堂的月光下踏過亂墳崗歸家的樣子,只是想想就令我即害怕又佩服。在我的想象裏,月明星稀,放肆的風在松樹稍兒發出低沉的咆哮,遠處的亂墳岡上鬼火時明時暗,和生腳下生風昂首闊步穿行其間。一心依附生人的孤魂野鬼,畏懼和生的陽剛,慌忙避讓在草叢裏,不甘心的偷眼觀瞧卻不敢靠近半分。古時候的俠客們,一到夜晚換上夜行衣行俠仗義,應該也是這個樣子。

和生不是光有野性粗獷的一面,他內在的細膩同樣令人着迷。
和生借宿那家的女主人是一個作家,因爲他的字很工整,女主人總是請和生幫忙譽寫作品用於投稿,女主人跟他熟了,也鼓勵和生將自己的想法寫出來,和生寫了一些詩,工工整整的抄寫在一個作業本上。很多次找和生玩,我都會把他的詩集拿出來品讀一會兒,讀着那些詩,我偷眼觀瞧着和生,覺得很不可思議。和生學習雖然很踏實,然而成績一般,再加上外在看起來孔武有力的樣子,似乎和內心豐富的詩人搭不上界,然而這些詩的的確確是和生寫得,每一首讀來都充滿了溫柔細膩的感覺。時間久了,他在詩裏寫了什麼都忘了,然而有一句我是忘不了的,我們城東有一座露峯山,他以露峯人自居,平白如話的寫到“作爲露峯人,日後定露鋒”!
看着和生粗獷的外表,再聯想到他細膩的內心,“作爲露峯人,日後定露鋒”,將來這個露峯人會如何顯露他的鋒芒呢?
上到初三,面對升學的壓力一向貪玩的同學們都像換了個人,開始憋足了勁學習,希望在一半的升學率裏佔據其一。然而一向踏實的和生,卻漸漸發現自己不是繼續讀書的料,心開始不在學校了。和生有意和那些與社會有染的同學接近,明面上他裝模作樣的繼續着學生的生活,暗地裏着手自己進入社會的準備。

和生會同我講一些發生在學校外面的事情,那些到了學校老實坐在位子上貌不驚人的同學,在外面的樣子如此不同,總是突破了我想象的天際。有時是某人“挖財氣”(我們那時把追女叫“挖財氣”),男孩如何流氣大膽的出言調戲,女孩如何假意厭惡實則欣喜的半推半就;有時是幾個人無意陷入險境,最後在危機四伏中脫身而出,某人如何色厲內荏早就嚇得面如土色,事後卻自欺欺人繼續吹牛,某人如何膽大鎮靜,不卑不亢沉着應對最終化險爲夷。

這些事對我如同電影裏的故事,奇幻的色彩給想象提供了充足的空間,和生的講述又精彩,如同評書一般令人回味無窮。在這些故事裏,和生總在扮演一個微妙的角色,樂於欣賞如同戲劇的演出,諳熟其間奧妙又不講破,除非事態失控從不輕易纏攪其中,所有的跡象顯示,以四兩撥千斤的真正高手非和生莫屬。
很快,初中生活結束了,縣城同學中的大多數和農村同學中極少數升學讀書,和生邁出校門開始了他的社會生活。和生先是在家裏幫父母料理農活,不久就湊筆錢上了駕校,成了一名大車司機,這差不多是那時沒有門路安排工作的農村孩子的標配。
那時固定電話還不普及,日常聯繫全靠到家裏找。也許是兩三個月,也許是半年,不定哪個週日的下午,和生騎着自行車風風火火的就來了。“少年獵的平原兔,馬後橫捎意氣歸。”他總是生機勃勃,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講起話來依然活色生香,描繪的故事令人如癡如醉。
和生描述的那些事不適合用道德或法律去苛責,那是一羣人爲了維持生活的體面,或身不由己或樂而忘憂,遊走在灰色地帶的故事。那些故事裏有令人欽佩的江湖情誼和溫暖的人情,然而背景總是爾虞我詐的人心陷阱。和生本性是善良的,然而他從不幼稚單純,在叢林法則支配的生活場景裏,他有對弱者的同情,但又如同旁觀戲劇一樣不輕易摻和其中。每當無法置身事外,和生的膽大心細和鎮定冷靜,總是既令人即捏把冷汗又分外欽佩。

後來讀到過去“袍哥”的故事,我總覺得和生就是那些袍哥穿越時光來到現在的人,有膽有識、講情義、有擔當、膽大心細。然而我也疑惑,這樣的人在現代社會的發展中,他們生存的空間在哪裏呢?也許命運眷顧他,賜予他一筆可觀的財富,他可以在自己剩餘的人生裏繼續豪氣盈天俠肝義膽的生活;也許命運並不眷顧他,終將把他拋進庸常的生活裏,銳氣在人間煙火的薰染下消失殆盡,最後只留下一具疲沓油膩的軀殼。可惜,和生被命運選擇進入了後者!

自從上了大學,見到和生的次數越來越少,參加工作後更幾乎斷了聯繫。後來通訊越來越發達,大家都有了手機,一天電話響起,是一個陌生號碼,接通一聽是和生,他到市裏辦事,打聽到我的號碼就打了過來。
晚上辦完事的和生來了,一來借宿二來敘舊。他又黑又瘦,一張口嗆人的煙味直逼腦門,烏溜溜的小眼珠在眼眶裏亂晃,乍一看似乎挺有神,緊接着就傳遞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偏執。
和生還開着貨車,已經結婚有了孩子。年邁多病的父母,嗷嗷待哺的孩子,勢利的鄰人,生活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和生束縛其中,不給他一點喘息的空間。坐在大排檔的桌子前,和生利落的把酒一杯杯灌進嘴裏,他似乎察覺到氣氛裏的壓抑,不時故作輕鬆的嘿嘿笑上一聲,然而我的心情憋撓的如同屋外慾雨的天空。
第二天和生走了,同住的室友望了望我,開腔說:“聽你說他似乎是個人物,然而好像不是那個樣子,就他現在,除了會喝酒打老婆撒氣,逼急了豎起眼睛和人拼命,再看不到有啥本事!”我無可辯駁,只好苦笑着默認了,然而一腔的鬱悶總要找個出口,想了想拿出手機給另一個相熟的同學打了過去。
在我心裏,和生是那種“腦袋掉了碗口大個疤”的角色,雖然他一般不會是什麼爲非作歹的強徒,然而假設一天聽說他因爲殺人越貨正被綁縛刑場,這個喫驚程度也不會比我現在的所見更大。原來在生活面前我們是如此的不堪,當一個人揹負着家庭的責任被命運攥在手心,按在馬路牙子上反覆摩擦,任你是鐵打的金剛也終會變成夾起尾巴的土狗。同學不似我這樣少見多怪,早已經習慣了世事無常,隨我感嘆了兩聲,然後講起有關和生的尷尬事:不久前例行執法和生不幸觸網,他當着衆人一邊陪笑臉,一邊說誰誰是熟人希望能夠照顧。同學恰在隔壁房間,聽他不分場合的講話,尷尬的半天沒敢出門......

之後和生又和我聯繫了兩次,大概是希望我能給他找個小工程之類的事,可惜我沒那個能力,這之後就再也沒了消息。

雖然和生從此退出了我的生活,然而我常常會想起他來,每當我看到那些爲生計奔波的疲憊小人物時,每當我看見那些誠惶誠恐在光鮮城市裏穿行的灰暗背影時。如果時代如同設計感十足的高鐵火車,除了列車上那些衣着體面的乘客,有多少灰頭土臉抹着汗水的身影站在鐵道線旁。他們迷茫的望着疾馳而過的列車,卻不知自己的前方在哪裏,他們也曾經是一個個鮮活的人,然而隨着時代疾馳而過,他們的面容日益變得模糊,再也分不出彼此,變成了千萬中一般無二的身影,漸漸湮沒在時光的煙塵裏。

如果你要用宿命的決定論去找尋他們早期生命裏埋藏的伏筆,你一定會成功的!然而,如果你願意帶着溫和的關懷打量他們的人生,你又會發現他們同樣努力,同樣心懷夢想,而決定了命運的不完全是他們自己,還有一雙看不見的手,也許是時代、也許是家庭、也許是機遇......

走在人流如織的街頭,我總是會突然被一種熟悉的感覺擊中,似乎在某個身影裏發現了依然生氣勃勃的和生。待到我定睛觀看,去追尋那個擦肩而過的行人,陌生的面容、世故疲沓的神情裏,和生樸實而又神祕的微笑正隱沒期間。是呀,誰沒有輕狂的少年,哪一個齷齪中年人的內心不曾活着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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