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的作家

文/芸只

“你爲什麼叫不當歸啊?”

“因爲我不想當縮頭烏龜,‘不當龜,不當龜’。”

我哈哈大笑,沒想到讀起來如此文藝的名字居然是這種含義。

對話框又彈出來一條新消息。

“你爲什麼叫阿七呢?”

“因爲我窮啊,窮得沒飯喫。在我們家這兒,‘喫’就讀qī,阿七嘛,就是,啊!喫。啊!喫。”

不當歸也笑了。她接着問我,“你是哪個城市的呢?”

“我是安徽的,安徽你來過沒?”

“沒,但我知道。你會唱黃梅戲嗎?”

“我不會。”

“那你會做八公山豆腐?”

“也不會。”

“那你會什麼?”

“我會寫文章,像你看到的那樣。”

通身看了一遍,確實找不到什麼特色。面對喜歡的作者,第二次就叨叨地說這麼多話,我瞬間羞愧難當。竟然還說出會寫文章這樣的鬼話,反應過來後更加無地自容了。那不是關公面前耍大刀嗎?然而發出去的消息潑出去的水,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

還好不當歸發來了一個齜牙的笑臉,接着說,我也覺得。

頂着火辣辣的臉,長吁一口氣。我立馬關掉了電腦,一頭埋進被窩裏。

-01-

我在X網站註冊了一個賬號,用最後的積蓄買了個電腦,在狹窄的出租屋開始了寫作。前些日子路過公交站看到小廣告,說X網站臥虎藏龍,有很多出色的作家和簽約公司,很多人都因爲一部作品火速成名。

我扯下那薄紙,讀了一遍又一遍後躍躍欲試。當然,我並不是想成什麼名,我缺錢,對於身無長技的我來說,X網站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我就是在這裏認識不當歸的。她是網站的簽約作者,筆下總是有數不清的風花雪月和癡男怨女。她寫的文字總是透漏着淡淡的幽默,可是每次我笑着看着就哭了。

我讀她的文章後,每次都只是匆匆點個贊。有一次,我鼓起勇氣留言,她竟然注意到了我。

她更新了一個故事,情節我記不太清楚。大概是一段撲朔迷離的感情,最後男生因爲女生殺了人。

兩個人在各種各樣的警笛聲中、在撲朔離迷的燈光交錯裏擁抱彼此。

當時因爲這個故事,我哭了一宿。

我在下面評論了百來字,用蹩腳的語言只爲能表達出我那支離破碎的青春。其實別人看懂與否,我也覺得沒關係。

-02-

大學時期新聞史的第一堂課,長髮飄飄的老師在給我們作“黃色新聞”這個名詞的解釋。

她用一些實例來引導我們後,就找人起來發言。好巧不巧點到了我。

正在發呆的我站起來,像只呆頭鵝,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話。最後說,黃色,就是那個意思,黃色新聞……就是那樣的新聞,不太好吧。

整個專業的人都在階梯大教室笑得人仰馬翻。老師也在憋笑,說,你坐下吧,坐下。我低頭看見了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黃色新聞是一種品質低劣、沒有靈魂的新聞。它不但不能主持社會正義,傳播準確的信息,反而編制謊言,腐蝕人的靈魂……”

視線慢慢模糊,這時候的我多麼希望來個UFO把我接走。捻着衣角,感覺空間如此狹小,甚至不知道腳該放何處。不過也就是這一天,燃燒起了我對新聞的熱情,可能因爲羞愧,突然下定決心以後做個正直的報人,同時也因爲這個小插曲迎來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春天。

因爲陳念說他愛上了我,無可救藥的那種。

回想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只能扯扯嘴角苦笑,所以我在不當歸的文章下面評論道:

  有個男孩叫阿念,他是我的初戀。在一次無比尷尬的專業課後找到我說,他難以想象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單純可愛的女孩子。他還說,開學第一天就注意到我了。 我的阿念,我告訴她我是多麼的呆板無趣。他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人能深入骨髓、透過靈魂來了解我,那一定是他絕無例外。我也想和他在人聲鼎沸的街頭擁抱,那該有多麼浪漫。

第二天發現不當歸注意到了我,她私信我,後來呢,後來呢。

我激動得坐起來,又黯淡下去。寫了很大的一段話又刪掉,半天不知道如何回覆。只發了個苦笑,並回復:

後來才知道,他開學第一天就注意到了我,其實是因爲那天我穿得花花綠綠像去相親似的。

-03-

後來我和不當歸慢慢就熟悉了。在她發文章回復了我的評論後,我們都會閒聊幾句,我覺得十分榮幸,她是個特別活潑可愛的姑娘。

我問她,不當歸大大,你是作家嗎?

她說,不是作家,只是個作者。

“我覺得你是作家哎。你配得上,況且作家聽起來氣派許多。”

“作者只有落筆的時候是有感情的,而作家的作品充滿着無窮的愛與希望,恨與決絕,藏着這個世界最美好和最隱晦的東西。”

“那你更是了。”

她秒回,“我不是,期待你能是。不是寫文章的都叫作家,總有一天你會懂的。”

我不懂,在我的心裏不當歸就是作家,永遠都是。

至於阿七真的會是嗎?我看着粉絲列表的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小號,還有一個莫名奇妙的殭屍粉。

寫了一個多月,閱讀量永遠在10以內。我真的會成爲作家嗎?不過整個星球只剩我一個人的時候也許能實現。等吧,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放棄是不可能的,那這漫長的一生將無處安放。

我只能努力,因爲文字是我最後的信仰,失去它,不知道我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天昏地暗。

-04-

不當歸又斷斷續續更新了一些文章,一如既往地好看。她告訴我,在這個網站你得寫通俗易懂的故事,因爲它主推的就是這些東西,這樣的話更接近成功。

我說我寫的就是故事呀。

不當歸就說,看了你的文筆挺好的,標題太太太可愛了哈哈。如果你不想寫連載,寫短篇的話可以重新想想標題,還有你的內容啊,太一板一眼了。

我琢磨着大神說話總有道理,看了看我的文章:

《“90後”,好樣的!》

《別讓謠言跑在科學前面》

《守之以謙,行之以實》

……

確實還是新聞標題的那一套。難道我真的是走投無路、江郎才盡?

我問不當歸,你覺得我適合什麼樣的呢?

不當歸說,你上次的評論你還記得嗎?我覺得那個就挺好。你可以把以前寫的都隱藏起來,從那一篇開始。

真的要寫出來嗎?回頭看這一路,除了那幾件破事,我的人生宛如一張白紙一般,哪裏有什麼動人的故事。

-05-

感觸最深的是大學畢業後的兩年間,我還沒完全從稚嫩的學生階段過渡出來,就經歷了離職和失戀的雙重壓力,半個月暴瘦二十斤。

校招的時候我和陳念進入了同一家報社。由於專業對口,在經歷了幾個月的痛苦適應期後終於留了下來,工資也還過得去,一切還算遊刃有餘。

第二年冬天,災難性的日子真正來了,國內也有很多報社因爲資金鍊斷裂紛紛倒閉。足以見得一切關於國外的傳聞都不是空穴來風,而我所在的報社也處於虧空狀態,公司面臨轉型,一旦失敗,就會成爲這場洪流裏的下一個犧牲品。

每天開會都在討論,紙媒真的沒出路了嗎?公司該往哪個方向走?大家各抒己見,有人覺得應該堅守總有幸存者,有人認爲應該來個徹底的改革,從此改頭換面。

但都沒有確切的方案和可行計劃,老闆更暴躁了,開始大面積裁員。

我想於我很難倖免,平時主要是負責版面設計的,在任職期間,一直被否定,從來沒有被認可過。忐忑不安中,我這樣的菜鳥偏偏被留了下來。

公司開始進軍新的領域,在各個網站摸打滾爬,報紙只少量發行。可爲了賺回那些虧空的資金,在不斷打擦邊球,製造和販賣焦慮,成爲所謂的標題黨。

我意外地成爲了一名編輯,陳念也升了職。陳念說,因爲我們是年輕人好調教,這些資本家只敢壓榨我們。

確實,第一次接到稿子的時候我目瞪口呆。

《兒子長相不似,DNA驗證怎能挽回母親的含辛茹苦?》這篇文章寫的是女媧造人。

《從貧賤到自強,三兄弟的曠世畸戀》很難想象,裏面居然是三國演義桃園三結義。

《鬧市中驚現懸掛於車外的裸屍》是一直被撞死的小狐狸。

《寶媽失業被逼離婚,無奈從事新行業一年收入50萬,男人排隊相親!》僅僅是基金廣告而已。

而報紙,則無實處,變成了鋪天蓋地的黃色新聞。

看到這些稿子,我就飽了。

我向領導反應,我說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稿子,不好好做內容是走不長遠的。結果被劈頭蓋臉罵一頓,還將我同鄰座的同事比較,把我說得一無是處。他說,外面形式很差的,有工作是你的福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負責審稿事兒那麼多,老天爺,招你有什麼用。

我忍住眼淚,提議說我想寫幾篇稿子,領導嗤之以鼻,求求你別瞎折騰,思維不轉換,沒流量你負責嗎?

就這樣在一天天的高壓折磨下,在一次次的反抗無效中,我的信念和操守以及那分文不值的自尊心被徹底粉碎,在老闆厭棄了無數次後,鼓起勇氣從崗位離職了。

-06-

我成了無業遊民,到處投簡歷。可是由於沒有新媒體運營成果展示,沒有公司願意提供比較好的崗位給我。

時代拋棄我,連個招呼都不打。

在一次次的失敗後,陳念卻節節高升。我錘頭喪氣地對他說,難道真的是我錯了嗎?

但我心裏卻無比堅定,我總能找到屬於我的那一片淨土。

陳念混得人模人樣起來,而我還是個灰頭土臉的姑娘。他老是說,你瞧你,不學化妝,不會穿搭,年紀輕輕像個老太太。

我的家庭比較傳統,家裏的女性基本都不打扮,從小就被灌輸好好學習的觀念,我的內心甚至有點瞧不起漂亮的女生。我以爲陳念只是調侃我,沒想到玩笑裏盡是真心話,是實實在在的嫌棄。

陳念說,你搬過來和我同居吧。我想把你從頭到尾都改變一下,然後就開始像野獸般動手動腳。

以前我們的相處模式不是這樣的,雖然平淡些,但對於我非常滿足,這樣的陳念讓我十分害怕。

陳念一次次的邀請,我一次次地拒絕,我總覺得我們之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陳念說,我們在一起都五年了。

我說,我想等我們結婚再說。

陳念說,你真的在乎我的感受嗎?我想想可能是我太急於找到滿意的工作,太忽視他了,我正思考到底該如何彌補。

週末,我做了便當去陳唸的出租房,推開門,兩個赤裸裸的身體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和陳唸對視,把便當隨手放在桌子上,輕聲說我們分手,分手吧。

陳念慌忙地穿衣服,我躲在小區拐角,看他拼命地往外跑,真諷刺啊。當初那麼愛我的人,怎麼說變就變了呢?

夜裏回到出租屋,我只想馬上逃離這個城市。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走在大街上,風吹在我的臉上癢癢的,沒有人注意到我,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07-

我把這些告訴了不當歸,她說,你也太慘了。你的老闆那叫職場pua,你的男朋友那叫出軌。阿七,如果你願意,組織一下可以這些寫成故事很好的,我很期待。

我坐在手機前面失聲痛哭,過去這麼久了,當初那麼沉着,像個武則天一樣,而一回憶起來總不能平靜。是啊,我太慘了。我說好,我一定嘗試寫下來。

不當歸說,別哭了。

我很疑惑,藏在屏幕後面的人如何看見我的眼淚。

當夜就完成了這篇,在凌晨四點多。一篇三千字的文章,寫了很久很久。不當歸也沒睡,幫我改了又改,直至清晨。關於這段經歷的文字出現在X網站上時,我有說不出來的輕鬆。

我說,謝謝你,還好有你在。

她說,我真心希望你能慢慢好起來。

文章發佈後,數據還是沒有動靜,一如既往的平淡。但那個殭屍號給我留言了,他在下面說了幾句話:

這個世界是很公平的,其實沒有一個人好過。那些在你眼裏光鮮亮麗的人背後也許不過如此。

我不知道怎麼回覆,發給不當歸看,她說,不明白就不明白,你看有人看到你啦。

連續發了幾篇相關文章後,我已經無話可寫。感覺又要走“復古”老路。

不當歸說,多去外面走走,不要老是宅在家裏,多與人溝通,晚上回來找我一起交流,加油。

離職後四處漂泊,我已經換了一所城市生活了。在一家公司當打字員,一個月一千多元,十分的拮据。可是這個城市有什麼特別的呢?我又會遇見誰,有怎麼樣的故事?我枯死的心再次發芽,第一次想這個問題。

下班後,決定按照不當歸說的四處轉轉。走進商場,我被面容憔悴的自己嚇到了。才二十幾歲啊,黑眼圈,大眼袋,滿臉的粉刺。真的像老太太一樣。

我看着來來往往的人,五光十色的燈,站在商場的樓頂觀望整個城市,總覺得這裏蘊藏着無盡的力量,不過我說不上來。

我回去告訴不當歸,我突然覺得生活還是很好的。

不當歸說,所以你更應該認真穿衣,盡情打扮。在日落大道里出逃 ,除了風沒人知道的。

我低下頭,還是沒辦法完全放下心裏的那份偏見,哪怕打扮一點兒都羞於走在人羣中間。

-08-

記得大學時候,一個舍友剛剛學會了自己染頭髮。我見着新奇又漂亮,在大家的慫恿下染了劉海。放假回家前洗了好多遍,還是被母親發現了。

我被關在陽光下暴曬,一些不堪入耳的詞不偏不倚地鑽進我的耳朵。那次以後,我徹底地膽怯起來。我覺得人這一輩子有些東西總願意也改變不了,就像基因一樣。

家裏條件不好,我從來不奢求能讓我去上學以外的東西。考上了大學,村裏人開始七嘴八舌,沒人盼我好,家裏人更是說要爭氣,要爭氣。

可是沒有人知道,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像那個山溝溝,大學生遍地都是。如此狼狽的我該以何種姿態回去,我已經三年沒回家了。

我問不當歸,如果一個二十好幾的人了,還是不修邊幅,該如何。

想變美的想法就像一條藤蔓,接受了一點陽光便開始瘋狂滋長。

不當歸給我發來消息,你不用特地去改變自己,不過你得愛自己。

被一個大咖如此寵幸,我不免想她是對所有人都這樣,還是單對我一個人呢?我對自己有些生氣了。

我每天靠灌冷開水在夜裏苦苦支撐地着自己,儘量把故事寫得好一點再交給不當歸,因爲我實在不想她太辛苦。

我還是很窮,三餐只吃兩餐,其中一餐還是饃饃,每天五點多就起牀步行去上班,不過我很高興,我不餓,全身上下充滿着歡喜。

其實這麼多年,我誰也不怪,而不當歸是我特殊的遇見。

-09-

我開始慢慢學化妝,只化淡妝。我發圖片給不當歸看,她每次都說,你美麗極了,就這樣,不過笑一些更好。

就這樣,我這個菜鳥和平臺大名鼎鼎的不當歸竟然成了朋友。我自然是不敢說出口的,在不當歸在文章裏大大方方地介紹我時,我驕傲得不行。

慢慢地,我的熱度上來了。

我對不當歸說,謝謝你,謝謝你。

她說,本來早就想寫寫你,可以前都不是時候,現在可以了。

我當時沒明白她的意思,後來才知道,她給我“打廣告”那天,我剛好寫滿一百篇故事。不當歸常說厚積薄發,我想也許是數量夠了吧。

確實,什麼都沒有的話,別人關注你什麼呢?關注我還不好意思哩。

不當歸笑話我,學新聞的高材生靠寫文章混不下去,也算是個罕事。

我說,是嘞。文章和文章之間的差別太大了,我以前還是老古董那一套,是要轉變,但我不喜歡那樣徹頭徹尾的改變,初衷不能變。

不當歸說,小傢伙,還挺有原則。

粉絲慢慢上漲,我的收益也一天天高起來。我還是堅持日更。

不當歸說,你爲什麼這麼拼命地寫作,一直堅持日更啊?

我摸不着頭腦,因爲我沒錢啊。日更的話,一個月就能拿四百全勤。

不當歸說,不全是吧,我看你是犟,有執念,想證明靠內容纔是王道。

我說也許吧,不過即便夜裏很餓,這一天我捏着肚皮也會把文章寫完。

不當歸又笑,你哪裏是肚子餓,你是別的地方餓。

不當歸說的話,我總是不明白。

-10-

日子過了一段時間,我在平臺的曝光度越來越高了。大家慢慢知道有個叫阿七的傢伙。不當歸說,寫故事有時候不是靠文筆,得走心。

我深以爲然。當我穿梭在一個又一個街頭,把所見所聞記在備忘錄,然後寫成一個個故事的時候,那一幕幕場景又歷歷在目。

春去秋來,我們一直保持着這樣的聯繫。在平臺提現了五千塊錢後,我對不當歸說,你給我一個地址,我寄一份禮物給你。

她沒有回覆我,過了幾天直接跳到別的話題。我又提起,她又不再回復我了。

我的腦海裏腦補了無數個偶像劇,難道她是陳念?難道她是我大學同窗xx?難道她是……但是想遍了所有人,覺得沒有誰會對我如此。

我便作罷,不再提起這個話題。

我還是很窮,夜裏也很餓,但越餓越覺得我快要擺脫這魔鬼日子了。

-11-

我聽說之前的公司倒閉了,哈哈大笑。我對不當歸說,報應,因果報應。不當歸說,希望拉。你一直留意在的呀?是不是還沒有放下過去?

我說我沒有,只是還沒脫胎換骨。

不當歸又說,想不想掙大錢,我發現了一個風口。

不知道爲什麼,我不是特別感興趣,但出於禮貌還是問她是什麼。

她說是短視頻。

不當歸告訴我,短視頻的時代要來了。

我起初是不相信的,直到我在公交車站看到短視頻的廣告牌時,幡然醒悟過來。它真的來了,估計要像當年的X網站一樣風靡全國。

知道這個消息,我又有些振奮,因爲掙到錢就意味着我能光明正大地回到村裏,大聲說自己是堂堂正正的大學生。

我還是低估了短視頻,在我還在打盹的時候,它已經席捲了世界。

而不當歸也加入了短視頻的行列之中,放棄了寫文章。

不當歸說,快來吧,我平均一天能掙好幾千了現在。我不信,她還給我看了截圖。

她說,來不來,小孩。

我笑得抽抽了,二十好幾歲還被人叫小孩,而且對方也是個小孩。

我說,我就想安靜地寫點東西。這句話有點違心,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發自肺腑的。

不當歸說,你可以上短視頻寫啊,把你寫的好句子發到裏面,就會有更多的人來看你寫的東西了。

我覺得這倒是個好主意,可我還沒拿定。我去看了不當歸的賬號,她可真美啊,美得不像這個世界上的姑娘。

這一次打破了我以前心裏所有的假設,她確實是一個活生生的、在現實生活裏和我從未有過交集的人兒。

-12-

我也決定拍視頻,按照不當歸說的,我發佈自己寫的句子。可是流量很慘淡,一如剛來X網站一樣。

不當歸說,別放棄啊,循序漸進。

我說,我對這個沒那麼多的耐心。

不當歸說,這個做好了,離你的作家之路就更近一步。

她像一條蛔蟲,洞察我所有小心思。

我說,即便這樣,我沒這方面的天賦,而且我寫作在瓶頸期,讀者越來越少,能寫的東西、腦子裏的想法也越來越少了。

不當歸說,因爲都在強調碎片化,專心看文章的人越來越少了。過了一會又說,去外面走走。

可是我都走遍了,這個城市裏的每一個角落都走遍了。

去更大的外面啊。去看更大的世界。

因爲她的這句話,我斷更了,睜着眼睛到天明。

好多鳥兒一直飛一直飛,它們不累嗎?

應該是會累的。

上班之前我問不當歸,就那麼放下寫作你甘心嗎?

她說,有什麼不甘心的,哪裏熱鬧我就去哪裏。

她總是那麼神祕,讓人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13-

我還是決定拍視頻,每天自學很多視頻剪輯和引流技巧。

也嘗試了很多方向,從美食到影視,從搞怪到對口型,我發現沒有一個適合我。每過幾分鐘我就點開看看,可是往往一個瀏覽量都沒增加。

我對不當歸說,我真的太笨了。

她一直鼓勵我,她的賬號也越來越好。不過我們都沒想到適合我的定位,畢竟對於一個既不活潑、又沒特長如此平淡的人來講,渴望走進流量中心未免有點奢侈。

有一天,我無意中發佈了一條生活短視頻,竟然小爆了一下,我突然來了靈感。

我立馬掏出手機告訴不當歸,我想去遠方,去哪裏都可以。

不當歸說,不怕餓嗎?

我說,就是因爲餓所以要去啊。不然得餓一輩子。

2017年,我又拖着行李箱離開了這個慢慢熟悉起來的城市,帶着一萬多元的積蓄開始東奔西走。

因爲貧窮,去景區只能觀光沒錢的項目,常常蜷縮在大路旁的樹底下剪輯視頻和修改文案,而我不敢放棄寫作。晚上回到50元一晚的賓館,和隔壁共用着破爛的空調,我還是會繼掏出那臺老式的厚重筆記本。

我知道,這一切的出發,都是爲了文字而出發。

-14-

在不溫不火小半年後,我居然接到了一條廣告,甲方的條件是全程包喫住,推廣三分鐘以上,付費兩千元。

那一天我興奮地給不當歸發了很多消息,記不清說了些什麼。在這忙碌的半年裏,我們說話越來越少,但依舊保持着聯繫。

不當歸還是那麼美麗,像個公主,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敢於欣賞這麼美麗的姑娘。

我邊走邊寫,在旅行中不斷獲取靈感,寫下了很多故事。

我又在別的平臺註冊了賬號,開始了新的旅程,筆握在手裏,腳踏在堅實的土地上,每一步都是那麼舒爽。

我告訴不當歸,我想見見你,你在哪個城市,我去找你。

這麼多年,我還不知道她在哪個城市。

她不回覆我,就像我每次要送禮物給她一樣。

我說,我想見見你。

過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迴音。

-15-

18年年初,有一顆石頭扔進了看起來平靜的湖裏。

一段血腥無比的視頻被髮布在不當歸的短視頻賬號上,一個男人對她拳打腳踢,一邊打一邊說,臭娘們,網上發的都是些什麼東西?而她蜷縮在一角不哭也不鬧。

慢慢地,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喫瓜行列,不當歸的私生活被一一曝光,但不知道孰真孰假。

她從小就沒有了父母,卻被伯父在二十歲就強嫁給了一個蠻子。

她不能生小孩,所以被婆家萬分唾棄,沒有一個把她放在眼裏。

她的老公喫喝嫖賭樣樣都沾,把她關在家裏,若是在外不如意,便是一頓毒打。

我心疼得掉眼淚,在兩個平臺輪流給她發消息,可是沒有人回覆我。

那麼美好的女孩子,爲什麼會碰到這種事情,我的心裏彷彿有一個鉛球,沉重無比。

這麼多年,我連她基礎的聯繫方式都沒有。我到處找人要她的家庭住址,期待能有一點點回音,然後等到的卻是舉家搬遷的消息。

然後,網絡上的輿論是這樣的。

他們說,《百萬網紅人設崩塌,背後原因令人唏噓》

他們說,《窮人裝富婆,你盜不走別人的人生》

沒有人心疼她,他們都在爲自己被騙申冤,說自己被苦苦騙了這麼久。

我不知道不當歸該如何度過接下來的日子,我只知道,如果我當初能從她的言語中發現端倪,從她的堅強裏看到痛苦,然後堅持一點,再堅持一點……我不敢想,我希望她能被我保護得很好。

或許我可以帶走她,帶她浪跡天涯。可是現在,她註銷了她的賬號,隨之消失的還有那個殭屍粉,一切就像從沒有來過那般。

-16-

七月的天色,黃昏都是清透的,蒼穹的邊邊角角泛起火燒雲,空氣平滑地進入胸腔,世間萬物的悲喜都進入我的肺腑之間。

河谷的那一邊,山峯起伏連綿。高速公路在裏面延伸,黑色的洞口籠罩在地面上,我漫步山莊,與導演交涉着拍攝場地的佈局。

天氣非常熱,也沒有風,但這裏的人大家都過着自己理想的生活,簡單而美好。

我真的成爲了一名作家,大衆口中的作家,不知道在不當歸心裏算不算。與她失聯後,我把我們的過往寫成了故事,火遍大江南北,馬上要拍成電影了。

大家都在讚歎我的勇敢與熱烈,喜歡我的溫柔與淡然,可無人解相思處,明白我心裏的柔軟和痛楚。

在岡巒翠碧之巔,我擁抱着整片藍天。陳年舊事是流淌着的,從我心腹深處的石壩上漫溢出來,往日的積怨和雜念於此刻搖搖欲墜,土崩瓦解。

-17-

我們從未謀面,可在夢裏,我早已經和她擁抱了千千萬萬次。

兜兜轉轉走了很多路,見過許多人。不當歸,原應是無歸處。

我明白了她的很多話,飢餓,從來不是因爲肚子飢而已。人生,都是一條命一種活法。只是我們於人山人海中相遇,又於人山人海中走失。尚未相見與告別,不知該以何種方式懷念。

我很難過,因爲我始終認爲,站在這裏的不應該是我孤身一人。

歸,你還好嗎?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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