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女孩 01 02 03 04 05

文/芸只

我走在這世上,記憶是唯一的行李。

不是刻意去雕琢過去,只是喜歡緬懷那些從指尖溜走的細碎流年。

01

她喜歡扎着雙馬尾,穿花點小裙子,還有復古方頭小皮鞋,蹦躂蹦躂的。她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因爲她覺得不太好聽,便老讓別人叫她落落。我就也那樣喊。

與落落相識在高一軍訓。記得那天,驕陽似火,我被曬得感覺要焦了實在受不住,便假裝肚子疼躲到樹蔭下休息。看着他們在教官的命令下機械地左轉轉,右轉轉,我竟覺得有幾分意思,興致勃勃地觀賞起來。

二班排頭那個小小的女生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好像左右不分,每次轉之前都用餘光去瞄着別人,才慢吞吞地照做。還沒幾個來回被教官逮住了,“咋回事?你咋回事?一個陣都讓你破壞了。出列,向前50步走,自己練習!”

她氣鼓鼓地小步小步地走着,在我的不遠處停下來了,她把頭偏了45度,白皙的臉漲得通紅,看起來有點兇狠地自言自語貌似咒罵了教官一頓,我被她滑稽誇張的表情逗笑了,包在嘴裏難喝的礦泉水一下子不雅地噗了出來。

“你是不是笑我?”

“我沒有。”嘴裏說着沒有,我還在笑,捂着肚子停不下來。

然後,大半個操場的人都看着我倆,我裝肚子疼自然也被捅破了簍子,然後我們被罰到教學樓前的大獅子旁邊罰站,一邊站一個,真的有點尷尬。

02

我以爲和她就這樣淺淺地擦肩而過,殊不知會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繫來。

下學期分科,我們成了同學。她輕輕地拍了拍我後背和我打招呼,叫我的名字。我對她的都有些淡忘了,想了好久還是沒有想起來,就對她笑,說,原來是你呀,你也轉這個班了啊,真好。我商業化的笑堆在臉上。

後來排了座位,我連忙跑去講臺看她的名字,原來是她,我想起來了。是倩。我裝作漫不經心地走到她的課桌旁,說,倩。

“叫我落落。”

“什麼?”

“以後叫我落落。”

我也沒多問糊里糊塗地點了頭。

那個時候,我有些叛逆,瘋狂地迷戀上了逃課。也不幹什麼,有時候只是去河邊吹吹風,有時候只是因爲陽光很好,去散步。

一個星期四,我跳上巴士,目的地是街頭轉角那家叫“腳落裏”的鞋店,每個月的28號,他家店裏會有新貨。我都會去光顧,只是因爲覺得他家店名很文藝,很合我的口味促使着我去消費。

我進門,除了那個喜歡穿紅色衣服的漂亮店主,還有一個有點兒熟悉的瘦瘦身影。

“芸,你看我這鞋咋樣?”

“你怎麼在這裏?”

“你不也在。”

說完我們哈哈大笑起來,一人買了一雙鞋,把舊鞋子裝進書包裏,回學校。

路上我餓壞了,吃了兩碗打滷麪,她吃了兩碗水餃。我問她,幹嘛逃課。她直白地告訴我,她在跟蹤我。

我問她幹啥呢,她說她請假回家拿作業,是班主任叫的,順便看看我幹啥。她感覺我要去那個店裏,就先溜進去了。

有這樣的班主任嗎?我卒。

03

她回去沒有告我的狀,我一下子就對她好感大增。年少時候的友誼就是這麼簡單。她比較安靜,和生人說話喜歡臉紅,我比較孤僻,別人不和我打交道也不會主動結交新的朋友。自然而然,我們慢慢形影不離起來了。

一起喫飯,我們都愛喫那家烤肉很碎的烤肉飯,油重複使用好幾鍋的燒烤。一起去小賣鋪,甚至一起上廁所。兩個慢熱的人湊在一起,卻有着說不完的話題,有時候她一直說,我聽着,有時候就我一直叨叨叨,像個小蜜蜂。

高二的時候,我的人生觀慢慢發生着變化,意識到現實的殘酷,感覺揹負了很久的青春蒼白得像一張紙,開始沒頭沒腦地學習起來,搬到了集體宿舍,和落落睡在上下鋪。

2016年9月14日。那是我搬到宿舍的第四天,一生都不會忘記日子。

那天我感冒了,下午請假去醫院打點滴。回來的時候,是九點多鐘。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去買夜宵了。

再回到宿舍時,大家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我,小文的眼圈紅紅,盯着我,像是有火從眼睛裏冒出來。我小心翼翼地坐到牀上,十雙眼睛目光隨着我移動,仍然焦距在我的身上,小小的空間裏陰森的不得了。

“怎麼了?”

“沒什麼,明天再說吧。芸,去睡覺。”

我看着落落,她對我拼命地搖頭眨眼睛,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沒多問,洗洗就包着頭鑽進被窩乖乖睡了。

第二天早起打完點滴去班上,發現所有人都在對我指指點點,感覺所有人都在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我躡手躡腳地走到落落旁邊,“怎麼回事落落。”

“記住,不管什麼時候,我都在,我會毫無理由地站在你這邊,一直。”她堅定的目光甚至讓我毛骨悚然。

她把我拉到操場盡頭,高大的梧桐樹上有些毛毛的葉子已經黃了,放肆地舒展着。陽光刺得我的眼睛很疼。

“芸,你拿了小文手機嗎?”

“什麼?”

“小文昨天下午回宿舍手機丟了,晚上你去買喫的時候,他們搜……發現在你包裏。”

我感覺天旋地轉,所以說,他們是在說我偷東西?整個人都站不穩了,算是明白了怎麼回事,身子無力地都靠在梧桐樹上。

“落落,我沒有,你知道的,我沒有。”

“我相信你。可是現在班主任已經知道了。”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怎麼擦也擦不幹,腦子嗡嗡作響。我發瘋地跑到班上,端了小文的書桌。你他媽的我沒拿。那是我第一次發這麼大火,把所有人都嚇到了,班裏的眼睛都在齊刷刷地看着我,落落在撿被我扔了一地的書,幫我收拾爛攤子。

“不是你是誰?我們大家白天都在一起,只有你是一個人,而且手機是在你包裏找到的。”小文食指指着我,咄咄逼人。

我一下子沒有了底氣,這是無法解釋的。嘴脣抽搐個不停。只是絕望地搖頭,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04

高二六班芸偷手機的事件像長了翅膀似的,一下子傳遍了整個校園。走到哪裏都有人說我,看,她就是那個小偷。我整個人都崩潰了,感覺天地攪成一團,像海水朝我鋪天蓋地湧來。

很多人看見我,甚至躲着我。落落一直安慰我。我沒好氣地說,安慰有什麼用,我這一身臭名,洗也洗不掉,而且他們都在冤枉我!落落,你是不是也覺得是我?

即便是你,也不要怕,天塌了,我在呢。永遠記住,你是我的第一女孩。誰也不能傷害你。我不太懂,抱着落落嚎啕大哭起來。

接連三天,我被不斷叫去校長辦公室,爸爸也被請來了。爸爸問我,犯錯了?

“爸爸,我沒有。”

“說謊沒?”

“爸爸,我沒有。”我哽咽得不成句子,拖着疲憊的身子行屍走肉地漫步校園裏。爸爸摸摸我的頭,叫我別擔心。去了班主任辦公室,他們不知道爭論着什麼,我在窗外看着,他們都面紅耳赤。

爸爸幫我報了警。警察說,你們這羣人真蠢。他去門衛室查了監控,我從下午離開宿舍一直到晚上纔回來,也就是說,小文丟手機,我根本就不在現場。我被澄清了。那怎麼在我的包裏?警察問我要不要徹查,我苦笑,不用了。我心裏想,大概小文自導自演,因爲她喜歡的那個男生給我寫了情書,她討厭我。這是我猜的,至於事實是怎麼樣,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家都還有大好青春是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是我有肚量,是我怕麻煩,還有,有點懦弱。

真相大白以後,落落扇了小文一耳光,全班都靜下來了。我知道落落很害怕,她的手掌一直在抖,這麼溫馴的女孩,打出這一巴掌,我都難以想象多大的力量。我拉住了落落。

“你搞什麼?”

“你欠芸的,心知肚明。”

“你是說我自己藏手機?你好不好笑?”

“我不知道,是你翻得包。這一巴掌,是教訓你私自動別人東西的。”落落一字一頓,小文捂着臉不敢言語。

我拖着行李箱,請了一個長長的假。累了就歇歇吧,17號是星期天,我就給你寫郵件!記得收哦。落落對我擺手,眼裏滿是柔情,對我,她還是那樣的。

我收到了落落的郵件,她告訴我,她喜歡我穿着針織衫,披着柔順的頭髮,她說,吸引她的是我身上那種別人想靠近又害怕的氣質。叫我開心點,釋懷一點。還說,不管我做什麼,如何選擇,我是她的第一女孩,永遠都是。小四號字體密密麻麻寫了三千多字。

我關掉郵件,或許是一下子受不了這麼大的創傷。自回到家幾乎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子裏玩手機,彈擱置很久的尤克里裏。

一天,我在彈《楓》,靠着窗臺,目光呆滯。樓下傳來一陣陣歌聲,烏雲在我們心裏/隔下一塊陰影/我聆聽沉寂已久的心情/清晰透明……跟上了我的節奏。

我拉開窗簾,落落站在陽光裏,所有的光都灑在她的身上,像神明一般,她手裏拿着一隻海綿寶寶的氣球。她看見我,咧開嘴笑了,把氣球放了上來。我撲通好幾下才拿住,上面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拿馬賽克筆寫着,今天28號,我們去“腳落裏”吧。我看着氣球朝她點點頭,飛奔了下去。像重新融入了這個世界,眼前的一切都格外美好。

05

我在家待了五十四天,落落有時間就來看我,給我帶甜點,還給我講笑話。我打足了氣,重新去學校上課了,我逗她,是因爲抑制不住對她的思念。

有新的新鮮事,慢慢的流言蜚語也沒有了。班級裏的同學也對我和緩了很多。我以爲日後日子一直都能這樣溫婉的。卻沒想到,當我揹負着希望的起點邁入高三的時候,悲傷就像陀螺百轉千回。

因爲,落落懷孕了。

落落瞞着我們所有人和一個社會小青年談戀愛了。

黑的沒有星星的一個寒冬夜晚,她把我拉到學校天台,半晌都不說話。我的牙齒都在打架。

“怎麼了?快說。”我打破了這份平靜。

“芸,我懷孕了,怎麼辦,怎麼辦。”

我感覺五雷轟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拽住她,使勁地搖,誰的,誰的,怎麼回事啊?

她說是一個社會青年的,沒讀書了,在十字路口加油站修車。我們倆一起收養了一隻被車撞得血肉模糊的貓咪,關係一步步近了……

那他根本就不愛你,他不知道你是個學生嗎?我朝着落落大吼。

不,他愛我,真的,我也愛他。

“我去湊錢帶你偷偷打掉孩子。”

“我不要。”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看着臉色發黃的落落眼淚啪啦啦地就落下來。

“我不知道,芸……”我們倆像荒誕的可憐人,相擁着在冰涼的月色下睡了一夜。直到天亮。

落落最後告訴了她的父母,被毒打了一頓,瘸了好幾天。也輟學了。我也沒住宿了,過起了一個人獨來獨往的生活。有空就坐很久很久的車去落落家看她。

父母知道了,不讓我去找落落。

“她是我的好朋友。”

“你現在要學習,學習知道嗎?我知道落落是個好姑娘,你天天和她膩歪在一起,別人怎麼說!”母親朝着我一頓亂叫,然後每次我放學都來接我。以前她從來沒有接過我,我知道她的用意。

06

落落的婚期定在2018年的五一。我想去,父母不讓。他們說,你們不是一路人。我趁着父母不注意,乘上了去落落家的麪包車。一路顛簸,剛下車到她家門口,落落的婚車就出發了。

我還沒有晃過神來,追着那浩浩蕩蕩的車隊跑,我不知道落落在哪個車裏。天下着小雨,我狼狽地邁着步子,控制着自己,還是泣不成聲。

落落,落落……

她大概是聽到我喊她了,從第二個車子裏探出頭,淚眼婆娑。對着我喊,芸,你來了,真好。

潔白的頭紗在空中飛舞着,車越來越遠,我知道婚車是不能隨便停下的,因爲那代表婚姻道路的不順。我怕落落犯傻,就識趣地緩緩地停下了腳步。抱着頭,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知道,我們的青春完了。

小夥子是六安人,也就是落落的婆家。距離我這裏184.5公里。說遠又很近,但是從那天以後,我再也沒見過落落。

我發消息給她,說,落落,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回覆我,你父母不想我們聯繫,我是能理解的。畢竟,我們的人生是不同的。你要好好讀書,芸。

我不知道她聽誰說的,我回復她,我不要。

後來,她有時候會給我分享一些她的生活,比如她家娃娃可愛的照片,我也會和她說一些我的經歷,比如抱怨比賽輸掉了。我知道我們倆如今的生活就像兩條平行線,沒有任何交集。但她是我的落落。

我遇到過很多女孩,有的人長得像落落,也有人性格像落落,但是我再也找不到曾經的感覺了。或者是因爲在那段孤立無援的流年裏,她給了我最大的安寧。認識了一堆人,卻再也無當年那雙看我的眼眸。

記憶是柔軟的手帕,擦亮了我底久藏的青蔥年華。時間變得很細很細,像蠟燭的燈芯。如今,我似乎讀懂了落落口中的第一女孩。落落,我的第一女孩,從始至終。蠟燭已經點燃,且慢慢訴說吧。

我打着這些字的時候,也正在準備寫給落落電子郵件。每個17號我們都發會給對方寫一封長長的信。青春就像一盞燈忽明忽暗,積塵纏綿,雖有風塵,但留有殘香。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