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脱(上)

第一节

1936年的上海,在公共租界之外是沪西,沪西是个奇葩的存在,租界当局越界筑路,造就繁荣的沪西歹土,这地方得不到中国政府的正式承认,这是一篇混乱之地,三教九流、帮派特务充斥其间,而动荡的时局带来了大量的人流,畸形的繁荣造就了巨大利益的存在,租界和华界都想管,也都为了利益大打出手。

日ben人占领上海之后,先是苏锡文开始的“大道”政府,接着是傅筱庵的上hai特别市,傅筱庵被刺杀后,又换上来陈公博主持下的亡伪政府,这些界的政府都对沪西丰厚的油水舍不得罢手,租  界当局也不可能轻易放弃沪西的权益,藏身与此的那些从事特殊工作的人不但要应付租借巡捕,还要应对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更要面对投靠日ben人的76号的吴四  宝之流。

秋天里一个平常的日子里,周子迅走出租住的亭子间,走向弄堂口,弄堂里充满着生活气息,刘记裁缝铺的“小宁波”刚好送出来拿衣服的大世界舞女、苏小姐。

“周生,早筏”刘裁缝点着头寒暄

“侬早”周子迅边应答边查看四周

“周先生~侬啥事体有晨光去大世界捧捧我的场,好不啦?”苏小姐一手掐腰,一手兰花指,斜着细腰,如薄雾轻烟一般问道。

“找时间、找时间”周子迅装着比较急的样子加快了步伐。

弄堂口卖汤包馄饨的谢“扬州”远远看到周子迅走过来,就拿下一匣汤包,又打开炉子上的锅盖,一片透着香味儿的水蒸气弥漫开来,煲了一夜的骨头汤翻滚着,谢“扬州”从案子上抓出一把包好的蟹肉馄饨,撒下汤锅。周子迅走到摊子边的时候,馄饨已经盛了起来。周子迅点点头,表示打过了招呼,谢“扬州”也没有言语,只是憨憨地笑了下,一切如常。

周子迅斜对着大街坐下,一边是弄堂里吵吵闹闹的生活气息,一边是电车、自行车、匆匆过客的喧嚣大都市。周子迅拿起调羹,碗里的馄饨皮薄如蝉翼,蟹肉粒粒可现,淡黄色的肉汤里不知道被老板加了什么,汤清而香味儿馥郁,几点翠绿色的葱花伴着小磨麻油在荡漾着。

一切如常、一切如常就好,周子迅心里想着:傅筱庵遇刺,陈箓遇刺,唐绍仪遇刺,汪政府里面的官员,甚至准备落水还未落水的前大佬政要,个个都有丧命的风险,重庆特工和76号在上海大打出手,血流成河,太湖帮、绍兴帮,四乡的土匪,也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如果自己一直能在这混乱之中保持着平静的生活,其实也不错,没有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就和这些上海弄堂里的普通市民们混在一起,一直到革命胜利,那就是最完美的了!

一声鸽哨从弄堂里的天空滑向大街的远方,周子迅被哨音吸引,擡头望去,那是一只灰鸽子,它翱翔着,尖尖的羽在惨白的天空背景上,格外夺目,飞行的路径无人能料。

周子迅低头一瞬间,左前方30米的地方,多了一个擦鞋摊。周子迅心里有些不舒服,说不来是为了什么,早上起床后一直到弄堂口的轻松心态,变淡了。一边吹着汤汁,一边向左前方的远处望去,果然,两个拿报纸对立相向站在街边的西装男,进入了周子迅的眼眶,应该还有,周子迅迅速做出判断。

“老板,给我拿点辣酱,好无啦”周子迅斜身向右边站着的摊子老板谢“扬州”开口,飞快的向右边的上下左右侦查,对,就是运用在延安大学里学习的五方侦查法,开始迅速了解周边的异常情况。右边三、四个精壮彪悍的行人向着馄饨摊子快步走来。

“哎呀,対无起,么铜钿忘遢啦,”周子迅边说话边站起身,“侬等等好不啦”周子迅边说着话,边向右弄堂里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莫事啼,明天啦……”馄饨摊老板谢“扬州”看着周子迅快步走进弄堂口,话还没说完,人就不见了,感到莫名其妙。

周子迅边走边解下围巾缠在手上,裹住那飘飘然的袖子,拉起长袍一边的下摆掖进腰带,急步冲向亭子间,他不得不回来,哪怕马上就被敌人抓住。因为亭子间里,靠墙的桌子下隔板里面有密码本,密码本里还有一份昨天才接到的情报。这份公开情报的内容是《抗日救国初步政治纲领》,可里面的成员名单现在还是机密。

本来这是要今天晚上送到上线发报员那边去的,现在无论如何不能丢了。发报机和密码本分离,是上次“杯具”小组出事后的措施,周子迅在赌,赌敌人没有拿到密码本之前不会开枪。

“趴”的一声,门撞在墙上,“咣”门又被一脚踢的关上,“哗”周子迅左手迅猛地推着桌子抵上门,“泚”右手拽开抽屉,一把就抽出了底板,拿到了那个要命的本子。转身,一步上床、一步踏在后墙,周子迅用裹着围巾的手握紧拳头,在起跳的刹那挥向墙上那个四格天窗,“哗”啦啦,崩碎的玻璃被朝阳的光散射着飞起、飞起。“硄滋硄”门被大力推开摔倒的同时,周子迅已经攀上窗口,头上脚下的跌到墙外去了。

这是一个两个弄堂之间的夹巷,周子迅踉跄着爬起,额头被撞破了,一缕鲜血慢慢淌到了眼睛前,周子迅的视野里一片鲜红。顾不得擦,右手的密码本飞快的揣进胸口的夹袋,急奔几步,一把拽下墙上的那个死信箱,“哗”的一下,箱子碎在了青石板路上,一把柯尔特1911手枪和两个弹夹出现了,周子迅单腿跪在地上,抓起手枪,“咵”的一声,插上弹夹,他知道,能不能拼出去,争分夺秒!

周子迅往后一个翻滚,后背贴在了墙上,侧身转向,一腿跪、一腿弯,双手据枪,(这样射击稳定而且减少受弹面积)枪口对着自己出来的窗口,一只手扒着窗台出现了,“啪”一声,七、八米外窗口那只出现的手在血花飞溅里不见了,清脆的枪声在静谧的夹巷里传得很远,跪着的腿原地旋转了180度,成了起跑的标准姿势,多少次夜里自己躺在床上的模拟成了现实,“踏踏踏”周子迅飞奔向夹巷的出口。

时间、现在需要时间,周子迅没有考虑自己是怎么暴露的,他知道,最多20分钟后,巡街的巡捕就会出现,半个小时过后,枪响的周边街道巷弄就会戒严,戒严后,再想逃出去,就太困难了,毕竟自己暴露了,敌人肯定能认出自己。“啪啪、啪、啪”枪声不可避免地响了起来,周子迅并不害怕,他知道,手枪弹,在40--50米开外,基本上就打不到人了,自己提前的一枪为自己争取到了关键是十几秒,100多米的距离,敌人想打中飞奔的自己,难度太大了。

冲出了夹巷,右转,奔跑中,幸福里巷、平安里巷、快速地落在了身后,周子迅的目标是桃花巷,背后的敌人管不了了,现在敌人还没有完成包围,只有到了桃花巷,他掩护身份上班的“四海”杂货店,自己才有可能脱离身后的追兵。背后的枪手已经被拉成了一排,街上的行人看到一排的手枪在射击,吓得东躲西藏。

飞奔中,周子迅突然转向,利用了一辆定时驶过的电车,跑进了桃花巷,大口的喘息声引起肺部有些疼痛,大腿也有了一些酸楚,快了,38号,那里有一辆自行车,有了它,自己就有了逃脱的可能。

“老板,车借我用下哦”。38号“四海”杂货铺的山西王老板,擡头错愕中,周子迅已经跨上了铺子门口停的一辆送杂货用的“飞人”自行车,王老板赶忙走出门口,,哗啦啦,几个精悍的特工,持枪从自己眼前跑了过去。

十七分钟后,周子迅已经暂时摆脱了追兵,满头大汗地骑着自行车跑出去了七、八里地,来到了2号联络点附近,一家坐落于汉口路的花店。这里有个重要的联络员,自己单独发展的下线,代号“祝英台”的女人。周子迅把自行车扔在了一条夹巷子里,快步走进花店。

“祝英台”正在和一个穿着洋服的女人交谈着,看来正在做生意,边上站着一个矮个子的穿少尉军服的挎枪男人。冒然进来的周子迅猛然看到有穿军装的人在,愣了一下。

“老板,我昨天订的花准备好了没有,现在就要”周子迅急中生智,边说边用手指飞快的在腿边弹出约定的密码——我暴露了,有追兵。

“不好意思,请稍等”一边走向周子迅,“祝英台”一边看着那自己永远也不想看到的密码,眼眶里已经水雾弥漫,秋日的阳光斜穿过镂花玻璃散射在这一对年轻的男女身上,生与死的离别也许早已注定!

“哦,先生,7点钟的时候,你没来,我以为你不来了,准备好的花,我刚刚卖出去了”两人的手揹着洋装女人和军官,握在了一起,周子迅把早准备好的密码本交到了对方手上。

“我看看吧,这边还有一些花,可能够你用得了”从周子迅边上走过去的“祝英台”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她走到收银台后面,蹲下身,一手抹着眼眶,一手把密码本塞进了一捆白百合花底下。

“哎呀,算了吧,我还有事,下午再来买吧”周子迅心急如焚,他知道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就会把危险带近一分钟,自己必须马上离开,只有暂时的别离,才能有以后的相逢,现在有一点婆妈,就会有不可测的危机。脖子故意斜侧着,转了个半圈,不想让店里的两个人看到自己的正面,周子迅边说话,边快步走了出去。“祝英台”躲在收银台后面的狭小空间里一阵心悸,战栗的说不出话来,站不起身。

走出店门的一霎那,周子迅心里一阵轻松又不舍,密码本保住了,“祝英台”只有老家的领导才知道,如果自己不幸了,老家会联系她,拿回密码本。“祝英台”这里本来就是给自己准备好的一个活动的安全屋。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还有一份情报,要送给发报员,可是接下来自己的自由时间还有多少,自己能逃脱吗?周子迅急步走进夹巷。

自行车依然靠在墙上,但是车边上站着一个警察。

“小赤佬,侬啥事体不好干,偷车来啼,跟我到局子里走走”这个矮个子的胖警察,小腹微挺,黑红的脸上泛着油光,一身黑色的半旧两毛二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右手垫着的警棍轻轻地拍打着左手心。

“警官,这车子是我的”现在周子迅已经不敢再说上海话了,一口北京话,额头上满头汗渍,还有个口子,身上的深蓝色长袍,皱巴巴、膝盖部位还有明显的污渍。

黑胖警察上下打量着周子迅,心里判断着。

“你看、他可以给我证明”周子迅左手向胖警察身后一指,右手中指凸起,胖警察回头一看,周子迅的右手成45度角、由下向上挥向对方的胰窝,在周子迅想来,这一下,对方就会痛得失去力气,蹲下来,这时再加上自己左边的飞膝,这个胖警察就该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

事实完全出人意料,胖警察是回头一看,但是他退了一步,同时胖警察的粗腿由左向右一个横扫,周子迅的肚子撞在了对方的脚上,一下子被踢到了墙上,又跌倒在地,强烈的痛感让周子迅张大口,却说不出话来。

周子迅一手撑地,一手摸向后腰处的手枪,疼痛让没停的汗水更加流淌了。

“看来不动枪不行了,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家伙是个练家子,自己犯错了,一看到这个警察,马上掏出手枪才是最好的办法”。

还没等周子迅掏出手枪,胖警察大跨一步、一脚正踢,周子迅脑子一懵,晕了过去。

第二节

周子迅迷茫中听到有人在呼喊自己,意识有了一些清醒,只觉得头疼得嗡嗡的,勉强睁开眼睛,“祝英台”那焦灼的眼神映在眼中。

“我怎么啦?”周子迅嘶哑的声音低语,突然,周子迅想到昏迷前的事情,“那个警察!”周子迅用力撑起胳膊想起来。

“别担心,没事了,那个打你的警察,我把他抓起来了。”“祝英台”忙着扶住周子迅。

“抓起来了?”周子迅惊讶地问道,“怎么回事?”

“我打发了买花的客户,就想着今天先歇业,把东西给藏好,可一出去,就看到你在对面出事了,我就过去,捡起枪,逼住了那个警察,然后让那个警察驮着你,到了这个安全屋”“祝英台”忙解释道。

“然后呢?那个警察你怎么处理的?”周子迅忙问。

“我把他捆起来了,就在床底下”听到“祝英台”的回答,周子迅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周子迅思考了一会后说道:“不行。”

“怎么啦?”祝英台问。

“这个警察如果一时不见没事,如果一直不见了,肯定会被人发现他出事了,再一调查,我们都跑不了。”周子迅解释道。

“你扶我起来,我去看看他。”周子迅忍痛向“祝英台”伸手。

“祝英台”扶起周子迅坐在椅子上,然后俯身拽出来那个被绑得紧紧的警察。周子迅看着这个一脚踢晕自己的警察,心里有些上火。一个特工居然被一个看似普通的警察给踢晕了,自己也太“背”了。

那个看起来有些胖的警察现在有些傻眼:没想到,自己以为随便抓个偷自行车的小偷,居然是个特工,居然还有个女特工,居然自己抓人不成反被抓了,这居然是个天大的错误。

“你想死想活!”周子迅盯着警察问道。

“呜呜~呜呜”胖警察一阵点头。周子迅见状把他口中的毛巾拽了出来。

“想活、想活,我不是想抓你的,我以为你是个偷车贼~”胖警察看周子迅一头黑线的样子,声音越来越低。

“你是什么警察?”周子迅继续问道。

“我就是一个巡警啊,就是天天在街上溜达的那种。”胖警察忙回答。

“你说你是个普通巡警,你怎么会反应那么快?”周子迅不解地问。

警察知道这位特工先生说的是自己为什么能一脚踢晕他的事情,其实现在警察后悔死了,如果知道是这样,他宁可自己被踢晕。“我有些小爱好,喜欢踢足球,我踢球多了,一看你动作,就知道你要干嘛,就先下手了。”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子迅。

“后来,看到你掉了一把勃朗宁1911出来,我已经知道你不是小偷了,正想着不想管闲事,自己走算了,可这位小姐来了,就把我给请来了。”警察接着解释。

“你怎么认识勃朗宁的?”周子迅不放过一点嫌疑。

“我刚才说了啊,我有些小爱好,我还喜好研究枪械。”警察不好意思地回答。

周子迅这一次搞清楚了,还真是让人意料不到,居然是个大乌龙,他有些后悔,自己有些紧张了,可是现在时间已经越来越紧迫了,离发出情报的约定时间,没多久了,如果自己在约定时间没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周子迅对警察说:“你有什么办法,现在不想说,你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有办法,我有办法,我肯定有办法!”胖警察嘴角哆嗦,眼神里求生欲望可怜巴巴。

“我还没说要你干什么?你有什么办法?你叫啥?”周子迅被这个老油条给搞得有些好笑。

“黄、黄焖鸡。”

“什么?黄焖鸡!”周子迅想抽他几个嘴巴。

“不是黄焖鸡,是黄门奇。”胖警察显然有些委屈。

“好吧,黄焖鸡、你想好了啊,我要去西藏路,不想让人发现,还有、你时间长了不回警署,怎么不让人怀疑?这两个问题,想想怎么解决。”周子迅面无表情地看着黄门奇。

“就这点小事?”黄门奇有些不敢相信。

周子迅不搭理他,只是眼光变得有些杀气。

黄门奇显然看懂了周子迅的眼神,“这个去西藏路,我带你去就可以了啊,你跟着我走,有关卡拦路,就说是我同事好了,那个不回警署也没事,打个电话,请个假好了。”黄门奇显然不懂什么叫特工。

特工做事很少会不考虑周全,无论是看到的人,接触的事,不留痕迹,不留后顾之忧是第一位的,这个胖警察暂时对周子迅还有用,也不能在这里处理了,这才让这个警察留下了一命。

时间急迫,周子迅快速思考了一下,对“祝英台”说道:“你不要在这里逗留,马上回去处理下店里的事情,然后转移去你老家,等着召唤,也不要再回到这里了,这个警察的事情我来处理。”

“可是你一个人怎么办这些事情。”站在胖警察后面的“祝英台”知道周子迅还要去送一个情报。

“把那本书带好,不能出任何意外,哪怕是自己出事了,也不能让书出事。快去!”

周子迅口气严厉地说到,他看着她,旗袍绾发,平底皮鞋,有些瘦的脸上两只大眼睛全是担心和焦急的神色。

“换上过去的学生装,快去吧,我没事。”周子迅挥手赶她。

“祝英台”看着周子迅那刚毅的国字脸,两条剑眉扭成了个疙瘩,知道他已经心急如焚了,现在多耽误一会,危险就会更加接近一分。

“你保重,我在老家等你。”说完这句话的“祝英台”一转头往外走,揹着周子迅的脸上有眼泪在眼眶里被她使劲忍着不往下掉。

地下工作,一次短暂的分开,也许就是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面,这个话题周子迅早就和“祝英台”说过,离别随时会来,也许就是现在。

周子迅又等了十分钟,放开了黄门齐。“要我再提醒你一下吗?”

“不要,不用,我路上会小心的。”

“那走吧…”

第三节

一伙拿着枪的“地痞”、骂骂咧咧地在马路中间横行,路人唯恐避之不及,步履匆匆。

“格帮人就是要制造恐怖气氛,侬晓得伐。”黄门齐边走边说,试图解释自己不是真要与周子讯为敌,缓和与周子讯之间的关系。

沪西的大西路与愚园路之间,东边是公共租界,向南就是法租界,这片地方赌场烟馆妓院鳞次栉比。黄门齐家就在这附近,去西藏路之前,他要回家先安排好说辞,他带着周子讯“溜达”,一路走着,黄门齐也没再弄出其他的故事。

黄门齐家的里弄门口,一辆工部局的黑箱道奇卡车从他们边上奔驰而过,这是个总弄入口,也是这片很大居住区的入口,总弄里面还有几个分弄堂,总弄入口处有一座宽度3米的过街楼,这过街楼也是守门人住的地方,门楼上有个水泥抹的匾,上有三个阳刻楷书大字“桃花里”,下方是四个阿拉伯数字1922,这条弄堂是1922年建成的。

弄堂的黑色大铁门在过街楼下,大铁门平日里除非进出福特这种小轿车不开,铁门左侧有一扇小铁门,这才是日常里弄出入的过道,这门白天开着,天黑就虚掩起来,等过了九点,铁门就上门闩, 黄门齐带着周子讯走进小门,才一进去就看到了一付阵仗。

四个白俄保镖站在前后,中间的主角一米七左右高,身材看起来也不壮实、四十岁左右的刀条脸男人,他身上是黑缎子马褂和蓝缎长袍,胸前一根金色怀表,脚上穿的是雕花布洛克皮鞋。

周子讯和黄门齐两个人站着没动。周子讯摸不清这些人是什么来头,想先看看形势再说。黄门齐却额头冒汗,一边擦着油腻的胖脸,一边和对方打着“哈哈”。

“侬夜饭吃了伐?”

站在中间的主角开了口,“小赤佬,跟我走。”

周子讯疑惑地看向黄门齐,黄门奇脸上油汗直冒、神色焦急又无奈,他讨好地对周子讯道:“这事情,和你也没关系,要不,你在这等着我,我去去就回,你看,”

周子讯肯定不会让黄门奇脱离自己的视线,自己想出这沪城,还着落在这个胖警察的身上,可谁又能料想得到,这人的“闲事”这么多。

“我陪你去。”周子讯无奈说道。

“哦,没事,这是绍兴帮的龙爷,喊我去是江湖上的事情,兄弟,我跟你保证,肯定没危险。”

“到底是什么事?你不知道?”周子讯盯着黄门奇,心里一点也不相信这个油滑的胖子。

一群人走在里弄里,龙爷这群江湖客也不出声,对多出来的周子讯也不言语。

黄门奇走了一段,像是拿定了主意,低声对周子讯道:“其实我今天是有事要办,这事情也是巧了,早约好的。”

周子讯并不答话。黄门奇用厚实地肥巴掌挠挠头,“我今天晚上要去运货,帮绍兴帮押车,你看这,”

黄门奇的潜台词就是,我不是想甩了你,这事情在身,自己也没办法。

“运什么,到哪里?”

“不是火油就是枪支,反正是紧俏玩意,我押车也是因为有我好过卡子。”黄门奇吧嗒吧嗒嘴,接着道:“从码头到法租借,不出市区。”

“然后呢?”

“哦,绍兴帮有船,我可以求他们用条船送你去苏州。”黄门奇道出了送周子讯出沪城的方法。

周子讯想着、这些江湖帮派之所以能存在,大多是因为日本情报机构对他们的扶持。混混控制码头以及脚行工人,为日本人搬运军事物资,承运阿片;这些江湖帮派那些在伎院做大茶壶、在旅馆做侍应、在火车上做乘务员的弟子门人,则帮助日本特务刺探情报,访查抗日人士。就连租界内大小报馆谁要是得罪日本人得罪狠了,也是这些江湖帮派的弟子负责去丢炸弹或刷大粪。

可正因如此,这种帮派的私船没人查,能坐船出去,肯定好;再则、自己跟着去闸北码头“压货”,西藏路是必经之地、正好路过,这真是老天帮忙了,但愿这回能顺利吧。

鳞次栉比的店铺,光鲜的招牌,广告画上手持香烟的美女面带笑容看着路人,似乎是在宣告着太平盛世的来临。可是与这里仅隔几条街道的日租界,谍报机关的耳目四出刺探军情,正为摧毁这片桃花源做着最后准备。

“中村”商社就是这么一家表面上做生意,私下里隶属情报部的谍报机关,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打击神州经济,强取豪夺物资财富,支持军国主义称霸。

“张先生,今天晚上的事情就拜托了。”“中村”商社的会客室里,商社会长中村野笑眯眯地对上海滩三大亨之一的张啸林吩咐道。

“中村先生,这事情我们青帮接了,不就是在西藏路上抢绍兴帮一批货吗,小事情。”

傍晚时分,一辆道奇卡车缓缓接近西藏路口,车里除了司机,还有四个押车人员,闸北警察局2人,还有黄门奇和周子讯。

闸北警察局2人坐在驾驶室,黄门奇和周子讯在车斗里。

“到了码头,我要离开,这次的事情谢谢了。”周子讯边说边揭开车厢后的篷布,漏出一块缝隙,观察着路况。

“哎呀,这是怎么说的,你大人有大量,不怪我就好。”黄门奇巴不得早点送走周子讯这种惹不起的人。

车刚进西藏路口。

周子讯从怀里掏出个烟花筒,划了根火柴,点着了引线往车厢外一举,只见一股烟窜上空中,炸出一道红花。

西藏路口,街边里弄最高的一个阁楼,临街的窗户是开着的,一个戴眼镜的“账房先生”正焦急地盯着外边街头,按照约定,今天他能看到一颗蓝色烟花,可就在时间越来越晚的时候,他看到了烟花,却不是蓝色,是红色。

“账房先生”呆立了片刻,马上弯腰从床下隔板掏出个箱子,箱子一打开,是一部电台,他开始了自己的使命。

黄门奇看到了周子讯放烟花,他心里陡然紧张起来,明白这肯定是一种暗号,可是这种暗号一放,不出事则罢,一出事就是大事,千万别把自己陷进去就好。

于此同时,上海滩三大亨之一的张大亨带着自己的“七郎八虎”就在西藏路中段埋伏着,他们在西藏路口安排了“插旗(监视)” ,动手的信号也是放一颗红色烟花,可这烟花是应该车里装上了货,在回程时候再放,这陡然间突然炸开的红色烟花一现,让埋伏的打手们傻了眼。

前档后拦的布置才刚刚到位,只见慢速行驶的道奇卡车的前方几十米外,腾腾跑来一辆黄包车,离着还有十几米,那车在街中一横,车伕却倒在了地上;周子讯在后车厢里,这车后也出了异状,二辆二十八英寸进口“老头牌”自行车,每辆车价值大洋六十七元三角,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摔在了车后,两个穿黑纺绸提花小褂,同色灯笼裤的汉子倒在地上摊起了“大”字。

“碰瓷,瘪三。”黄门奇被猛停的车散了一个趔趄,却也看清了车后的情况,这情况对一位老油条的巡警来说,再熟悉不过,他才一搭眼就明白过来,嘴里骂着就想下车去抖威风。

周子讯一把拉住黄门奇,严肃道:“不对,快开车走。”

黄门奇一愣,脑袋上就见了汗,他知道周子讯肯定是个特工,既然这位爷说了不对,那肯定有问题。黄门奇一转身,腾腾两步移到驾驶室的后窗口,“快开车,撞过去,有埋伏。”

驾驶室里坐在三个人,司机和两个闸北巡警都是绍兴帮的帮众,这都是八面玲珑的街面上人,黄门奇这么大声一提醒,三个人恍然大悟,才停下的卡车猛一踩火,发动机“嗡嗡”响着,道奇卡车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咣”地一下撞开了黄包车,就往前开。

这时候街边也出现了变化,三四批精壮汉子舞着刀棍向卡车冲了过来,路人一见,做鸟兽散,整个街面一片混乱。

站在美华大旅社四楼看台上的上海滩张大亨看着街上这混乱情况,把嘴里咬着的“美丽牌”香烟一把摔在地上,骂道:“次钠、那个小赤佬坏的事,去堵,把车拦住。”

尽管埋伏的人多,可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轮子,埋伏的人虽然有枪,可街头混乱人群乱跑、也没法开枪,道奇卡车惊险地冲出了包围,一溜烟地开出了西藏路,奔着码头去了。

第四节

码头上,赤着上身,肩膀上搭一条破毛巾的苦力,货物层叠摞的像小山头,把一个个单薄的身躯压成了弓。 汗水从黯淡干瘪的皮肤上流过,从细长的脖颈到肩胛再到瘦弱如柴的臂膀,惨淡的路灯下,那些单薄的赤裸上身爆出一根根刺眼的肋骨。

而满身刺青一身横肉的打手是不干活的,他们套着黑色提花纺绸裤褂,挽着三寸的白袖头,脚蹬一水的老美华黑布白底布鞋,上身的十三太保的疙瘩袢敞着,腰间巴掌宽黑布带上插着雪亮不带鞘的匕首、斧子。

手中或提着皮鞭,或抱着肩膀晃荡来晃荡去,凶恶的眼神瞪着那些搬货的工人,看谁不顺眼一鞭子就抽上身,跟着道:“磨蹭、都跟你这么磨蹭,要干到啥景光?别装死!谁陪你跟这耗?还想干不干,不干就赶紧滚!”

码头的几个绍兴帮小管事坐在货物箱子上,新沏的高碎在茶缸子里冒着热气,手上则是一副满是汗渍油渍的骨牌摸着。一伙人一边推骨牌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吹着牛逼。

“咱爷们就是好命,昨天一个瘪三在西梅龙饭庄请我吃老酒,想来码头放宝局,你说这不难为人么?这一亩三分地,凭什么让他来挣钱?”

“就是,真想赌,咱自己家就有场子,这些玲珑空子(没入青帮的门外人)就想着溜门子(找便宜)。”

一阵“嘎吱吱”地车轮刹车声响起,绍兴帮的道奇卡车轮胎冒着黑烟急停了过来。

“歹事、歹事,我要打电话。”车一停,司机就跳了下来,咋呼着往仓库跑。司机的慌乱引起了码头上打手和管事们的紧张,都是吃的江湖饭,也都能看出来这是出事了。

周子讯和黄门奇下车的时候,驾驶室里的两个押车帮众已经在和其他人七嘴八舌地介绍起来。

“是张笑林的人,他们这是要来砸场子抢货,赶紧准备。”

这边绍兴帮的人慌慌张张还没准备好,码头入口处,张啸林组织的青帮成员已经冲了进来,拦路打劫已经换成了明抢的方式。

足足有五十多青帮打手冲进了码头,而绍兴帮在码头的打手只有十几个,能打的双花红棍也只有两个,绍兴帮不是没有能打的红棍,可谁也料不到这青帮今天是恼羞成怒,直接冲击码头来了。

周子讯和黄门奇的处境很尴尬。

周子讯是黄门奇顺带过来的,本来是想着通过码头这条水路摆脱敌人的追捕,何况身上还带着一份重要的文件要及时送回“老家”。

黄门奇更加郁闷,自己就是一个小心翼翼在乱世求活的小“蚂蚁”,今天先遇到一个“间谍”,被迫送这位“大爷”出沪城,现在又碰到黑帮火并,“我是来赚外快的啊,我这倒霉催的!”

黄门奇紧张地瞅着周子讯,低声道:“要不,咱们跑吧。”

周子讯和黄门奇此时混在绍兴帮的人中间,周子讯也想跑,可这绍兴帮人太少,现在跑也太显眼了,不跑的话,对面的青帮现在就冲上来了,一开打,自己出事了又怎么办?这个胖警察真不靠谱,还是要自己想办法!周子讯心里暗暗下定主意,没有搭理黄门奇。

绍兴帮在码头上的管事仓促吆喝着,“弟兄们,不能让青帮抢了我们的货,他们不给我们活路,我们拼了。”绍兴帮的管事和打手们对于黑帮火拼也并不陌生,刀斧棍棒拎在手里,迎向对方,周子讯和黄门奇混在人群的后面,两人手里也被迫拿着棍子。

两人嘴里也跟着叫骂,脚步并不积极,黄门奇边走眼睛边东张西望,想找个逃跑的方向,周子讯虽然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心里倒是并不紧张,只是有些郁闷。

码头对于帮派份子来说,是吃饭的地方,所以青帮的人对这个码头也很熟悉,几十个打手冲向仓库,两帮人也没有多话,叫骂着火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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