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洗紅》
作者:星舞九鳳
圖片:小紅書【迷森鹿】(已授權)
“留靈脩兮憺忘歸,歲即晏兮孰華予。
——《楚辭•山鬼》”
往外迎,往外迎
滿腹淒涼,草木凋零
斜倚欄杆淚珠兒清
一陣金風過,落葉滿中庭
思想起郎君一去
老沒有回程,在外飄零
——北京小曲《休洗紅》
他與她在那一年相遇。她還記得,那一年的戲臺旁,月季花,開得尤其芬芳迷人。
當年的他,還是白家的二少爺,和他哥哥白家大少爺白御麟一起來聽戲。而她,還未成角兒。
那一場,白家二公子因爲聽不慣這戲曲,而又因一些小插曲,於是就在院子裏吵鬧了起來。
她還記得最後是白御麟控制了快要失控的場面。
當天晚上,那白家二公子來到了自己家門口,來給自己賠禮道歉。身旁不見任何人,看起來像是自願來的。
“白少爺,這麼晚來拜訪寒舍,有何事啊?”
他一臉賠笑,將手中的水果籃遞給她。“那個,今天午場的時候打擾到您唱戲了,就此事我來向您賠個不是。”
奚洛月看着這百家二少爺白川遙那一副那什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的樣子。
“不用了少爺。在臺下的時候我們不會單獨收觀衆禮物的。您收回去吧。這是我們班主給我們的規定。請您諒解。”
本來她以爲她與他的緣分到此爲止了。
沒想到自那回之後,白家二少爺似乎轉變了性子,只要閒來無事,便與哥哥一起來聽戲。
霍清欣笑着調侃她:“這白家二公子怕不是愛上你了吧?”
她只是笑一笑,從側目條看看坐在第一排的他,說:“那我哪兒知道。人家買票了,問,我能不讓人家看嗎?”
他一直在戲院,每天跟着人們往臺上放點東西,當然相比於別人,他放的更多是胭脂粉末之類的,再要不就是首飾。
她也一直沒理他,因爲在他“風花雪月”之事,實在是多。
時間就這麼過了三年。
三年後的那天,她唱完戲回到後臺收拾東西。他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了後臺。
她看了他一眼,繼續收拾東西。此時的她,已經是京城有名的角兒了。
“你來幹嘛?”她的聲音不冷不熱。
他從隨身的香囊裏拿出一枚金戒指,“我愛你,和我在一起行嗎?”
他這三年的“豐功偉績”,讓她對他更加的不屑。
“不了,奚某人還想在戲曲方面做多些研究。婚姻之事又豈是兒戲,望公子三思。奚某人還有事,失陪。”
她留他在原地咬牙切齒:“切,不就是區區一個戲子嗎?那麼多千金大小姐都被我搞定了,就憑你?我害怕搞不定?”
又是三年,他爲了能追到她,硬是斷了那些風花雪月之事,只追她一人。
她絲毫未理,只是偶爾聽聽觀衆們議論:“這就是能讓白家二少收心的那位角兒,真是了不得。”
這三年裏,她依舊唱着她那喜愛的戲曲,只是心裏多了一種滋味。上場前,總會看一眼那個位置。
慢慢地,她眼神會在表演沒詞的時候望向他,有一次,險些走神。
師孃發覺了不對,跟她說,她也只是道聲“知道了”,但眼神還是會不住地往他坐的位置飄。
後來的事情,發生在她生日場那天。
本來那天是不打算開場的,但因爲她高興,所以特地開了。唱的是《杜十娘》。
因爲是角兒,而且很多觀衆也都是看着她長大的,所以也過來捧捧。
他看着臺上的她對着另一個男人唱的是那麼的癡心,心中莫名很是不爽,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酒壯慫人膽。他朝臺上怒喝了一句:“停下!”
樂隊都愣了,她也愣了一下,然後接着往下唱。
“我說停下!沒聽到麼!”
他衝上了臺,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把甩開。他又摟着了她的腰。
“你今天必須嫁給我!不然我就砸了這戲樓!”
她看了看班主和班主夫人,又看了看她的同門。
霍清欣正想衝出來保護她,但卻被白家的人控制住了。
在心裏衡量了一下後,她點了點頭,道:“好。但你不準再踏入我們戲園半步。白家所有人都不準踏入這裏半步。”
“好,沒問題。那請奚角兒跟我走一躺?”
奚洛月穿着戲服,在舞臺上跪了下來:“這一跪,跪的是各位聽衆,各位神仙鬼差,事出萬不得已,戲未唱完,幕落,願得各位諒解!”
她被帶走了。人們都還處於驚魂未定之中。而她心裏,五味雜陳。
三日之後,大婚。
她坐在轎子上,看着街上那些看熱鬧的人們,放下了簾子,靠着轎子,閉上了眼睛。
“奚洛月!洛洛!”轎子之外,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睜開眼,再次掀開簾子。
是霍清欣。她跟轎子上的她比了個口型:“走嗎?我都準備好了。只要你一句話,就可以行動。”
她一愣,看看遠處的師父和師孃,搖了搖頭。
在衆人的注視之下,她與他拜了天地。
之後,她進了白府。他給了她最高的地位——正房夫人。
他終於娶了她。
“夫人夫人,今天想喫什麼呀?”他問她。
“嗯......桂花糕吧。”
“好。”他跑了出去。
一個時辰之後,他拿着一個籃子再次推門而入:“娘子娘子~”
“嗯?”
“給你買來啦~趁熱喫~”
她望了望庭院裏的鵝毛大雪,再望望他手裏熱乎的桂花糕。
“哦對了,你的好朋友說,你還喜歡喫城中的那一家烤鴨店的烤鴨,我也給你買來了。”
他又從籃子裏拿出來一份烤鴨,“桂花是庭院裏栽種的。院子裏溫度高,桂花開得正歡呢。”
她看着後院那唯一因老爺子喜愛而開着的桂花數,再看看他手臂上那紅紫交錯的鞭痕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這種甜蜜在又一個冬天,凍開了縫隙。
三年來的種種風霜雨雪終究打滅了當年富家公子玩玩的興趣。他開始對她不聞不問。
隨着她在白家地位,也隨着他的冷落,日漸底下。
“二少爺,夫人她現在整日坐在窗前,不知道在幹什麼。”管家向他彙報。而他,正在紅樓花天酒地。
“行,我知道了,讓她去吧。死了最好。”
管家心善,將這話轉述給了她。
“嗯,謝謝。”
等管家走了之後,她來到院子裏,看着一地的雪。自己得不到寵愛,下人也不來了。也就管家唸了她的好。
嘆了一口氣之後,她拿起院子角落的掃帚,開始清掃院內的積雪。
想起當年戲園子裏的自己,也是這麼掃着積雪。師傅師孃還打趣她:“挺大一角兒,怎麼就和積雪槓上了。”
她當時只是笑着說:“這樣師父和師孃,還有觀衆朋友們就不會滑倒了。”
霍清欣走了過來,搭上她的肩膀:“別掃了,該上臺啦。”
她把掃帚一扔就和霍清欣趕場去了。師父在後面喊:“你這小兔崽子,回來!掃帚不能隨便亂扔知道嗎!”
師孃護孩子,勸師父淡定。
所以,自己爲什麼在明明可以逃的當時選擇留下來呢?
她冥思苦想,才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了這個富家公子。
沒有女孩子能對一個事事依着你,讓你感到被愛着的人。
所以縱使他很渣,但你總相信,你會讓他只愛你一個人。
但事實並不能。
她愛上了他,不知道是他當年的道歉引起的一見鍾情,還是她後來的堅持引起的日久生情,反正最終是愛上了。
動了心,動了情,便結果只能是無法自拔,無論結果如何。
她不相信這種跨階層的愛情,但相信了他真的愛她。
那一年的冬日的桂花糕和烤鴨,以及鞭痕,在她眼裏都是證明。
她將掃帚放,在僅有她一人的院子裏唱起了《杜十娘》。
“誰知那郎君信不深,惑了浮議論,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
“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
又是五年的春夏秋冬。
那天她獨自一人在院子裏唱着《杜十娘》。
忽然想起杜十孃的性情,苦笑了一下,進了房,起草了一封休書。
她敲開了他的房門。
他從牀上坐起,皺着眉,看着她。“幹嘛?”他問。
“簽了。”
“什麼?”
“休書。”
“休書?你主動要求我休了你?”
“是。我沒有時間再陪你,再等你。”她張了張口,但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他低頭沉思了一下。“好。”
她看着自己心愛的人,休了自己。
“好了,你收拾一下,走吧。”我會把這事情宣傳出去的。”
她將休書收好,看着他,沉默了一會兒。
“白川遙,你認真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閉了眼:“不用問,愛過。”
“動真心的那種?”
“是。”
“那爲什麼……”
“你很像她。”白川遙睜開眼睛,對上了她的眸子,“我原來有一個夢中情人,但她死了。”
“你很像她。”
“所以你不愛我,只是愛她,娶我愛我只是因爲我像她?”
“是,也不是。因爲後來我好像真的對你動心了。但我無法分清楚,這是一種什麼情感。”他眼睛紅了,頓了頓,說:“對不起。”
她深吸了一口氣:“有些事情,不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彌補的。並非你說對不起,我就一定要說沒關係。夫妻一場,我告訴你這種情感叫什麼吧。”
她一字一頓地說,“你這叫走不出,捨不得,自己虐自己。”
“最終害人害己。”
不是每一句對不起,都能換來沒關係。
那些受過的傷害,她獨自一人在冰雪天感受過的寒冷,不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彌補的。
冷的是天氣,傷的是心。
她走了,他第二次嚎啕大哭。第一次是他初戀走了,第二次是她走了。
她將休書貼在了戲園子門口,與她復出的公告一起。
人們很高興,他們喜歡的角兒回來了。
復出的第一部戲,就是《杜十娘》,將沒唱完的戲繼續唱完。
她風采不減,甚至還將杜十孃的情感演得更加淋漓盡致。
人們叫好,只有後臺的同門知道,那一場後,她哭花了妝。
杜十娘走不出來,她,似乎也走不出來了。
他?不知道。
總之,有人說,看見他在觀衆席泣不成聲。
後來他又是天天都來,也沒有恢復原來的花花公子的作風。
再後來又是一年大雪紛飛。
一年了。
回不去了,也忘不掉了,更回不了頭了。
在那年寒冷的夜晚,紅配白,又歸於白。
她的遺書公佈於世。
“我自爲情所傷,離開人世,願下一世,我與白家二公子不再相見。”
她說,她等不到他回頭了。
一代角兒就此隕落。
走的時候,她穿着當年的嫁衣。
他得知消息,瘋了一般地衝到了戲園子,站在冰天雪地的庭院裏,看着已經被白色覆蓋的暗紅,哭了。
他愛上了她,但沒有對她好。
她愛他,但有着角兒高傲性子的她,至少不想以替代品的身份站在他身邊。
她至死愛他。
但他,愛的不知道是她,還是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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