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心甘情願輸給她



早秋

四年前的十一月,我與阿圓申請了週末留校。她說她很愛週末校園的空曠,讓她想起曾經去過的教堂。那天週五晚上,我們跑到操場又跳又唱,燈光閃耀。阿圓個子高我許多,我總仰頭看她,看到燈光照耀的睫毛下一片星河。

回寢室後,她洗澡,我看書。陽臺外的天空露出深藍色,不見星月。檯燈照在米黃色的書桌上,桌邊插着幾支幹樹枝,中央放着一本《伊豆的舞女》。我又讀了一遍他們的故事,剛讀完,阿圓就擦着頭髮走過來。她拉開抽屜拿出吹風,蹲着插電,隨後起身倚在桌邊吹頭髮。她的頭偏向一側,雙眼出神。我突然有一股強烈的分享欲,頂着吹風的轟隆聲,我開了嗓子和她說:“誒!圓圓,我待會兒給你朗讀好不好?”

“什麼?”她回過神看着我。

我起身走過去:“我說,我待會兒給你朗讀好不好?”隨即舉起手中的書,“《伊豆的舞女》。”

她笑了笑,點頭說好。

她吹完頭髮後,便搬了凳子坐在我身旁。我告訴她,不要看,只是聽,閉着眼聽也可以,但千萬不要睡着了。她點了點頭,我便翻開那一頁開始了。

“山路變得彎彎曲曲。快到天城嶺了。這時,驟雨白亮亮地籠罩着茂密的杉林,從山麓向我迅猛地橫掃過來。”

我讀得磕磕巴巴,文字對應的畫面在腦子裏浮現,而聲音以另一種方式拉近了某種距離。一萬三千字的小說,朗讀的過程中阿圓一動不動,似乎連呼吸都靜止了,這讓我擔心她是否在認真聽。每當我這樣憂慮時,她總會忽然冒出來,叫我停下,問我某個詞某句話的意思。問到某處我也不知道,又往前翻幾頁,纔開始細細揣測。我心中感慨她聽書比我看得更仔細。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不真實,長久的朗讀使我嗓子漸漸不適。一字一句地讀出來,就像夜晚躺在草坪上數星星,一顆又一顆,不知要數到什麼時候。雖然今晚一顆星星也看不到。

“他說:‘您是否遇到了什麼不幸?’

“‘不,我剛同她離別了。’我非常坦率地說。讓人家見到自己在流淚,我也滿不在乎。我什麼都不想,只想在安逸的滿足中靜睡。”

讀到這時我轉頭看了看阿圓,她依然安靜地坐着,隨後我讀了最後兩段。

……

“我的頭腦變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以後什麼都沒有留下,只感覺甜蜜的愉快。”

合上書。

“讀完了。”我輕聲說。我的嗓子已經乾渴得有些難受了。

阿圓轉頭看向我:“就沒有了嗎?”

“嗯,沒有啦,你覺得怎麼樣?”

她皺眉思索,而後說道:“前面沒覺得怎麼樣,就最後分別後,那句‘不,我剛同她離別了’,忽然覺得很感動,很傷感。”

 “聽的中途有沒有覺得有些瑣碎,想睡覺?”

她點了點頭,又立即說:“不過還好啦,我集中注意力聽的,聽完感覺真的很好,有想再看一遍原文的感覺。”

“哈哈,給你朗讀是我第四遍讀這個故事了。上週末我第一次看完,立即再看了一遍,剛纔你洗澡時我又看了一次。覺得久久不能釋懷,很想分享這種感覺,所以朗讀給你聽。”

我發自內心地笑起來,她與我感受相似,我的分享欲在這一刻才真正得到滿足——共鳴感。

十二月,我們週末不再留校。某天週五回家前,她想與我比賽誰先寫完作業,我的賭注正是那本《伊豆的舞女》。那個週末我將作業全都留在了返校的下午才完成,我是心甘情願輸給她。我畫了一張星空圖,夾在故事結尾那一頁,隨書一起送給她。

那本集子收錄了川端康成將近二十篇短篇小說,其他篇目早已沒有太多印象,而《伊豆的舞女》卻是久久記得,僅此一篇。

雨下了兩天兩夜。清晨聽到鳥鳴雨落,不知是夢是醒。毛毯是現實與夢境的界線,裹着它,甘心入夢,掀開,便是涼意。八月末,秋天早早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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