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相思不可醫》

秋日裏,坐在梧桐樹下的長凳上,閒閒地翻一本書,跳到眼裏的是一句是,“人間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醫。”我不可思議地笑笑,合上了書。

這人間不可醫的,怎麼可能只有相思呢?我學醫,自然是懂的,但相思無解,倒是真的。

淡薄的陽光穿過厚重的雲朵,在我身邊撒下幾縷白色的光,我伸出手任陽光穿過指縫,一簇細碎的光投射在書面上,腦海裏忽然閃現一個深藍的男子背影,像一幅淺淡的水彩畫。而這個穿深藍衣服的人,已經離開很久了。

灰白的天空有幾隻鴿子飛過,低處還有密密麻麻黑色的電線,我想着,他如何就能一去不回,捨得從此與我不相見?

念頭升起的一剎那,我如同一個先知,篤定他會爲了我回來,因爲我是這個城市裏,他最放心不下的人。

我不知道佛語的“明心見性”所講爲何,但是那一刻我清晰的感覺到我的心與他有所牽連,不管他人在那裏,在這個城市還是去了天涯,都一樣會回來的。

秋風吹過,沒有落盡的梧桐葉像一隻只枯葉蝶,紛紛離開樹枝,翩然落下,墜落的過程寧靜而美好。

我的心情繁複,難以名狀,最後才清晰地知道,那是一種隱隱地難以割捨的離別的痛。

我想,我可能喜歡上他了,在他離開很久之後。心情像原野上一朵百合花,在秋天裏肆意綻放了,但卻錯過了最美的花期,空空留戀的只能是一個深藍背影。

那抹惆悵如風一般,拂過我的思緒。

我勉強自己停下來,不再去想他,像我這樣的人,只會安然地任由一朵開錯花期的百合,在時光裏凋落,想不想念,最終的結果都是遺忘。

他也不見得會記得我,他是城市裏長大人,陽光充滿朝氣,身邊應該有很多朋友,而我卻是一棵安靜的植物,身上沒有能讓人看見的光芒。

何況,我是那樣冷漠無情的人。

我記得,青春靜好的歲月裏,他們都這樣說我。

(二)

由秋入冬,想他的念頭從未止息,心裏那朵百合花,並沒有在瑟瑟秋風中凋落,而是在雪花飄落的季節,開的孤挺傲立,讓我不能視而不見。

“他是如何不經意的在我心裏種下了情感的種子呢?”每每想念他到無法自拔,我都會這樣自問。

於是便逆着時光的來路,去尋找喜歡上他的蛛絲馬跡。

第一次見他是在休息室,一羣年輕人在打牌,我進去找朋友,他忽然把外套脫了,露出一件深藍色的毛衫,那藍色像夜晚深邃的天空,揉進十分月光,藍的明靜透亮。

那樣明淨透亮的藍,在我看見的瞬間,就像羽毛一般墜落到我心裏。

是的,是墜落,因爲我法阻擋,亦來不及阻擋,彼此我的心像一面湖水,我甚至能感覺到藍色羽毛落在湖面投射出的影子,以及輕輕盪開的一圈一圈的漣漪。

因爲這個緣故,我特特地看了他一眼,見他滿臉欣喜的表情,左手執牌,右手忙着將紙牌穿插歸類,皮膚白皙,眉眼俊俏,無形中給人自信而陽光的感覺。

只是我覺得他當時欣喜太過了,不就打個牌,至於嗎?

再有……

途徑他的科室,他讓我替他值班。我和他陌路相逢,他竟沒有跟我保持應陌生人應有的禮貌和矜持,而是信口開河讓我替他值班。

他說他家裏有急事。

我本不想應允,奈何他一再央求。

好吧!陽光垂落如金色的大氅,覆蓋着這座城市的高樓林立,很多時候,我都願意在醫生辦公室後面露天的陽臺上看街上的車水馬龍,所以替他值班也不算辜負我的半日時光。

當我在陽臺上俯首看着醫院食堂院子裏蔭鬱的樹木時,忽然想,他那有什麼急事,只不過是找了我這個無所事事的人,心安理得的回家休息罷了。

“這個狂妄自大的傢伙。”我的視線雖沒有離開樹木上那清涼的綠,但還是止不住在心裏咒罵他一句。

我因此對他有了偏見,避開有可能的交集,即便狹路相逢,眼角的的餘光也不願折射到他的影子。

只一次在樓梯上遇見他,明知避不開了,遂低頭而上,旋轉的樓梯上了兩層,不知爲何偏要垂下眼去看,我只是垂下眼去,下巴還是高擡着的,我知道我一慣的驕矜而漠然。

那時他也正擡起頭來看我,表情溫和,眼神明亮,直到轉過下一個彎消失不見。

這所有相遇的時間疊加起來,不夠兩個小時,卻足夠讓他在我心中長驅直入,我心裏微微嘆息,有些人,相見不如不見。

(三)

暮看斜陽,心裏盛開一朵朵粉色的花,我不知道那花叫什麼名字,總之鋪天蓋地,沸沸揚揚,和斜陽裏那一抹紅暈相得益彰。

想起之前藏在心裏的一個人,他是我五年級的班長,從少年至成年,我心裏只有這麼一個人。

這多年來,不管遇見誰,不管他們對我多麼好,又如何念念不忘,我一般都是冷眼看着,甚至還會覺得,世間那麼多美好的女子,緣何偏偏看見我。這對我何嘗不是一種負擔。

我偏愛做一株安靜的草。

我不想忘記班長,因爲黑暗的時間裏他像光一樣把我照亮。他或許忘了我,或許沒有忘,那些都不重要,他靜靜地存在我心裏就好。

那時我到鄰村的學校借讀,小小的個子總坐在最後一排。

老師喜歡有錢有權人家的孩子,像我這樣沒有家世背景,又是外來的,他看不上眼,班長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班長坐第一排,我坐最後一排,斜斜的對角線,本來山長水遠的距離,也不會有什麼交集。

不過是經常聽同學說,班長怎麼誇你了,而且他很後悔沒有把你挑到他的小組。一次兩次我不以爲意,後來次數多了,便留心了他。

我看他每日拿自制的小鞭子訓斥同學,他聲音高亢而有些沙啞,只要他大聲一喊,整個教室都會安靜下來,想着,原來班長這麼不好惹。

那是去了學校很久之後,我才認識這個人。

有回早自習給他背課文,沒有背下來,我忐忑地等候他的發落,誰知他輕輕地揮了揮手,低聲地說,“回家吧!”

原來他對我格外好一些。

我清晰地記得那個時刻,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着他一半的臉龐,以至於他的細小的汗毛看起來都是金色的。許多年後,當我想起這個場景,怎麼都覺得他是埃可蘇佩裏筆下的小王子,我並沒有覺得我是他星球上的那朵玫瑰花,最多就是他馴養的那隻狐狸,雖然我和他從內心建立連接,但最終他都是要離開,或者是我要離開。

從小我就認爲人生是漂泊不定的,交錯離開,都是必然。

當我轉身離開時,旁邊的男同學攔住去路不讓我走,說我沒有背下來。

這時班長勃然大怒,朝那個男同學喊道,“讓她走!”

我和他的故事至就結束了,因爲從此以後我再沒有找他背過書,也沒有跟他說過話。但在我心裏,他仍然像一支明亮的燭光,把我周圍的世界照亮。

小學畢業以後很久,路過班長家門口,黑色的油漆大門敞開着,院子裏空無一人,可是這個院子,爲何那樣熟悉?哦!想起來了。

記憶裏是秋天的早晨,村邊的莊稼已經收完了,一片片黃色的土地裸露出來,土地上荒草的葉子凝結着清澈的露水,路邊黃色的小菊花成羣結隊地簇擁着,雖是星星點點的花朵也開的爛漫無比。

我上完早自習獨自回家,聽見有個小孩喊我的名字,尋聲望去,在一戶人家的大門口的石墩上,分別坐着一大一小兩個男孩,大的跟我同齡,小的六七歲。

陌生的村莊,亦是完全陌生的兩張面孔,當我停下來看着他們,那個六七歲的小孩還在喊,而那個跟我同齡的男孩,則低下頭跟小男孩說着什麼?

原來當初坐在這門口的是班長,他早就認得我了,纔會讓鄰居的小孩喊我。

當我知曉這個事情的時候,已經是畢業之後的盛夏。有一種失落湧上心頭,它們像村子旁邊那條小溪,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像灑了一層碎金。

我想,遺憾的美好在於現在的你無法去觸摸當時的情境。

如果當時知道他是班長,我可能會羞澀友好地對他微笑,心情也會像秋天裏肆意綻放的菊花,燦爛而美好,也會在離開的時候送他一紙素色的便籤,上面寫一句:謝謝你像一束光,把我照亮。

我以爲我和他的緣分那麼淺,不足以讓我去表達。

可是當光影重疊,還原了事實真相,我卻連一個微笑都不曾贈予他。

之後的人生,不管我遇到誰,我都不爲所動。因爲這個執念,被別人看作冷漠無情。

(四)

因爲心裏的那朵百合花一直開着,沒有凋落的跡象,我可能要將班長遺忘了。

看來流光易逝,而人心善變,所言不虛。好在對於班長,我從未表白,因此內心安然一些,緣於移情別戀的特質,我心裏喜歡的顏色,也由從前皎白的月光,換成一抹明靜的深藍。

那是屬於他的顏色。

我沒什麼大的志向,之前蹉跎光陰,並非因爲兒女情長,所以當我淪陷在對他的想念無法自拔時,不過是換了種方式蹉跎時光。

“他與我是不同的,至少他不會想念一個陌生人到無法自拔。”有時候我會這樣想。

後來遇到他的同學,是一個叫小麗的女孩。

第一次和小麗值夜班,在急診室長長的過道里,昏黃的燈光氤氳出一種懷舊的氣息,我和小麗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看似無心地翻看小麗的通訊錄,翻到他時,我的心猛烈地跳了兩下,迅速合上了通訊錄。

即便他成了我心裏最在意的人,我也不會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他。

他的微笑時常穿過時間的距離給我打個照面,恍惚間我以爲他回來了,再恍惚間才發現那是我的想象。

我未曾談過戀愛,不懂相思的滋味,可也經常想念他到徹夜不眠,每個晚上,我都神思清明,靜靜看着窗外的景色,任由心底的思念如藤蔓一般糾纏我的覺知。

宿舍對面門診樓上鬱鬱蔥蔥的爬山虎,在深冬裸露着褐色的藤條,它們包圍着一扇又一扇明靜的窗戶,在夜裏看去,像一層層的金絲線鑲嵌着一塊塊黛藍色的寶石。

那是我徹夜無眠時,看的最多景色。

人生最絕望莫過於,明知道不可能的事,還忍不住去想,那想念穿過浩瀚的星空,一直到宇宙的盡頭。但是不管怎樣絕望,我都說服不了我的心智,我仍舊覺得他會回來,會在門診樓某扇明靜的窗戶後面與我遙遙相對。

因此,我覺得我病了,不是患了相思病,便是得了妄想症。

漸漸地,新年到了,漸漸地,新年過了,爲了能捱過對他的想念,我開始寫日記,在日記裏刻畫他深藍色的背影。

宿舍窗前那種纖瘦杏樹的樹枝上,似有花苞膨出,我恍然驚覺以是春天了,原我想念他的心,已經過了秋、冬、春三個季節。

是不是心裏的那朵百合,要在遺憾中凋零了,它綻放了一個漫長而孤寂的花期。

我這樣安慰自己。

有一天晚上,夢見他回來了,早晨醒來的時候,越發感嘆我相思成疾,因長期處於這種病態裏,也就不以爲意,穿了白大褂,從宿舍往住院部走,經過那排梧桐樹的時候,不經意看了看門診樓的窗戶。

門診二樓中醫科的窗戶上,有一個面目清秀的男生,萬分期待般的看着樓下的路,彷彿在等誰路過。

我左思右想,終究記不得他是誰。

他回來的消息在科室裏傳播開來,我站在住院部的走廊裏,感覺那消息像一波海浪打過來,漸漸將我淹沒,我在那無形的海浪裏,像一魚那樣安靜用腮呼吸。

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我覺得自己的意識從海浪裏掙脫出來,又置身於一座山中,在半山腰,看見那青色的麥浪在風中翻滾。

原我想念的人,終於如我感知的那般回來了。原來中醫科窗戶上那個陌生的面孔是他,可憐我竟然忘了他的模樣。

雖相思入骨,卻無從言說。

(五)

但我還是莫名的興奮,盼望與他相見的那一刻。

第二天,我和一羣人在內二科的走廊裏等着他和他的主任來會診,別人都是等會診,我等他。

他如約而至,潔白的大褂隨着他的輕盈的腳步翻飛,陽光透過窗戶照着他的背,我躲在在人羣裏,看見他被一圈金色的光芒包圍着,像從童話裏走出來的王子。

或許他回來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因此我心裏便升了幾分傲慢,欣喜還是有的,但是都藏在我矜持之下。

記得他離開之前我們彼此陌生的情形,只是淡然地看着他,出於我一慣清冷的性格,不管經歷了怎樣的相思之痛,也亦然不會先跟他說話。

他滿臉喜悅,越過人羣朝我走來,像是跋山涉水經歷了重重險關那般。在別人驚訝的目光中,我接受了他的問候。

“你在這兒呢?”他說。

“是呢?”我一臉嬌矜的樣子,緩緩地回答。

我始終覺得他是爲我而來,想着他離開的那段時間,也曾想我到無法自拔,所以我雖其貌不揚,面對氣質清逸儒雅如江南書生的他,竟然高傲如一隻孔雀。

“你爲什麼要回來?”我反問了他一句,雖然我知曉他是爲我而來。

他笑而不言,轉身去了病房。

之後,他頻繁地邀請我去他的科室,看見我時總是莫名的微笑,如若春風拂過他的心田,吹來了心裏的一朵花。

有一天看見他去買中藥,問他怎麼了,他說,“最近總喫不下飯,田大夫說,我這屬於思多傷脾。”

我本來想說,年紀輕輕的,有什麼思慮的,然後想到我徹夜不眠的相思,竟然什麼也沒說出來。

每當我漫不經心地對待工作時,他都會以溫和的方式提醒我,他想讓我變得更好更優秀,並不是爲了他的期待,而且覺得每個人生命都該如花一般綻放,呈現出她最美的樣子。

他待我的樣子,像一個兄長對待妹妹。

他看我時的眼神,像一個男子看他心愛的女子。

他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說自己分不清草和麥子。我便從裏心嘲笑他,覺得他一無所知。可我有什麼資格嘲笑他呢?

小麗說,他十八歲就擁有大專文憑,寫的一首好字。小麗說,他是班裏公認王子。

我清晰地記得小麗談論起他時的神情,一臉崇拜,眼睛裏閃爍着別樣的光芒,那種光芒不言而喻地表明瞭小麗對他的喜歡。但他喜歡的熱人,只能是我,我並非奪人所愛,只是我覺得自己和他早已心照不宣。

雖然那時,他還沒有回來。

每個人的生命,都逃脫不了宿命。我並不想喜歡他,在我命運的河流裏,他只能是個過客,所有我撕掉了所有的日記,又執迷不悟的以爲,冷漠無情的我,不會輕易喜歡上一個人。

因爲這樣和那樣的緣由,我還是跟他疏離了,我能看見他眼睛細碎的憂傷,像溪水一樣流淌,卻假裝視而不見。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愛到癡迷,卻不能說我愛你。

我還是不能說我的相思。

在那個夏天,我轉身離開了,這次我先他離去,不辭而別,而且固執的斷掉了和他所有的聯繫。

我以爲我會忘了他。

(六)

其實,我只是很想忘了他。

明明心裏的那朵百合花在見到他之後,是凋謝了的,奈何它結出了種子,在我心裏繁衍出一片的百合花海,每一朵花都是有關於他的記憶。

離開那個城市很久之後,想起初去醫院時,每次經過放射科長長的落地窗戶,都覺身後有一雙凝視的眼睛,有次不經意的回頭,看見一個面目清秀的男生,滿眼深情。

只是那時候,我並不認識他。只是我現在明瞭,也無所謂了。即便我終究不能將他忘記,但是此生有關於他,擁有的也只是回憶。

至此,我看世人皆如過客,唯有他在我的心上長長久久。

原本就這樣的,雖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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