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小軌跡

(一)兩個人的去路

我望了一眼窗外,天仍然好黑。除了偶爾有車光亮着追上來又呼嘯着超過去,整條高速顯得冗長又孤悶。下雨了。雨刮器在那兒搖晃。向左倒。向右倒。擋風玻璃蒙了一層白霧,我用紙巾擦了擦。

凌晨三四點並沒有下雨。那時我走進廚房,打開照明燈,蒸上包子。我關燈,走回桌邊坐下。黑暗中周圍很安靜。我閉着眼睛,額頭那裏毫無意識,後腦勺很沉,也有些痛。

烏鴉從窗外飛過去,陰森恐怖地叫。

有時候我看見路邊一些野花,會馬上想到多年以後我會想起這叢野花。

但是老媽說的話我沒有想過。她說,一哇晴,二哇雨,三哇四哇下大雨。所以。現在。雨下大了。

我說,七七,包子還是熱的,你喫不喫,喫吧,多喫幾個。不然飛機上要餓肚皮。摸到一袋扔給她。黑暗中我聽見她嗯了一聲。然後聽見她在喫,窸窸窣窣,有輕微的嚼動。我看了看前擋風玻璃,天很黑。

高速。大件路。西*航大道。不會永遠跑下去。就像你的生命不會長生不老一樣。它們無限接近於某個目標。停止在某一時刻。

回港的飛機從我們頭頂飛過去。

一輛貨車停在出口一根限高杆底下,車廂尾部黃燈在閃動,兩個狼狽不堪的男人正在貨車旁邊拖拽隔離欄。幾輛私家車正在後視鏡裏追隨過來。

馬上要堵了。我說。


七七問工作人員,能把兩個座位排在一起嗎。我立在她背後。那個人說,對不起,沒有兩個空的位置了。七七:好的,謝謝。七七牽着我的手,拿着登機牌,離開櫃檯,穿過行李託運區,朝安檢口走過去。

起飛了。我和七七前後手拉着手。我感覺到她的心跳在和飛機一起加速。我看着舷窗外的水珠被氣流瞬間推向東南,幾秒消失,乾乾淨淨。然後潮溼的草坪,傾斜的山林。弧形的城市,起伏的羣山,逐漸被甩在舷窗外。我們越來越高。飛上天空。頭也不回。

她縮在裏面座椅。一動不動。垂頭散發。我在打量她。空姐來了。發餐盒,不喫。發飲料,不喝。後來突然坐直身體,打開面前小桌板,放上一個文件袋。我看着她拿出一疊表格,手握一支簽字筆,好奇地瞥了一眼,一排黑體字:國*家*XXXXXXX,趕緊把頭轉開。


如果沒有拿重物的話,我可能不會選擇打這輛出租。車內好大一股鹹魚味。他把我和七七送到校門口,路上還問我們要不要發票。我正在揣摩要不要發票對他有何益處,七七乾脆地答應他說不要。他說好,收你們XX,行不行。七七說行。


七七頂着太陽和我在校門口下載一些APP。


我放棄心裏一些掙扎,走到離校門口一米遠的地方站住。她拉着箱子看着我,那我進去了哦,她說。我說乖乖走樹底下陰涼的地方。她說嗯。我說,走了哈,媽媽要回去了。她說嗯,媽媽不清楚線路要問我。我說好。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好吧。天有九重,虛無縹緲。人擁悲歡,撲朔迷津。自古就這樣。某一瞬間我感覺明瞭,人生來世,要麼一場身體苦旅,要麼一場心靈艱修,一場精神聚散,一場情緒爭奪,一場利益鏈接。因爲在世間停留不易,才更要珍惜每一寸時光,如果有機會我完全不想讓我們之間存在遺憾,因爲說我愛你並沒有什麼好艱難的,雖然你親我愛,你怨我恨,你嗔我怪,芸芸衆生,你我之命,終是抵不過歲月的一捧輕沙。但是,把“我愛你,寶貝”先說了吧,誰知道以後會怎樣。

我不希望有來生。做好這一生就足夠。做不好這一生,說有多少來生都毫無意義。

(二)一個人的歸途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這是李*白寫的吧。

我想到這句詩,正在走出T2機場地鐵閘機口,一分鐘後我收到一卡通扣費消息,機場線25元。

我很快忘了路上那些整齊明亮的線形建築,忘了它們好像搭乘我穿過時空隧道的感覺,上到二樓,來到國內出發大廳。

一個人再傻,回家的路總是忘不了的。我找到CH值機櫃臺走過去。我看見兩個混血青年。我退到一米線外去等候。

他們沒有辦完手續。離開了櫃檯。

我看着工作人員在看我,走上前。

她接過身份證問我有沒有行李託運。我說,沒有。有沒有攜帶違禁品。我說,沒有。

她把登機牌和身份證遞給我。

指着我身後說,安檢在那兒。我轉過身去看了一眼。

一個超大的空蕩蕩的區域。兩三個乘客。

我被這巨大的蕭條一下擊中。畢竟我以前經過那些機場它們都是給以我一片繁忙興旺的印象。

我說,是我來得太早了吧。她說,嗯,有點早。

然後我把一條長裙纏在肩頭,獨自走往登機口。我在過道附近的一排位置坐下。溫度很低。我看了看自己兩隻腳,有一雙厚襪子。

時間好像長得有翅膀。有時候一眨眼就會飛過去。有時候好像淋過雨,遲緩而沉滯,只在腰和兩條大腿那裏留下痠痛之感,提醒我在某個地方長久地保持過某種姿勢。真的,什麼都可能存在欺騙,唯獨你的感覺不一定欺騙你。

不知道爲什麼我只想喝水,然後重複上洗手間。

自助售貨機立在角落。它看着我。我看着它。我走過去。售貨機裏的“我”注視着我走過來。兩個十幾歲的高大男孩子走到“我”背後,他們教我,指着裏面“我”的頭說點這個。點這個。點這個。好了,噗咚,一瓶水從“我”頭部栽下來。“我”彎下腰去撿。

路上包子鋪燈火通明。七七給我發微信,媽媽你要喫點東西。我說,好,別擔心,媽媽是大款,有錢喫。

大款繼續朝前走,去洗手間。一位穿藍色工作服的清潔工走過洗手間入口。我看見內牆上的紅色標識。男左女右。

《誤*殺》兩個字其實起得不好。毫無懸念。要是像男主角這樣含蓄就好了:兩個人立在屋內說話,男人立在門口,女人立在他背後,然後,他平靜地說,“我沒有什麼本事,沒有讓你們(母女三人)過上好日子。”一面自責,一面又在暗示他要去幹或者已經幹了什麼大事。

清潔工走出洗手間。我走出洗手間。走廊裏閃着明亮而灰暗的光。

什麼樣的男人才會懂得反省。他應該是個好男人。本質不壞。有一種保護老婆孩子的本能。

經過包子鋪。下一步要經過哪兒。天空。BJ——SC。1697公里。我要經過天空。

空姐站在機艙門口。她們說,您好。您好。溫和而禮貌。您好。您好。我回應她們。我也溫和而禮貌了。

我走近舷窗坐下,乖乖扣好安全帶。媽媽要聽話,注意安全。我注意安全了。現在我正在聽話地看着窗外。

一架飛機從候機樓那邊探出半個頭,它要穿過兩架飛機的尾翼。然後,又飛來一架。又一架。它們都在重複剛纔的角度和姿勢。

空姐溫和的聲音在過道上飄動。

夕陽懸浮在山林雲際。斑斕雲縫間萬丈金光。樹木。草地。被壓縮在地平線。黯淡而疏離。

飛機在加速起飛。兩顆圓圓的光斑在地平線上跳躍。光斑在跟着空氣振動。我看見夕陽,傾斜,無限放大。然後飛機在攀升。攀升。大地在晃動。落下。漸漸回正。光芒迅速後退,夕陽縮回灰藍雲層。弧形城市傾斜到天頂。各種建築道路以海嘯的姿勢撲向我。我閉上眼睛。耳朵裏只有發動機在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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