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时光背后的老人》


这年秋天,单位里有些情况,放了个小假,我就有空回家看看。假期里去了趟达伯家,让我触目惊心,又是一阵唏嘘。

前段时间父亲打电话说,达伯身体更差了,想找个机会看望看望,但一直被家里的琐碎缠着,没有时间去。父亲听说达伯在养老院期间又住院了,正好我在家,便商量和我一块去。我略微想一下,便答应了。

我在想着,达伯住了医院,是谁照顾着呢?听说是他那傻妻。我脑海中闪出了傻妻毛毛躁躁地喂羊场景。我想,她那冒失的性格,能顾得了自己就不错了,又怎能照顾达伯呢?

傻妻是达伯中年时村里的媒人说的。村里人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年纪轻轻就没了爹,干活又肯卖力,是个实诚人,就把邻村的傻子说给了他。傻妻并不傻,她也只是个实诚人,没有城府,对谁都亲,让人看着没有头脑。但他们过了半辈子,也没有一儿半女。倒是过继来的有一儿两女,但听说儿子去南方做生意就没有回来,说是在那里定了居,两个女儿一个嫁到了新疆,除了有时寄来点钱,就没回来过,另一个倒是不远,嫁在十几里外的村里,也经常看望父母,但人心已变得刻薄。

前几年看望达伯时见过那个表姐。那次她领着两个娃,在达伯家毕恭毕敬,我只觉得她挺孝顺,毕竟和另外两个孩子比着。但我听邻居说,达伯两口子都那么大年纪了,这个女儿还来挤油水……我知道了,他经常来这里,占一些小便宜,甚至带着孩子蹭顿饭。但达伯他们很高兴,他们不管他是来干什么的,权当是来看望自己的。

这样想来,也只有傻妻能照顾他了。

和父亲买好礼品就去看望达伯。达伯在医院挂几天的吊针,就先回家休养着,等身体有所好转再住进养老院。我们进屋时。达伯坐在床沿上,一条沾满尘迹的被子盖着腿,衣服上油迹斑斑。达伯满眼呆滞,消瘦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在听着傻妻唠叨。见我们来了,满脸激动中掩不住一丝惶恐,急要下地来。父亲一步跨过去,扶着达伯说,坐这,下地干嘛!哥,我们来看您。达伯声音颤巍巍的,语无伦次地说,都……一把年纪……了,还来……看啥,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孩儿都……这么……大了。他不是说话不利索,而是由于疾病而发不出音,只能把要说的话一字一字崩出来。

父亲紧握着达伯的手,看着他满脸凄楚,在这昏暗萧条的屋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眼里晶莹莹的。我看不了这种场景,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一片萧索,一片片落叶在地上安静地躺着,印象中的满地猫狗鸡羊哪里去了呢?对这里的印象,永远都是:院里垛着一堆红薯藤,那是向不要了的人家讨的,喂羊用的,那群羊永远都是在瓦棚下安静地吃草;几只狗时而在墙角卧着,时而出门狂吠几声;红薯秧垛北面圈养的几只鸡颜色各异,不时在地上挠着,猫儿最活跃,一会儿爬在粮食上眯着眼,一会儿吃饭时闹着,一会儿不见了踪影……院子里一片生龙活虎。

我在院里踱着步,生怕踩着落叶发出的脆响打破了寂静,走得小心翼翼。无意擡头,看到昔日养羊的石棉瓦棚裂了半尺宽的缝,透过裂缝看到空洞的天,一枝枯枝没精打采地深入视野,地上以前喂羊的干草被雨淋过,显出了白色和灰色的霉斑。

我愣了愣,听到父亲喊我,急忙走进屋里。父亲说,你看,那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进门也不说话,就跑出去玩了……他哽住了。

达伯紧握着我的手,打量着我,目光呆滞无神,下巴抖动着,说,这孩子,几年……不见了,长成大……大人了,小时候……是多么淘……气啊。我伏在达伯脚下,也想到了这几年的沧桑巨变,想到他每年看望祖母,由于身体日渐衰老而次数减少,不禁潸然泪下。

达伯年轻时,我还小,记得每年看望祖母好几次。祖母是达伯的姑姑,在达伯失去父母时,祖母给了他莫大的照顾。大伯不善言辞,他把所有的爱都付诸于行动,所以每年过年时,无论天气如何恶劣,都拦不住他看望祖母的脚步。

那一年的初三,从夜里飘起的小雪下到天明。虽然下得不大,但下了一夜,地上的积雪也能没过鞋底,石榴枝头挂满了梨花,寒冷的梨花。吃过早饭,稀疏的雪花还落着,这时达伯裹着军大衣,风尘仆仆地来了。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由于家里物质匮乏,身体的一些小毛病也一直拖着,积累着疾病,身体越来越差。

我扶着达伯下了车,达伯面无血色,双目无神,在雪地上蹒跚着。我扶着他,他双脚近乎趋步,在雪地上留下两道痕迹。在我心上刻下了拭不掉的痕迹。进了屋,我打开暖气,脱下他落满积雪的军大衣。达伯在暖气下发抖,看到祖母,他悲哀地流下了两行泪。

祖母声音发软,说,这么大雪天,在家歇着多好,身体已经这样了,还顾忌着别人。就是爬着,达伯颤抖着说,也不能不看小姑啊,一年都没来,过年再不来,还像话吗?祖母强忍着泪,说,看不看我不碍事,保重身体要紧。

午饭时,达伯望着冒着热气的菜出神,并没怎么下筷子。饭后,留恋了一会儿,达伯便披上军大衣,钻进了北风中。我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出神……

父亲见我愣了神,拍拍我的肩说,让你和大伯说话呢,发什么愣?我从迷蒙中醒来,擡起腕子抹了一把眼泪,佯装看手表,我说,晌午了,该做饭了。没等他们应答我就站起身,说,你们都坐着,我去厨房弄俩菜。我实在不忍达伯这个样子还挣扎起来折腾。

我走进厨房,映入眼帘满目萧条。三个墙角满地狼藉,布满了许久不用了的麦秸秆,失去光泽的柴火堆上扯满了蜘蛛网,早已无处下脚。只有门口一隅开辟了做饭的地方,对着一口地锅,那些仅仅为做饭用的柴火堆上,丢置着乱七八糟的食品袋。土墙下面散落着一堆黄土,墙上伸出张牙舞爪的糊墙用的麦秸秆,让我忧虑它还能安稳到几时。

我在愁着怎么做好这顿饭时,也想到他们平常是怎么吃饭的。说话时提到,平常能将就一顿,就将就一顿。傻妻也不做饭,倒碗白开水,撒点盐,在门口买的热馍泡进去,将就着一顿又一顿。我想着,他们这里早已不用,平常都是在养老院,可能只是想回来将就几天,但没想到这一住就将就了一个多月。

我把各个厨具刷了几遍,把带来的菜将就炒了几个,也将就一下吧。

吃饭时,邻居家来了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浑身肉腻腻的。说,呀,来客人啦!尖声细嗓令我厌恶。这时,我左手扶着凳子,右手扶达伯坐下,那女人说,小伙子,他快坐下时你把凳子拉走。说着捂着嘴哈哈地笑着。我心里生出一丝恼怒,面上对他莞尔而笑。傻妻说,林大嫂,吃了吗,要不再来点?她淳朴的脸上挂满了真诚。那女人说,吃过了,你们该吃吃,我就串个门。说着嘻嘻哈哈地拎个凳子偎在饭桌旁。

快吃完饭的时候,她摇着身子站了起来,整理着油腻腻的鬓发出门去了。到大门口,她扭头说,都一把年纪了,还看望啥,等死了干净了。说着迈出了大门。

饭后我们坐了一会儿就离去了。路上说到那女人,父亲只是摇头叹息,不知道叹息的是那女人,还是达伯。一片树叶在眼前飘然落下,像是与时代脱轨的迟暮老人,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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