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滯銷》


永祥在那片空地上和一羣閒漢打牌時,臉上總是露着對未來自信的笑,即使遇到很大的事,也掩不住他臉上的喜悅。唐慶叔說,你整天打牌,一點都不慌,那成堆的蒜怎麼處理啊?我跟着你還種四畝地蒜呢!永祥不慌不忙地說,急什麼,現在對大蒜的需求量大,價格總會提上去的。他爽朗地笑着說,就是賣不掉了,也比我剛出去打拼那幾年強啊!

去年收完花生,人家都是吃了前年的虧,說再也不能種蒜了,去年種的幾毛錢一斤,辛辛苦苦幹了一年就這幾毛,倒在溝裏也不賤賣。那段時間的雨後,村裏村外都洋溢着爛蒜味兒,人們都不敢再種蒜了,說還是種麥子穩妥。

永祥就是那個時候回來的,在外打拼幾年,回來兩手空空。他常常說,我是不能大富大貴,就得沿街乞討的人。他回來瞅着大蒜便宜,就借了些錢,連同三叔家那荒置的幾畝地,一同種上了大蒜,種了十幾畝。別人說,去年的蒜價你不知道,今年的蒜種即使免費送也不敢種了,你咋還種這麼多?永祥微笑着,沒說什麼,想着,去年蒜價賤是因爲種的人多了,今年都不敢種了,這蒜價還不得飆上天去?於是他就堅信着今年的蒜價會只漲不跌。


人們爲永祥嘆息着,又急於想看看今年的蒜價是怎樣的,看看永祥怎麼處理這十幾畝大蒜。永祥也期待着今年的蒜價會像自己想的那樣高,期待着自己如何一鳴驚人,在農業方面嶄露頭角。他們就這樣暗中較着勁。

繁華的路邊漸漸有了收蒜薹的大貨車,路面上也因開着販賣蒜薹的小車而車水馬龍。人們得知蒜薹每斤三塊多,都後悔着沒有種蒜。唐慶叔這幾天早已忙開了,種了四畝地的蒜像中了大獎似的,每天天不亮就去地裏忙碌。他想好好在這次收蒜中賺一把,恨不得一口氣把地裏的蒜薹薅盡了賣掉,唯恐價格跌落。對於剛出頭的蒜薹,他既想薅出來趕着價賣掉,又想讓它們多長几兩壓壓秤,心中矛盾着。帶回家的蒜薹捆紮在一束,有的梢頭彎彎曲曲,有的梢頭嫩嫩的,像小荷才露的尖尖嫩角。

唐慶叔去地裏提蒜薹,看到永祥在跟幾個閒漢嘮嗑,嘴上得意地說着,手裏拿着提蒜薹的利子在地上劃拉着。唐慶叔說,你還真有眼光,今年大蒜都沒種,果然漲價了,我種這幾畝地都跟着你沾光,只可惜沒多種點。你種的多,等着發財吧!可是你種恁些咋就不知道忙哩,這價格一天天掉着,掉的可都是錢啊。他在太陽下躲着陽光,眉頭堆在一塊,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

自己忙啥?永祥一揚手,像驅走一隻趴在額頭上的蒼蠅,滿不在乎地說,花倆錢僱幾個人,也不能讓自己在太陽下曬着啊。買蒜種才幾個錢,僱倆人每人一天八十塊錢,才花了多少。然後他一臉憧憬着,彷彿那十幾畝地蒜薹都變成黃金,滾到他懷裏去了,說,這十幾畝地的蒜薹,少說能淨賺七八萬,但大錢還在後頭,把這些蒜刨出來又不知道能賣多少錢呢!

俺可跟你比不起,唐慶叔走着,擺擺手說,俺可不花這多餘的錢,能多掙一個是一個。

永祥接着和他們胡噴。傍晚走的時候說,等俺把這些收完掙了錢,天天請你們下館子。說着揉着肚子,得意洋洋地走回了家。

永祥回到家看到他們已經把蒜薹成捆地紮好,坐着等着領錢呢。永祥說,今天干的不賴,多加十塊,你們先記着,等我把這些都賣了再給你們算。他們都鬱郁怏怏,說,好,我們愁啥,你這十幾畝地的大蒜呢,比啥都值錢。他們強行振作的口氣掩蓋不住失望。

把蒜薹基本上處理完時,也該收大蒜了。永祥沒少掙錢,他先把僱的人的工資清算好,又想再借點,加上剩下的錢,買輛收蒜的拖拉機。但又想着,今年種蒜的人家不多,不如準備着下一季的花生收穫。他向銀行貸了款,買一輛全自動的收花生機。人們勸他別太冒險,老老實實掙一個是一個,他沒聽,勝利使他亢奮。

永祥從小就在農田幹活,家境貧困,初中沒畢業就外出打工。他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大城市,舉目無親,一切的路都是自己闖出來的。他出去幾年,依然一無所有,只是身板強健了,成了男子漢大人了。鄰居都問他,出去幾年了,弄了幾個錢啊。永祥說,沒有錢,只是這幾年沒餓死自己,但沒少增長見識。他看人們露出鄙薄的神態,說,家裏什麼都沒有,讓我拿什麼打拼?我要是有足夠的資金,可要好好闖蕩一番,我就是這樣,要麼窮一輩子到餓死,要麼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過大富大貴的日子。鄰居們本想奚落他,卻討個沒趣,怏怏地走了。

永祥來到地頭,看着一片碧綠的蒜秧,梢頭泛着枯黃,使他在炎熱的夏天感到一絲清涼。該找人刨蒜了,他想,即使把這些蒜包出去,也能要個好幾萬。他找很多人刨蒜,工資當天結——他賣蒜薹的錢還有一部分,足夠發放這些工資了。

一次他注意到院子裏滾了一地的大蒜,像閃閃發光的白銀。我不能這麼閒着,他想,現在這時間都是金錢啊。現在國家鼓勵創業,我不如帶再貸些款,在門口那片空地搭個棚,收購大蒜,等蒜價提上去每斤也能掙個幾毛,收個幾千上萬也是不少掙的。想着點點頭,得意得笑了。

永祥把院裏堆滿了蒜,門口搭的大棚下也堆滿了蒜,夜裏他就搬一張小牀睡在大門口,守着裏裏外外的蒜,這些可都是他的寶貝,像鑽石一樣珍貴。白天,他在大棚下的藤椅上躺着,儼然大老闆的派頭。父親每天挎着竹籃子,在人多的地方剝蒜種——他們大量收蒜的同時也爲明年的蒜種準備着——說,娃現在有遠見,有出息了啦,現在還是蒜值錢,明年要再多種點。

收蒜的同時,永祥也一直打聽着蒜價的變動。這幾天,蒜價從三塊多點一直上升,今天都快四塊了。永祥耐心地等待着,想着升到四塊五時,這些大蒜除去自己種的,只算收的也能賺個十幾萬,加上自己的應該能有三十萬了。

然而這幾天一直都是三塊多,就是不上四塊,讓人有些心焦,讓永祥很疑惑。唐慶叔說,永祥,你賣不賣啊?我那幾畝地可是跟着你呢!我看也就這個價了,也不低了,見好就收吧,別突然跌價了,把這一堆爛在自己手裏,那樣可就連廢銅爛鐵都不如了。

急啥啊叔,永祥淡定地說,這肯定不是高價,我估摸着能漲到四塊五呢,現在丟掉再漲了,可虧了不少啊。

唐慶叔彷彿下了很大決心,說,好,聽你的,反正我就這一點,再搏一把。你恁些都不慌,我急啥?說完他又覺着自己已經賺到了漲到了四塊五的錢,憨憨地笑了。

不知道是需要收夠的大蒜已經足夠,還是該收的已經收完,蒜價果然跌了。唐慶叔知道了這個消息,急忙跑去找永祥。對永祥說,我就說要跌價了,你偏不聽,現在比着之前得少掙多少錢!現在還不太晚,趕緊賣了吧,再跌價可就虧大了。唐慶叔說着慌了起來,額頭滲出了汗,像清晨露荷葉上的露珠。

你還是急了啊叔,永祥笑着說,這價格就像湖面,再平靜也會有波瀾啊。說着走去唐慶叔面前,拍着唐慶叔的肩膀,撫慰着說,放心吧,有跌就有漲,這跌了一下總比停滯不動強啊,至少說明價格還會變動。既然有了跌價,那他肯定也會漲的。說完遞給唐慶叔一塊西瓜,哼着曲子出門了。

唐慶叔拿着西瓜,麻木地站在那,好半天才緩回來,喃喃說,是賣是不賣啊,不賣價格再跌了呢,說跌下去可是一落千丈啊。他又記起去年村後溝裏倒滿了發芽了的和發黃了黴斑的大蒜,大半個月村裏瀰漫着辛辣和腥臭味。他看到這裏裏外外都是裝好了的大蒜,想着,永祥說不賣肯定有他的道理,畢竟他有這麼多呢!人家是見過世面的人,還是跟着他吧,萬一賣了又漲了呢?那樣豈不更讓人懊悔!想到這,唐慶叔心裏有些踏實了。

聽到蒜價一下子降到三塊一時,唐慶叔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頭剁了。這次他更焦急地找永祥,又在供銷社門口看到他打牌。唐慶叔說,你咋一點不知道着急呢,落了!蒜價又落了,三塊一!天吶!你怎麼無動於衷呢?

你先坐着,永祥伸手遞來一隻板凳,說,叔啊,你急有什麼用嗎?你急了價格就能上去嗎?你急能決定着市場嗎?

你別數落我了,就是問你該怎麼辦,唐慶叔急得撓頭,眉骨中間挽成一團疙瘩。說,現在是不是應該賣掉,你還那麼有興致打牌。永祥一把甩出去一沓牌,摔得桌子很響。說,再等兩天,即使再落兩天又能落多少呢,反正已經落了那麼多。但要是再漲上去,那些失去的不是又回來了嗎?所以嘛,何必着急呢?永祥神色自若地思考着怎樣對付對手的牌。

唐慶叔臉紅到脖子根,窘得一句話也說不出。這時牌友們嚷嚷着起鬨,說,唐慶老哥,就是跌到兩塊錢一斤,也比我們這些種小麥的強啊。說着一陣大笑。

唐慶叔紅着臉回去了,路上想着是不是自己趕緊賣掉,他懷疑永祥是不是已經和蒜商商量好,用最高的價格賣過了,只是蒜還沒運走,不然他怎麼這麼淡定呢?但又覺得不像,永祥不像是已經賣了錢的人啊。該不該賣呢?他感到茫然無措。

這條几朵烏雲又在開會,不一會就落起了不小的雨,這時候的雨總是這樣,不和你商量就像模像樣地下着。唐慶叔看着家裏堆放的大蒜,有些已經壞了,有些乾癟了,裏面沒有了水分,價格降的同時重量也在減少,唐慶叔一直煩躁着。他想去永祥家看看,看他的大蒜怎樣了。他撐着雨傘,走到門口,便有一股大蒜的惡臭味擠進鼻孔,看到檁條子上堆放的大蒜下淌着一股黃水,他厭惡地捂住鼻子,這幾天他是聞夠了蒜味。

唐慶哥來了!永祥爹看到他迎出了門,讓進了屋。說,你家那些蒜怎麼樣了?永祥爹殷勤地問候。

唉!唐慶叔嘆息着,那幾天我看着價格不動了,讓永祥賣掉,永祥不聽啊,說還會漲的,我看他這麼有把握,也沒敢賣。可現在呢?唉!人啊,不能太貪嘍!

誰說不是呢,唉!永祥這娃子太倔,我說啥他都不聽,永祥爹說,似乎在同情,又像是安慰唐慶叔。現在可倒好,我家還有一院子呢,這幾天把這一輩子的蒜味兒都聞夠了。唐慶叔也只能搖着頭,連聲嘆息着。

唐慶叔決定了,等這兩天雨歇下來,不管什麼價格都得把這些賣掉。

那天陰了一上午,晌午頭日頭才露出來,太陽伸個懶腰,纔開始烘烤潮溼的大地。唐慶叔趕緊把大蒜裝載好,開着機動三輪,像是清理家裏的破爛一樣帶了出去,也清理掉了唐慶叔心裏的煩惱。

唐慶叔在集上找到了收購大蒜的,把大蒜放到蒜商面前,還沒來得及問價。蒜商摸了一把唐慶書的蒜,就說,一塊五。唐慶書感到眼前一陣暈眩,彷彿一念之間丟了好幾個萬。他看着蒜商旁邊的“高價回收大蒜”招牌,又一次感到茫然無措。他穩了穩情緒,湊上前去,支吾着說,老闆,不能多給點嗎,莊稼人不容易,給兩塊也好啊,前兩天三塊多都沒賣。他想到那些打牌的閒漢說賣兩塊也比他們強,就幻想着還能賣兩塊。

那你咋不賣呢?蒜商口氣輕鬆地笑着,彈着身上沾着蒜上的塵土,說,現在蒜都收滿了,這幾天又下雨,價格一直往下落。我現在收蒜就是不賺錢收餘下的,莊稼人不容易,我這生意人也不好過啊!你這蒜溼乎乎的,給你一塊六毛五,卸下來吧。

唐慶叔躊躇着,蒜商說,最高了,不願意就拉走吧。

老闆,我願意賣了,唐慶叔像是夢醒了一般,說,你讓人卸下來上稱吧。

唐慶書回家時一臉愁悶,老伴說,賣的咋樣,給幾個錢?

一塊六毛五,唉!少賣了好幾萬吶!他又沉沉的嘆口氣,安慰老伴說,算了,總算丟出去了,沒爛在手裏。

累得腰痛腿痠,就這個價賣了!也罷,賣了就賣了,賣了乾淨了,別想着這個事了,別口再氣出病來。老伴總是很體諒唐慶叔。

永祥在打牌的時候聽到唐慶叔把蒜賣了,他聽到唐慶叔說即使賤賣也不願意放着了,心裏吃了一驚。心想,自己無論如何也得把這些算賣出去。牌友們突然說,永祥,你那一堆咋處理啊?永祥夢囈一般,說,大不了明年全種上。

永祥說傻話哩不是?一個年紀稍長的牌友說,你哪裏有那麼多地?再說,這一堆放到明年,可不都成蒜苗了?說着看看其他牌友的臉,哈哈地笑了。

永祥窘的臉紅到脖子根,站起來,把牌一撂,轉身氣呼呼地走了。這娃子,還生氣了!他們指着永祥的背影,相視笑了。

永祥這幾天打牌,也不關注蒜價了。這時他和經常聯繫的蒜商聯繫,蒜商驚訝地說,你的蒜咋還沒買哩,現在價格可太低了。永祥說,你也沒催我,價格跌落我也不知道,我以爲不會跌呢。你看現在我的這些蒜能給多少錢?蒜商說,現在都是最多一塊了,有的一塊都不到,我抽空到你那,給你一塊二,你看行嗎?

行!行!永祥連忙應道,多謝老闆幫忙。他掛了電話,茫然地坐在地上,覺得天昏地暗。

你這是怎麼了?鄰居張大伯進院說,啥事還能把你打垮?我來尋一把發芽的蒜下鍋,唉!你說這蒜,價格咋說跌就跌呢?他看了永祥一眼,見永祥失神坐着,沒有理他,又說,今年的蒜這麼貴,我還能喫上免費的蒜。像是喃喃自語,像是緩解尷尬的氣氛。他把上衣的兩個兜子裝滿,又捧了一大捧,瞅了永祥一眼,加快腳步走了,路上零落幾顆蒜瓣。看到這,讓永祥更加煩惱。

永祥振作起來,終於把這些都給賣掉,留下幾袋挑揀好的,留着明年種。他清點了一下,賣的錢剛好夠買化肥、農藥和僱人花的錢。至少保住本了,他想,只是費了幾個月的勁,權當是次歷練吧。他再也不提少賺的那十幾萬了,又像往日那些有精神了,有時還勸唐慶叔看開一些。

永祥有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想明年大着膽子多包一些地,還要多買一些優質的蒜種,全種上蒜,把失去的榮譽全贏回來。他對唐慶叔說了這個決定,又說,等到了高價,絕對不猶豫給賣掉,今年的賠的也賺回來。

唐慶叔像是怕了,怯懦地說,我可沒你有那麼大的魄力,我還是老實種麥吧,之前的虧損就不要了,以後可要踏實了,掙一個得一個吧!唉!誰又能知道明年的價格會怎麼樣呢?

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在永祥的腦海中縈繞了好久,讓永祥茫然地站着想了半天,他仰頭看着多變的白雲,也不知道該不該按着自己想的大規模種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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