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言和(二)

穆讓禮獨處時刻被驚擾,起身起開。他走在堤壩上暮然回首與白衣姑娘眼神隔空相撞。夜裏輾轉反側,眼前晃動着白衣姑娘的身影,熟悉的面容終記不起在哪裏見過。窗戶紙透出朦朧白光,他才睡着。

一覺醒來,秋天溫暖的太陽光已破窗而入,照在牀上暖暖的。穆讓禮很久很久沒有睡到日上三竿的記憶,難得的失眠享受一下慵懶的生活。他感覺身體基本痊癒,昨天喫完這一療程藥,身體又充滿力量。消瘦的臉龐也恢復往日神采。

穆讓禮在庭院裏活動筋骨,從病倒沒有好好的活動,身子骨都僵硬了。他踢腿彎腰試試,打一趟拳,身體每個毛孔都爭先恐後向外打開,全身汗溼,然後呼啦啦在木盆裏的洗臉,水花四濺,他精神抖擻的出現在葉老先生面前。很久沒有這樣痛快淋漓的感受。

“先坐坐平息平息,我給你號號脈。”老先生看滿臉紅潤的穆連長,不用把脈也知道他身體復原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做事有事有終是他的一貫原則。

老先生右手食指中指輕輕搭在穆讓禮右手腕處,又要他伸出左手。“恭喜穆連長,身體已無大礙。年輕人底子好,一般人病得那樣兇險,怕是難以回生。”

“謝老先生救命之恩,他日有緣定重謝先生。”穆讓禮九十度躬身向先生行禮。

十天相處,老先生已喜歡上這個說話不饒灣子的青年軍官。“請起請起,穆連長言重了。治病救人,乃醫者本分。”老先生伸手虛扶,讓座。穆讓禮坐在下首。

“若不嫌棄,老朽給算一卦,看你什麼時候高升。我看你前途不可限量。”

“好啊,早有此意,沒遇到高人,有勞先生了。”穆讓禮不相信占卜打卦,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可是葉先生畢竟是救命恩人不好佛老人心意、很配合的說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且看老先生能算出什麼來。

葉先生從抽屜裏抽出在一張紅,一筆一劃在紙上寫下穆讓禮生辰八字。陽光照在櫃檯上,他亦一臉陽光。擱筆,雙手交握凝神看着紙上的字,然後右手在拇指在各個指頭上掐掐,又打開抽屜翻出一本邊沿泛黃刻板印刷的書,在書中查找什麼。在紙上寫下一段話。

看着老先生莊重的樣子,穆讓禮覺得有點慚愧,他接受的是無神論的教育,從心底不相信這些神神怪怪。

“你命中有貴人,總能逢凶化吉。你的歸屬地在南方,走得越遠越好。”

“先生就是我的貴人,若不是先生出手相救,穆某已是黃泉路上人了。”說吧欲起身向葉先生行禮,先生按了下他的手。

葉先生真真是救命恩人,這一點毋容置疑。十年從軍毫髮無損,靠的是自己的平日苦練基本功、機警和運氣,他並不相信有什麼貴人。

“先生,你看我是不是可以去追趕部隊了?”

“可以可以,如果再多休息幾天,再喫幾劑藥好的更徹底些。”

“我怕時間長了趕不上部隊。我覺得現在身體和以往一樣了。”

“好吧,你們也是不容易。等我一日,給你磨點藥粉,用水吞服。”

穆讓禮幫小徒弟踩碓舂藥。把藥材一種一種放進碓窩中,他站在碓的長杆的一端一次次踩下去,另一端落在碓窩中,如此循環往復,把藥舂成粉末狀。他倆忙活了半天,老先生用秤一一秤重配方,調合均勻用紙包成一次一包的分量,壓緊裝實在布袋子裏。

老先生鄭重的將藥袋交給穆讓禮,他恭敬一禮 被先生拉起身。

晚間穆讓禮請小徒弟在沙井頭王家館子端一桌酒菜答謝老先生。豆腐絲、豆芽、些許肉絲炒三絲,是新貴特色菜;臘肉炒折耳根,一碟花生米,一鉢清煮瓜豆。炒菜只放了極少的辣椒。

新貴的菜穆讓禮很喜歡,只是受不了他們炒什麼都要放辣椒,而且是很辣很多的辣椒。這裏的炒菜淺淺一碟,花生米只鋪滿碟子底。臘肉切得極薄,肥肉透明瘦肉紅潤剔透,一段段像草根一樣的折耳根極多,幹辣椒被炸得酥脆。這裏的菜比北方菜有滋味。他抽出一點點盤纏答謝老先生救命之恩。看起來沒有多少辣椒,但是他被辣得舌頭直伸,拼命喝水解辣。

“你吃不了辣椒就不要讓店家放辣椒嘛。來來,喝口水。”老先生回頭吩咐徒弟:“讓你師孃清炒一個白菜,再煮個湯進來。”

“請先生喫飯嘛,得按先生口味。我能喫的,不用再給師孃添麻煩。我喜歡的,只是還吃不了太多辣椒。”他極力模仿葉先生的口音,先生聽了很受用。

“你就是太在意別人,別顧了別人委屈自己。”

“沒有的事。”穆讓禮被辣得直鑽耳朵眼。

第二天穆讓禮打包好自己的行李,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一張黃色的馬糞紙上面寫着自己身份證明。他將這張紙打開看一眼,然後摺疊好用一張手帕包着塞進衣服兜里扣上釦子,將衣服包裹在揹包中。辭別老先生搭乘過路車先取道向南。

穆讓禮搭乘一輛馬車追趕部隊。馬蹄子撞擊地面的嘚嘚聲在山谷中迴響,白色霧靄在山間飄蕩。這樣在路上晃悠一天走不了幾十裏,一站一站走,每天清早起來重要的事情就是找車代步。在路上走了幾天還在貴州地界。這樣的速度不知多少天才能趕上大部隊,他憂心忡忡。

一天他發現往日冷清的路上,馬車也很多,車上打包小裹的東西,行人也多起來。

穆讓禮很困惑,但直覺告訴他肯定發生了不好的事情,他把揹包緊緊抓在自己手中。車找不到,只能步行,一邊走一邊問路。

山民們出過縣城的很少,他們指的路常發生南轅北轍的事。穆讓禮走小路節省時間,累了就地休息,渴了喝在路途中灌的生水。遇到好心的人家被收留過夜才能喝口熱水喫頓熱飯。沒有好透徹的身體開始出現病兆,他心裏有點慌亂,必需找到車搭乘,不然身體會垮掉。

一路向南走到貴州南部,九月初隱隱聽見炮火聲,路上到處是逃難的人,人們紛紛向北逃離。開始時老百姓逃離,後幾天路上聚集大量軍車。

穆讓禮落腳投宿的縣城被連燒三天三夜,他隻身逃出,隨身物品悉數毀於戰火。戰火阻滯,加上身體日益虛弱,行進速度更加緩慢。他想是趕不上部隊了,致命的是丟失了身份證明。

丟失身份證明他如同道路上任何一個普通難民,沒有一個人可以證明他的身份。之前他用那張證明能夠搭乘便車,有追趕上部隊的信心,現在他已然心灰意冷。身體的不適啃噬着他,恐懼心佔了上風。

看着道路上衣衫不整向北逃離的人羣,穆讓禮舉棋不定,向南還是向北?向南道路阻滯,不知道現在部隊行進到哪裏,眼前發生的戰事會不會改變任務?這些都未知,要命的是沒有老先生的藥喫,風餐露宿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

延宕幾天,路上男人拖家帶口挑着鋪蓋卷,女人揹着包袱拉着孩子貧民百姓絡繹不絕。

穆讓禮朝南邊佇立良久,一步三回頭,一身髒污舊衫泯然於逃難大軍,結束十餘年軍旅生涯。心痛勝過身體的病痛,他盲然隨衆一路向北。

按照隊伍的行進速度,穆讓禮原計劃用十餘天時間就能夠追趕上部隊,營長當初給留下的盤纏省着用基本夠支撐到那時。只要趕上部隊一切都迎刃而解了。病癒後他計劃好線路,信心滿滿上路,突然間發生的戰事打亂了一切。

九月的貴州山村到處是金黃的野菊花兀自開放在田間地頭,野花野草佔據了大片土地,零星枯黃的玉米葉子在風中飛舞。穆讓禮走進玉米地,踩倒玉米杆折斷,捋乾淨葉子,坐在土坎上啃甘蔗般啃玉米杆攫取其中一點點汁水,淡淡的汁水此刻如蜜甜。

連日奔走早疲憊不已,坐着就睡着了。夢中他在小河邊沉思,兩個姑娘的笑鬧聲打破寧靜。他走向兩個姑娘,姑娘被他高大英俊的外表吸引,與他一起交談了起來。得知他是軍人,她們對他肅然起敬,問當兵打仗的事。他說自己現在和她們一樣是一介平民百姓,不知道該怎麼才能重回部隊。說到傷心處,他留下淚水。離開了部隊自己不知如何是好,有家難回,有國難報。姑娘們說既然你想報效祖國何不與我們一道報名參軍?

風吹玉米葉子簌簌響,像是南方姑娘呢喃細語,醒來已是夕陽掛山頭時候,一片火燒雲樣的晚霞映紅西天,轉瞬雲霞消逝,三五小星在天幕閃爍。

很久很久沒有注視過落日,南方的落日僅是這樣的溫暖,晚風溫柔習習吹過。

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召喚他向北走。但是他身體已十分虛弱,發燒拉肚子,只能走走停停。他清醒認識,只有走到葉老先生所在縣城,小命纔有救。能不能走到看天意了,不信鬼神的穆讓禮,在心裏祈禱神,祈禱老祖宗們庇佑。

穆讓禮意識到,追趕部隊固然重要,當下保存體力,活下去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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