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魂牵梦萦的地方

近来,祖父的身体状况愈发不妙,时常在半梦半醒之间反复嘟囔着一句:“石涧山,石涧山啊……”语气中充满无限的眷恋,我们都知道祖父想念家乡。我犹记得年幼时与祖父待在石涧山的那段快乐的时光,祖父常盯着远处的山说:“出生时我无法选择,如果死亡能够选择的话,我想要死在石涧山这个山窝窝里。”

祖父的心愿,不管如何作为亲人都应该要满足,于是经过一家人的商讨决定,在祖父的最后时光由我和父亲一起陪着祖父回到石涧山。

四月,走在烟雨朦胧春末的季里,湿漉漉的空气,柔软的泥土,嫩绿的小芽,缥缈的远山。坐在车里,观望着这一路的风景,越是接近目的地,心脏不由自主地产生一股紧张之感。

祖父即将回到他阔别十多年的家乡,我该是为他感到高兴的,可我却也产生一种近乡情怯的紧张。

提及家乡一词,对于自小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长大的孩子,我对这里并没有祖父心中那种浓厚的情感所在,我认知里知道这里是我的家乡,是祖辈的根之所在。

路上的风景在眼前飞掠而过,当看到家乡标志性的大山时,祖父难得有精神,指着不远处的山略微激动地对我们道:“那是,那是石涧山,我的家啊,我回来了。”

不一会儿我们便回到了家,庆幸父亲每年都会回来一到两次,所以家里只要简单收拾一下便可以入住。早几年祖父也会跟着一起回来,只是近几年身体不好,承受不起来回的奔波便没再回来,只是父亲一人回家。

祖父的心情一直处在兴奋的状态,一会儿摸摸门,一会儿摸摸桌椅,一会儿跑去满是杂草的院子里,站在那棵荔枝树下擡头呆呆地看着,用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的语气说:“看,回来正巧,荔枝开花了,真希望能活到荔枝结果那时候。”

听到祖父如此说,我立即反驳:“不要说这些话,您一定会吃到的,不仅今年,以后的很多很多年都能如愿。”

祖父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再合上眼细细地嗅着它们散发出阵阵清香,看此情景我不再打扰,默默退回屋子里。

祖父最后到底还是没有熬到院子里那棵荔枝树结果,两天后在登顶了石涧山回来的那个夜晚悄然离世。我与父亲都来不及反应,一度以为祖父的精神好转,是因为回到心心念念的石涧山,我们都以为祖父快要好的时候,他却悄然离开。

祖父离开的那三天,我整个人有些混沌,道不清的情绪在暗涌,跟着父亲为祖父料理后事,一系列陌生又繁琐的程序,很多的礼仪和注意事项我都不懂,我只能按照父亲说一样做一样。

直到祖父下葬后,我才从先前的忙碌中抽出一点儿时间去悲伤。从知道祖父离世的震惊到惊慌,然后跟着大家一起哭得泪流满面,我竟然未曾感受到半点悲伤,如今当一切尘埃落定时,悲伤的情绪排山倒海的袭来。

我避开所有人,躲在一条小溪旁的大石头后面,哭到悲伤到不可自抑,忽闻一道女声:“谁在那儿呀?”

我怕吓着人,胡乱擦了擦挂在脸上的泪水,赶紧站起身站了出来:“我,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你是在哭鼻子吗?”

“嗯。”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从石阶上走了下来,走近后似乎认出了我是谁:“啊?你,你是青青?是青青对吗?小时候咱们还一起玩过呢,我是月芽呀。”

十几年前我曾随祖父回到这里小住了几个月,在这里我结识了第一个小伙伴。最初回到家乡我是极其不适应的,这里没有电视,没有夜市和广场,更没有熟悉的小伙伴。那时候我每隔两天便催促祖父要回城,祖父因为回到家乡的事情还未解决,对我的哭闹不予理会。

初回家乡时我深切地体会到,孩子的世界也有排外。这里和我同龄的孩子不愿意同我一起玩,他们总是光明正大地喊我是城里的小公主,说我娇滴滴的,面对这些攻击,我也赌气一般不愿放不下身段去融入他们,更是看不上他们玩的那些幼稚游戏。

没人愿意和我玩,我就更不爱出门,每日便躲在屋子里玩自己带来的玩具,要不就是蹲在院子里的荔枝树下独自一人玩过家家。

那天院子的门没锁上,月芽就是那时候溜了进来,她毫无闯进别人家且还被主人家发现的窘迫,还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这个小院院终于看到有人长住了。”

“你是谁呀?谁让你进来的?”面对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生气的情绪大于我的热情,只想着赶紧把这个陌生人赶走。

她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质问,走在荔枝树下,挽起裤脚,摩擦着手掌,像猴子一样一溜烟就爬上了荔枝树上,熟练般把熟透的荔枝摘了三四束扔了下来。

我在底下大喊:“嘿,小偷,你给我下来,这是我家的,不让你摘,快下来,不然待会我祖父回来,我让他把你抓起来。”

“略略略……等你祖父抓到我再说,我才不怕呢。”她朝我吐舌头,站在树下的我对她的挑衅毫无办法,只能气得直跺脚。

当地上被她摘下的荔枝堆成一座小山时,我可算是等到祖父回来了,赶紧冲上前指着树上的她说:“祖父,她偷咱家的荔枝,还不听我的话,快把她抓起来。”

祖父看了一眼树上的月芽关切地说:“月丫头,要注意安全。”

“好嘞,谢谢爷爷。”

他们说完话,祖父这才低头对我解释:“她摘荔枝是问了我的允许的,别生气啦,待会儿一起吃荔枝,月丫头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这些日子你们可以一起玩,这样你也不用整天一个人闷在家里。”

“我才不要和她玩呢,跟个猴似的。”

话虽然如此说,但是听到祖父解释,对她的恶意少了些许。

祖父的话,让她似乎有了靠山一样,她攀着树枝对底下的我指挥道:“你拿个筐来把我摘下的荔枝装好,晚一些我们把这些摘好的送给孩子们吃。”

听着她那命令式的语气我又开始不高兴,暗自吐槽,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竟然还管别人叫孩子,真的是个怪人。

吐槽归吐槽,我还是乖乖地听她的话拿了个筐来,但只是放在树下便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只见她加快速度,树下已铺满了带着枝叶的龙眼,她摘得差不多的时候便停止了,然后一眨眼间她便跳了下来。

我对此感到震惊,但又傲娇地不想显露自己像没见过世面一样的大惊小怪,说出口的话就成了这样:“哎,你是属猴的吗?”

“不是啊。”

“你怎么爬树这么容易?”

月芽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边山头种的果树有一些是我们家的,我从小就爬树,爬多了。”

“那边都种了些什么树?”未曾爬过山的我,对于她指着那边的山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有荔枝、芒果、龙眼、杨桃、柿子、香蕉、山楂,而且那边的山里还有各式各样的野果呢,都很好吃的。”她细数这些的时候眼睛泛着光,我仿佛能预见她哈喇子流一地的场面。

“能带我去吗?”

“什么?”月芽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惊讶地问道。

“我说,我想去那边的山里玩。”我不耐地重复,语气又急又冲,没有半点求人的态度。月芽并没有和我计较,反而大方地点头同意。

我们只这样口头约定,具体去的时间还没确定,她接下来就忙活着捡地上的荔枝,她挑出一些去了枝叶且大颗的荔枝留给我和祖父。

忙活完这些,她留下那一筐荔枝在院子里便跑了出去,我以为她是去找大人来帮忙扛走,结果她回来的时候带回一群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朋友。

她对他们说:“大家快来,能拿多少拿多少,这是青青请大家吃的,千万不要客气,不够树上还有。”

月芽豪迈地招呼着大家,拿了荔枝的小孩们果然对我的好感度一下子提高了许多,他们拿了荔枝都主动跑来和我道谢,有的拿出自己的小零食送给我、有的邀请我去和他们一起玩、有的说有空来我家玩……

回家大半个月,第一次受到如此热情礼貌的待遇,受宠若惊的同时,对月芽多了几分莫名的亲切,没有一开始那么排斥她,反而不由自主想要与她靠近。

经此一事,我在这里慢慢交到了一些朋友,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和月芽一起,对她的态度转变有一点奇妙,明明一开始我们还互看不顺眼,到最后倒像是亲姐妹一般如影随形。

第二天月芽天未亮便守在我家的院子里,我以为她又是来摘龙眼的,随意道了声早安,打算再回房睡个回笼觉。她喊住我:“青青,去山里摘果子吗?”

“现在?”

“嗯。”

“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来。”我加快脚步跑回房间换衣服,再匆匆洗漱一下,连早餐都没吃就跟着月芽走。

夏天的清晨,还有些淡淡的薄雾尚未散去,若隐若现,像是仙女舞动的轻纱。阳光洒落在路边的野草和纵横交错的稻田上,绿莹莹的露珠在闪闪发光,一阵微风拂过,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

我闭眼嗅了一口这清晨的空气,步伐有些慢,月芽回身刚巧看到我的动作,她的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何时摘的狗尾巴草,轻轻地扫了一下我的脸庞:“欢迎享受石涧山的清晨。”

我瞪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她搂着我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语气:“哎,你喜欢石涧山的吧?”

“不喜欢,一点儿都不好玩,还没城里的新鲜事多呢。”

“从现在开始,你会慢慢喜欢的。”

她这么肯定的回答令我有些疑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里是家乡呀,常言道:金窝银窝,比不上家乡的穷窝窝。”

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终于爬到半山的果园地,毫不夸张这里种植的果树种类真多,没有特别规范的种植,东一棵杨桃树,西一棵芒果树零零散散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香菜长满一片。

月芽又一下子爬上旁边的芒果树,芒果树长得有些高,有些难爬,这些对于月芽来说不在话下。她上去的时候兜里有个袋子,她把芒果装袋子里,我在下面看到芒果好像没熟,于是提醒:“这些芒果好像没熟。”

“没事,拿回家放米缸里或者和香蕉放一起没两天就能熟了,而且生的也很好吃,撒拿点辣椒盐,那叫一个酸辣爽。”

这种奇怪的吃法我倒是第一次听,也不禁想要尝试一下。

她看出我的馋意:“回去弄给你尝一下。”

“好。”

我跟着月芽撒了疯一般,整日里奔走在村落的山林田野和河溪间,祖父对于我好不容易在这里交到朋友,只要我到点回家吃饭也不管束着我。

自从认识了她,我之前那种不屑的目光转而换成了崇拜的,一开始的不屑大抵来源于总认为自己是城里长大的,是比他们高人一等的,就是与山村里的人不一样。

忘了是什么时候转变的,或许是因为月芽和我说我们都是石涧山村的人,纵使我在城里出生和长大,但我仍然是石涧山村的一员。这一句话让我有了归属感,也自然而然地认同它,接近它。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的,这一个玩乐就到了九月份,九月开始父母打算把我送去上学,所以我不得不离开石涧山回城里。

离开那天月芽跑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青青,你可不许忘记石涧山,更不许忘记我。”

我也反拉着月芽的手不愿意放开,眼泪流了一脸,鼻子通红,抽泣着说:“嗯嗯,我,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也一样,都不能忘记。”

我们拉着手,谁也不愿意松开,我更加不愿意挪动一步,但最终还是被祖父强拉着分开。

后来我回了城里,前几年祖父或者父亲回家总能带回一些她送我的东西,比如漂亮的鹅卵石、晒干的野山楂、酸辣的腌芒果……

但从此没有再见过面,联系也逐渐断了。

未曾想过我们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再遇,她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谢谢。”

“你爷爷的事我听说了,节哀。”

“嗯。”提起祖父刚掩饰好的情绪又开始翻涌,眼泪将要涌出眼眶,我拿纸巾紧紧地捂住,试图把眼泪挤回去。

月芽拍拍我的肩膀:“想哭就哭吧。”

最后我还是忍住没哭:“不哭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你的爷爷肯定也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

“月芽再见到你真高兴,我以为我以后都见不到你了呢。”一个人躲着偷哭,遇见童年的玩伴,内心虽然悲伤不已,但遇见旧友还是忍不住为此感到幸运。

“说什么傻话呢,这里是我的家乡,我到死都会在这里呢。”

听到她这样说我还是十分不解,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总会想着死了都要在这里,难道只是因为落叶归根吗?

于是,我把我的疑问问了出来:“为什么你们总要说这些话,祖父也说,就算死也要死在石涧山,石涧山就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青青,或许你是因为在城里长大的原因,相比较于石涧山,那里才是你实质上认可的家乡,因为你在那里长大,对那里有深厚的感情。同理,我是在石涧山出生和成长的,我所有的成长轨迹和生活点滴都在这个地方,我的内心认可它,也不愿与它割舍。”

“嗯嗯,我懂了。但你也要嫁人的呀?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在石涧山的。”

“是呀,我现在也为了生活奔波在大城市里,但我令我魂牵梦萦的地方还是石涧山,只有回到这里才觉得安心。”

停顿了一会儿,她又抛出令人惊讶的消息:“其实我去年结婚了,对象也是咱石涧山的人。”

“恭喜!”

“谢谢,像我们这些恋家的人,压根就不会远嫁,坚持贯彻生在石涧山,死在石涧山。”

真是一个固执的丫头,联想到祖父的执着,这的确是情有可原的。

家乡,是每个人心灵深处的一片净土,是每个人心中的执念。远了,思念;别了,遗憾;唯有回归故土,那一颗漂荡的心才感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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