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白月光


田文,是我的好友。他是屬於那種不愛言語的人,每當其他同事與他聚在一起,他內斂的性格便愈發嚴重了,甚至連呼吸對於他來說都是沉重的負擔。我對他的印象也是同其他人一樣,認爲他是一個木訥的人。但是,有一次,當我再次作爲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審視他那種呆板印象的時候,我對他有了不同於以往的看法。

依稀記得那是一個陰雨天,我像往常一樣經過他的辦公桌,走向我的位置。但我還沒有走到他的身旁,就發現他彷彿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的臉微微地低垂着,雙手緊貼雙耳,像是在痛苦地獨自承受着什麼。

我來到他的身旁,駐足了一小會兒,最終還是禁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夥計,別睡着了。”他聽到我的聲音,愣了一下,隨即擡起頭看了我一眼,臉上掛着一張勉強微笑的臉。我繼續說道:“下班之後,在公司門口的蘭亭公園等我,我請你喫燒烤。”

他的眼神顯出難爲情的樣子,並沒有迴應我的話。

“放心,我請客,這可夠優待你的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

“好了,別隻是但是的了。總之,別忘了。”

下午六點的光景,是公司下班的時間,然而,公司經理對中上層管理人員召開了一場會議,會議結束時已經到了七點多鐘,走出公司時,公路上的霓虹燈已經照亮了周身的昏暗,不遠處的中心廣場的大熒幕旁,時不時會經過結伴而行的路人的身影。

我慵懶地伸了一個懶腰,自語道:“累死了,總算結束了。”一邊說着,一邊漫無目的地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會兒,一束光照耀着一塊大理石的匾額,隱隱約約能夠看到上面時隱時現着“蘭亭公園”四個紅字。這時我才驀然記起我許諾田文的事。

我低頭看了一下表,已經七點半了,心想田文可能早已經走了,於是我便徑直繞過公園抄近路回家。但行到中途,我反覆思量,對於別人來說,這件事一定是不必再擔憂的事,但對於田文來說,他可以是一個例外。

就這樣,我的身子又不自覺地折返回去,進入到公園的裏面,這個時候的園林,除了有路燈的地方,其餘的地方十分陰森而寂靜。

我在園林的人工橋上見到了田文,那個時候,晚秋的陰涼陪伴着潺潺的水聲悄無聲息地來到每個人的身旁,擡眼所目及的彎月,帶着凌厲的寒光加深了秋的蕭瑟。四下的寂靜包裹着田文的身子,他的臉望着猶如大海般廣袤無垠的天空,深邃的眼神透着憂傷的神色,那束目光一直投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彷彿要打破凡人所恪守的人的命途,去洞悉未來的樣子。

“田文”我叫了他一聲。這聲音雖然是自己發出的,但卻着實驚了自己一下。因爲,在這寂靜的環境裏,平日裏本來無關緊要的言語,竟然可以如此的令人肅然起敬,給人一種莊嚴的感覺。

人總是在熱鬧裏虛僞,在孤寂中真實。此時此刻,突然我的內心變得無比矛盾,有一時感覺一切竟然毫無意義。

聽到我的聲音,田文的臉朝向我,笑了一下:“你來晚了。”


我笑了一下,“看來今天要多請你喫幾串烤肉了。”

我們並排地走在路上,田文靜靜地走着,並不與我交談,而平日裏大吵大嚷的我也在此刻選擇了沉默。有數次我想開口與他攀談些事情,可每當話要說出來的時候,又感覺不合適,於是又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今晚的白月光真情冷啊。”他忽然說。

我怔了一下,驚奇於他所說的話,調侃地說道:“你什麼時候變得像一個詩人了?”

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極認真地回答我:“我也說不清。”

來到喫燒烤的地方,我破天荒地點了三百元的肉串,另外向商家點了一大桶青啤。

田文試探性地問我:“會不會點的太多了。”

“沒有什麼事情是一頓美味佳餚不能解決的,一頓不行那就兩頓。”我告訴他。

“確是這樣。”他說。

“話說今天天氣有點冷啊,我穿這件白衫有點單薄了。”我跟他閒聊起來。

他和平時一樣,贊同式地點一下頭,告知我:“是這樣。”

“不得不說上海的夜景真的漂亮極了,對於初來乍到的人來說,這裏簡直是天堂,真希望自己沒有工作,仍然生活富足,每天無所事事地看着大都市的美景。”

我的眼神轉向他,他點了點頭,說:“是的,我也喜歡這樣。”

我見他對我的話題並不感興趣,便覺得無趣,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就這樣,在燒烤端上桌的那麼六七分鐘的光景,田文和我像是陌生人一樣沒有再說一句話。

烤肉上桌了,我聞着香味,頓時有了幾分精神,擡高了嗓門說:“來來來,我們兩個的酒杯都滿上,烤肉配青啤簡直天上人間啊。”

“我不太想喝酒。”他拒絕道。

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受不住再三推讓的人,於是在他猶豫不決的間隙,我已經在他的酒杯裏倒上了滿滿的青啤。

“給,嚐嚐這味道怎麼樣?”

他嚐了一串,認可地點頭:“不錯,很好喫。”

“好喫,那就多喫一點,看好了,這一半是我的,這一半是你的,咱倆都把它們給解決完,這可都是錢啊,喫不完的話真是浪費。來來來,把這青啤也喝一下,味道也正。”

這樣喫喫喝喝二十分鐘,大半的青啤已經喝進肚裏,我們兩人都有些醉意。

藉着酒勁兒,我問他:“田文,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他搖了搖頭,主動地舉起酒杯說:“來,再喝一杯。”

我便停了下來,繼續和他喝酒。

又過了十分鐘,我的視線開始模糊,知道醉了。看看田文,還在時不時喝着,我說:“少喝些,明天還要上班。”

“沒事,喝不醉。”他說。然而,我發現他的雙眼在默默流着淚水,任憑晚風回來吹拂,它們仍舊倔強地停留在田文醉意朦朧的臉上。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伸手奪過他的酒杯,勉強打起幾分理智說:“可以了,別喝了。”

他忽然甩開我的手,厲聲說:“別管我!我沒醉!”

身旁的食客紛紛看向我們,以爲有什麼事,目光停頓了幾秒,發現只是平常的醉酒,便又開始自顧自的喫喝起來。

“你怎麼了?”我極力地剋制着心中的怒火。

他不再說話,依然喝着酒。我不再製止,任憑他喝個夠。

天愈來愈黑,路上的車也愈來愈少,食客也都心滿意足地離開,最後桌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的酒已經醒了不少,他卻喝的爛醉如泥。

我叫來老闆結了賬,便扶持着他準備回家,來到馬路邊,因爲位置過於偏僻,手機信號太弱根本打不上車,再加上已是深夜,路上的車很少,我便顫顫巍巍地扶着他往住宿的地方趕。


“我很痛苦。”他說。

“相比你而言,我才痛苦吧,臭小子喝這麼多,還要我來伺候你,乾脆喝死得了。”

“小潔,爲什麼我不能擁有你,上天總是不給我靠近你的機會,儘管我那麼努力。”聽到這兒,我停下了腳步,回想起田文曾經說過,他喜歡一個女孩,只是自己還在努力追求她。

“喂,臭小子,就爲她你喝成這樣嗎?”我對着田文半醉半睡的臉說道。

“我喜歡她,可我無法說出口。我痛恨我的怯懦。但我又知道,我的怯懦是理所應當的。”

“因爲,她是那樣完美,她有愛她的父親和母親;她有不受金錢束縛的物質基礎;她有許多要好的朋友圍繞在她的周圍;她有動人的面容和和善的微笑,她有人人所羨慕的高學歷。而我,有什麼呢?要看我支離破碎的家庭嗎?要看我唯唯諾諾的性格嗎?還是,常常被別人當作笑柄和被孤立的處境呢?我想不明白,我爲什麼要那樣愛她,我爲什麼要接受更深沉的痛苦,我爲什麼要追求這條只有死路的命運?”

我沉默了,因爲對於田文的話,我感同身受。

我扶他來到路邊的公共座椅,將他的臉貼向我的肩頭。

擡頭看向上海市中心的萬千燈火,總感覺內心的心緒流瀉出來,同這夜晚一併沉默。

“曾經,你和我交流,我覺得你是喜歡我的;曾經,你遠離了我,我總認爲自己做錯了事。後來,我不甘心這份漸行漸遠的結局,決心努力地追逐上你的腳步,懷着這樣的想法,我一步一步地去迎合你的高學歷,我一步一步地去迎合你的殷實,我一步一步地去變得像你一般面帶微笑,待人溫柔。可我的努力,似乎永遠得不到像你一樣相等的回饋。這樣,我知道了,有些時候,有些東西不是靠努力就能夠得來的,它需要金錢和地位,還有美麗的容顏。”

田文的嘴中滔滔不絕地說着醉話,卻又不是醉話,從某種意義上愛說,這是他本來的模樣,本來的性格。

“有一次,我去找你。我沒有提前告訴你,也並不打算與你見面,只是希望可以在人羣中靜靜地觀望着你,我的內心就心滿意足了。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去遠方尋找一個人,很抱歉,我錯過了站點,在距離目的地78公里的另一站下了車,之後,在那裏我忍飢挨餓度過了艱難的一夜。第二天,我花完了剩下的錢來到了你生活的地方。平日裏不愛言談的我,挨個人打聽你住的地方,終於,我找到了你學習的地方,那是一個溫和的下午,你正在紫藤蘿下讀書,微風吹動你的發,也吹動我的悸動,吹動我的情絲,吹動我對你的愛戀。”

一聲長長的嘆息,從田文的嘴角發出。

“然後,你接了一個電話,看你的樣子十分幸福和開心,我多麼希望你是在同我通話。不一會兒,一個高高帥帥的男生走向了你,你看向他,靜靜走向他,整理着他有些褶皺的衣領,擁抱着他。在那一刻,我的心情五味雜陳。我是一個失敗者嗎?我想,我是的,因爲我的戀情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我是否該祝福喜歡的女孩呢?我想,我應該祝福,我不能忘了喜歡你的初衷,你要幸福。我該不該痛哭一場?我想應該這樣做,可我又該向誰哭訴呢?我是一個習慣了孤獨的人,習慣了獨自承受一些事的人。”

“但是,我又萬般的不甘心,因爲,我喜歡她。試問,喜歡一個人有錯嗎?喜歡一個已經有了另一半的人是錯的嗎?我並不認爲我是錯的。所以,那一刻,我爲我的倔強流下了一滴眼淚。夜晚,走在那座她所生活的城市,我發現,我厭惡這座城市,甚至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可是這座城對我的饋贈遠不止如此,那一晚,我看到了城市上空綻放的煙花,那是我憑生見過的最絢麗多彩的煙火,許多人在讚歎,許多人在驚呼,而我像一個多餘人一般漫無目的地望着對於我來說毫無意義的煙花。在人聲鼎沸的人羣中,我窒息一樣的逃離它對我的嘲弄。”

“人總是在熱鬧裏虛僞,在孤寂中真實。此時此刻,突然我的內心變得無比矛盾,有一時感覺一切竟然毫無意義。”他說道。

而我也隨着他的故事傷感起來。

“我原以爲這一次我會忘記她,我原以爲我和她再無瓜葛。但是,她卻主動聯繫上了我,告訴我她被拋棄了,我憐憫着她,我疼惜着她,我一點一點地重新拾起對她的摯愛。可是,有一天,她忽而不再與我交流,於是我下意識地認爲我是錯的,我一定說了或者做了她所反感的事情。直到我主動探望她,發現她再次與那個男生走在一起,我想我的存在成爲了一個笑話或者笑柄,這世上也許沒有像我一樣更傻的人了。人爲什麼不能單純一些呢?爲什麼要帶着欺騙活在世間呢?這是我所不明白的。”

“我發誓不再見她,不再與她說一句話。可是某一天她發給我消息,說她被車撞了一下,擦傷了腿。但是她的手上沒有錢,想向我借一些。在那一刻,我將發過的誓言統統忘記,重新拾起曾經她對我的甜言蜜語。於是,我把自己手頭上不多的生活費全部打給了她。而她只給我回了一個笑臉,再無他文。”

“我累了,真的很累,在你發給我消息說你不久就要結婚時,我仍舊怔了好一會兒,聽其他朋友說,你的愛人是一個大你十歲卻十分有權有勢的人。我忽而覺得我爲什麼要生活於這樣的時代,這個時代摧毀了我所幻想的戀人的理想形象。或者說,我根本沒有看清一個人真正的內心,沒有看清楚她真正希求的是什麼,只是一廂情願地按照自己的意圖環顧着自己的假想戀人。所以,我是自作自受,是不是?”

田文的話似乎講完了,他的鼻息處起了鼾聲。我看向他酣睡的臉:

“你就是個傻蛋。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死腦筋的人?”可我忽而覺得自己說的話不妥,試問這個世上有多少人希望自己可以遇見一個不算太聰明的人呢?但是,人與人之間的傷害,使原本不聰明的人變得聰明瞭。這樣的情境,算不算是聰明的做法呢?

但我想有件事是值得肯定的,這一夜的田文一定可以睡得很香甜。儘管白月光依舊是清冷的。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