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靈魂之舞

1

常陷入一種情愫,尤其在季節變換裏,總有一幀風景留存記憶,總有一個微笑不能忘懷。那伴隨我們一起長大的童年憧憬,一如放飛藍天的風箏,漸去遙遠又魂牽神系,無法割捨的成爲心愛,無論以後走到哪裏。

夜來漸涼,整理手機,翻到一首詩,忽然想起,已經秋到9·18。


南京!南京!

1937年南京的春天,

我偉大的母親拽着長江與黃河,

於陰森森的黑暗中站着,軀體上佈滿彈片。

……

南京!南京!

1937年一個粗糙的清晨,

罪惡的魔鬼開始了饕餮般的獵食,

他們袒露着最畸形的胸乳,醜陋的器官,

將地母強姦,將太陽掛上旗幟。

他們砍倒了竹子,讓國民遺漏罄竹難書四字,

他們搗破神龕,因他們的島國已有一個神龕。

……

南京!南京!

深埋於地下的火,終於衝破層層阻隔,劇烈燃燒,

刑天於大地上狂奔着,揮舞着巨斧

憤懣狂囂着:南京!南京!

一個刑天倒下來 百萬個刑天拾起斧頭

千萬個刑天託舉來了曙光。

……

於某一清晨,一羣杜鵑鳥石碑上空飛過啼叫着:               

南京!南京!

          ——半島雪《南京,南京》節選


半島雪,一位青逸的文學碩士,謙遜文雅,當他把這首戾氣外溢的詩發我時,驚心動魄,很難和他清秀俊朗的外表聯繫起來。

沉靜下來,這不怪他,這首詩很有現場感,本就是那個粗糲時代寫照。當然,這又和當下的主流文風格格不入,太鐵血,一點兒也不身段柔軟或高深莫測,不受待見那是必然,這便是我們這個時代。

於是他卸去了app詩歌主編,在留下洋洋幾百萬言之後淡出了人們視線。好在我理解他筆端滯重、內心複雜,字裏行間跳動着一個靈魂。也好在他沒有憤世嫉俗歸隱終南山,選擇了一條去西安渭水河畔傳播知識和愛的教書育人之路。有時候放下不等於割捨,選擇未必不是開始。

中國經濟發展太快,猶如上了高架橋,人們在奔忙中還未喘息便在惶惑中重新尋找出口和入口。和他同樣面臨人生選擇的,還有我的外甥。音樂學院業滿,躊躇滿志,沒留在北京,選擇了一條南下粵港澳大灣區發展。他笑笑說北京很有文化,只能說代表過去的文化,大灣區是處女地,蘊藏着未來文化。

我有點兒驚異,當情懷與現實碰撞,他對一城一池得失的滿不在乎所表現出的坦蕩自信,與其它務實的同學相比,顯得很另類。我拍拍他肩,給他比了一個V的手勢。

說起人生選擇,如同人不可能同時踏進同一條河流,意味着另一種割捨。好在有一種人格塑造對沖,我更願意相信中國文人骨子裏頭的那種自覺對文化堅守、保護和傳承的氣節,正是精神所在。這種情懷源於對自身靈魂圓滿的自信,同時因與生活的磨礪潤澤和對外部文化吸收兼容而厚重、豐盈,更具韌性,並非簡單的非此即彼。

2

上世紀三十年代日軍發動侵華戰爭,北京故宮文物開始南遷,又分三路在日軍炮火下緊急西遷,開始了長達14年的漫漫遷徙。行程上萬裏,穿越大半個中國,然而上百萬件文物沒有一件丟失,那些珍貴的石鼓、書畫、絲帛、青銅器也幾乎沒有毀壞,堪稱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蹟。這又是怎麼發生的呢?

那是一代決策層睿智擔當的結果,深知文物是文化符號,一脈相傳。國家滅亡,有復國之日;中華文化一斷,永無補救之舉。

那是一代北京人情難割捨的結果,他們知道故宮文物一旦遷走,北京這座歷史文化名城也將丟了魂般名存實亡,卻依然灑淚相別。

那是一代故宮人把文物看得比命還重要的結果,他們知道文物是有生命的,所以輾轉流離,日夜陪伴,肩上的擔子一頭壓着遠古呼吸,一頭擔着未來企盼。

那更是全體國人守望相護的結果,無論是政府軍隊還是民間鄉團,不管是城鎮富商還是僻鄉農民,大義援手,一路護送。所有人都知道,搶救喪亂時文物就等於搶救中華文明,遠比生命崇高神聖。

我真驚奇國人的這種特性,千百年遺留下來各種劣根性的瘦弱肋骨,關鍵時刻卻又能爆發出如此崇高的人格,這不能不說中華文化的靈魂,早已深植人心。

難怪已分流臺灣的老故宮人,抗戰勝利後一聽說國寶完璧歸京,喜極而泣,幾度哽咽,畢竟同爲中華子孫,靈意相通。

至今,許多文物中的精品依然保存在臺灣島內,成爲兩岸隔海相望揮之不去的痛,也是中華文明大家庭的紐帶見證。我們翹首以待,孤懸海外的寶島將和那些文物一道,萬里歸來,這一天不會太遠。

3

在命運的顛沛中,很容易看出一個人的氣節,在物慾的大潮中,更能彰顯一種文化的底色,我不揣淺陋問一句,詩和遠方,我們的遠方呢?我們的氣節呢?

畢竟氣節和信念,是數千年來支撐這個民族生生不息、弱而復強、衰而再興的靈魂和脊樑。

恐怕沒人說得清,因爲太虛,哪有一支漲停的股票、一杯應酬的美酒、亦或一根菜市場大蔥來得實在。因爲現實,我們的文化已被厚黑太久,也許會有人說,我們本來就是世俗社會。

順着時間的緯度和歷史的縱深,我把目光凝睇在新會市一個叫崖山的座標。

崖山,是一座富有神祕氣息的山脈,經歷了人類歷史上非常悲壯的海戰,十幾萬人死戰不降,縱身大海,結束了一場內亂外患卻偏安一隅南宋王朝的終結之戰。

輸得是那樣悲哀,以絕對優勢,卻檣櫓灰飛煙滅;以優秀文明,敗給蠻荒之族。

輸得是那樣慘烈,制度不可謂不完備,經濟不可謂不發達,文化不可謂不繁盛,紅極一時,卻被蠻旅鐵蹄馬踏亂紅。

輸得是那樣悲壯,媾和屈辱半生,最後才迸發出男兒血性,已於事無補,十幾萬軍民用慷慨赴死,轟隆隆拉下了“崇文抑武”的謝幕。

真讓人唏噓不已,也讓人睚眥崩裂。

當我們爲勇士們面對外族入侵壓迫拼死抵抗,爲爭取民族生存、自尊、自衛而義無反顧英勇獻身的節烈浩氣額手擊節時,也對那些消解了靈魂中尚武精神的華麗“娘炮”,由心生出不屑與厭惡。

由此,整體的中國文化才造就了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重農抑商、獨尊儒術、崇文抑武,都是對靈魂的自我閹割、抱殘守缺。不是外強更強,是蕭牆內自我削弱。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不斷吸收外部文明,重鑄靈魂,纔能有容乃大。

崖山海戰後,一部分漢人遠遁山林,一部分客家人下南洋去了。

4

一天,一對青年音樂家,在參觀了崖山海戰遺址後,止不住熱淚盈眶。

他們來到海邊,風起雲揚,海浪翻卷。鋼琴,提琴,紗裙,長髮飄舞間,共同奏響一曲《出埃及記》。

他們神色凝重。透過歷史雲靄,彷彿看到四十萬以色列不甘奴隸在他們先知摩西帶領下正逃離埃及,跋涉荒野到達西奈山,嚮往彼岸美麗的家園迦南地。

敲響氣勢磅薄、充滿張力的最強音符、喚起大海澎湃和鳴,在激越悲壯的主旋律中,海天間演繹着勝利大逃亡。

他們淚流滿面,指尖翻轉流離間,彷彿千百年的顛沛流離,千百年的奮鬥抗爭,終於在心靈掙扎後,義無反顧,所向披靡。“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他們神采飛揚,他們將跨越高山,翻過江海,跋涉沙漠,用靈魂去探尋生命的希望。詩,在他們指尖蹦飛,遠方,在和鳴流淌中鋪展…

九一八之後就是中秋節了,兩個悲歡離合交集的日子。謹以此文獻給那些走向歷史深處的背影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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