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之二塊月餅(小說)

 

三分之二塊月餅(小說)


八月十五的晚上,等到陳若伊把父母都安置睡下,月亮已經掛在中天了。

今天的月亮格外得皎潔,像是一滴晶瑩圓潤的淚,掛在天空冰涼的臉上。

若伊靠在窗前,從忙碌的一天裏漸漸平靜下來的心情,被薄寒的夜色慢慢浸染,月亮便在她眼中一點點地朦朧起來。


從眼前的窗戶向外看,若是能再看遠一些,也許就可以看到菲菲牀前那扇粉色的小窗。窗簾該是低垂的,左面那一側的窗簾總是會有一角粗心地摺疊着。月光會灑進去,此刻,應照在菲菲沉睡的小臉上。

說起來,十一歲的菲菲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她總是需要父母幫她把那些不能平展開的角落打開鋪平。

曾經若伊會抱怨菲菲爲什麼這麼大了還不懂事,常常說着說着,口氣就尖刻起來,那些話是怎樣脫口而出的,事後若伊也會覺得奇怪。她是成年人,爲什麼自控能力卻不如一個孩子。

每次看着被她責罵訓斥的菲菲淚眼滂沱,然後家駿便從一旁跳出來,把菲菲護在一邊,轉頭過來跟若伊評理時,若伊的心裏便有一種莫名的快感。


是快感。她就是想找茬發泄。至於發泄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爲家駿對她的冷落,家駿的眼神已經很少在她的身上停留。他們之間是那麼冷漠,不要說身體的接觸,連眼神都不再交纏。

也許還因爲她自己的失意,年華老去,她卻什麼都沒有了。當初結婚的時候,聽從了家駿的遊說,她辭去了那份薪水不高,但是輕鬆安穩的工作。

我養得起你。我會養你一輩子。家駿的話,還在耳邊盤旋,只是現實卻早已經摧毀了曾經深情款款的諾言。家駿是一直養着她,不過越來越不情願。家駿沒有說,可是他的態度卻把什麼都說了。

若伊不是沒有想過出去工作。但是常常想着想着就後退了。她不再年輕,又沒有學歷,不能喫苦。


實話說,這些年,家駿雖然沒有像當初承諾的那樣,讓她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不過也沒有讓她爲生活操心過。即使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家駿寧肯自己不喝酒抽菸,也會讓若伊買她喜歡的衣服化妝品。

多數時候,若伊是平靜的,也知足。家駿人帥有才,雖然一直不得意,不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當然,這都是若伊在面對着比她過得還要不幸的朋友的想法。

當她面對着當年遠遠不如自己的同學,因爲嫁了一個有錢的老公,而一身珠光寶氣,在人前頤指氣使的時候,若伊又是從心底裏喪氣的。憑什麼她若伊就該是一副灰頭土臉的庸常主婦的樣子。當年,她也是那麼驕傲的一個美麗女孩。


這種喪氣的結果,就是她對着家駿發脾氣。她需要發泄,不計後果。

家駿一開始是讓着她的,由着她發泄。美人蹙眉,也是美的。當年的家駿對若伊多有耐心啊。若伊開始是撒嬌似的發脾氣,慢慢地,火氣越堆越多,只是撒嬌就不夠解氣了。她會像一個市井婦人那樣使用一些粗俗的詞彙,再後來,她會粗暴地推搡家駿……

她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樣的一個女人,即便她早就是一個平凡瑣碎的婦人。若伊也是知道這一點的,不過,她總是理直氣壯地對着家駿。是家駿把她變成這樣的,他就應當承受她的不滿。


不記得是哪一天了,她在慣性地用羞辱的語言責怪家駿的時候,家駿出其不意地掃過一個耳光來。若伊呆住了,本能地捂住臉龐,她瞪向家駿的含淚眼神由怔忡變成了憤怒,她瘋狂地撲向家駿,一陣廝打……

那個時候,天地是混亂的。若伊聽不到菲菲的哭聲,也感受不到家駿的一味退讓,她只知道,沒有人打過她,家駿更不可以。他憑什麼,她爲他辭職,爲他生了個女兒,爲他做保姆傭人,雖然她也不會做家務,也不會做飯,不過,爲了這個家她也是盡了力的。到頭來,他竟然這樣對她!

是誰說的,人與人之間,尤其是夫妻之間,一朝越過一道界限,接下來,很多時候就是一種慣性在發揮作用了。


在語言不能夠滿足情緒的發泄時,拳頭就成爲衝突的終結者。而一旦動用了拳頭,要停止揮動的手,就需要非同尋常的剋制力。就像是毒品,吸過之後,唯有它,會讓你身心滿足。戒毒,需要的意志,遠遠大過敢於嘗毒的勇氣。

若伊和家駿都缺乏忍耐和剋制。每一次的衝突都是在語言互不相讓之後,不知誰先推搡了對方一下,接下來,就是互毆。多數時候,若伊是先動手的那一個,她沒有多大的力氣,不過她有女人的優勢——尖利的指甲,銳利的牙齒,都可以是武器。

可是,女人能有多大力氣呢,能怎麼疼。家駿多半時候是躲閃的,不過他也不肯喫虧,總是會回敬她一兩下,反擰若伊的胳膊,或者用力捏揉若伊的手骨,這時,疼痛又委屈的若伊,眼淚就刷地流下來。

若伊是委屈的,她是女人麼,打家駿幾下算什麼,不是打是疼罵是愛嘛,她又不是真心讓他疼,她就是想使一下小性子,讓自己感覺到家駿還是愛她的,即便她已經成了個黃臉婆,即便她已經失去了整個世界,家駿依然會給她一方可以爲所欲爲的天空。

可是家駿爲什麼就這麼小氣,不肯相讓。他必是不再愛她的了。這樣想着,心頭的怨氣就更重,下一次的發泄便更加洶湧。


事物都是循環着的,夫妻吵架也是。如果不停步,不相讓,結果就是步步進逼,雙方的空間越來越狹小,越來越擁擠。太靠近,沒有了人自身本能的那層保護圈的距離,人就容易敏感,感覺到侷促和窒息。

若伊和家駿就是陷入了這樣的一個惡性循環中,遺憾的是,誰都意識到了,卻誰都沒有急剎車的風度。

若伊的火氣越來越大,話語罵得越來越難聽、刻薄。家駿的煙抽得越來越多,酒喝得越來越醉。偏偏若伊不喜歡家駿喝酒,每次家駿出去喝酒,夜半醉醺醺地回來,若伊就厭煩得不行,恨不能大半夜起來廝打一番才解氣。

有時候若伊會反鎖上臥室的門,不讓家駿近身。家駿就不得不在客廳將就一晚上。不過若是趕上他脾氣不好,加上酒醉,那麼,最痛的就是那扇門了。若伊家臥室的門被家駿踢壞了兩扇。

若伊的姐姐曾經勸過若伊,不要鎖門,這樣是很容易激怒男人。若伊卻不服氣,憑什麼他可以做我不喜歡的,我就不可以做他不喜歡的事情。

其實,若伊也知道這樣不對,不過,她不知道怎樣才能尋求到一份平衡,讓她可以容忍家駿的種種劣跡。當初你儂我儂的感情,早就在墳墓裏化成塵土了。剩下的,就是赤裸裸地相對,血淋淋地相傷。


而夫妻之間,若是心存算計,那麼冤冤相報,是不會有盡頭的。

我當初怎麼會瞎了眼,嫁了你這麼一個東西。這樣的話從若伊嘴裏說出來,已經是比較溫存的了。

你當初就是瞎了你的狗眼,找了我這麼一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家駿已經學會了回嘴,不再示弱。


人一旦撕破面皮,真實的樣子會有多醜陋呢。想來《畫皮》那樣的故事不是憑空捏造來的,一定是蒲松齡深刻地覺悟到,在人的麪皮之下,其實也可以掩藏着一顆惡魔的心。

極怒又無處發泄的時候,若伊恨不能衝進廚房,掄起刀給家駿一刀。反正這樣活着也沒有意思,不如一塊死了乾脆。她不惜命。她已經是賤命一條。

不過,轉眼看見一旁捂着臉痛哭的菲菲,若伊的心又顫抖起來,邁不動腳步。她還是心疼菲菲的,雖然她經常會把不能在家駿那裏渲泄的火氣發到菲菲的頭上,雖然她經常劈頭蓋臉地打罵菲菲,可是她畢竟是媽媽。真要同歸於盡,菲菲怎麼辦。

即是如此,若伊還是沒有想過離婚的。或者也想過,不過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若伊知道,她離婚了,再找一個也不見得會比家駿好到哪裏去。男人有幾個好東西。何況若伊還是傳統的,嫁雞隨雞,好女不嫁二夫的思想,在她腦海裏還是根深蒂固地影響着她。

更何況,若伊希望給菲菲一個完整的家,雖然這樣的家距離完美天地之遙。這一點上,家駿很難得也是這樣想的。家駿一直說,我們將就一下吧,將就到菲菲長大,把我們該盡的責任盡完,那時候我們再選擇自己的路吧。


所以,即使一直打打鬧鬧的,那個家,還是家。

雖然,那個家裏,每一個人都是那麼不快活。菲菲的學習一落千丈,性格孤僻,若伊一邊責罵着她,一邊心疼着她,卻又無所適從。家駿也是。有一段時間,家駿話很少,回來就上網,倒是沒有時間跟若伊吵架了。

這種清淨只持續了幾天。夏日的一天夜裏,若伊醒來,看到家駿在客廳只穿一條底褲坐在電腦前。屏幕上,是一個女人的面容……

那個女人,若伊認識,是家駿的同事。

瘋狂了的若伊差點把電腦砸了,任家駿怎麼解釋都不聽。半夜裏吵得幾乎整個樓門的人家都開了燈。

這樣並不夠解氣,若伊用了最解氣的一招,也是最愚蠢的一招,到家駿的單位去鬧……

出乎若伊意料的,家駿突然平靜了。


那天夜裏,家駿又在外面喝了酒,醉醺醺地回來,若伊氣恨地辱罵,後來又撲上去掐咬,家駿一反平常的反抗,半跪在地上,像一截木頭一樣,一動不動地任由若伊劈頭蓋臉地廝打……

若伊打累了,也解氣了,坐在一邊。家駿卻突然站到窗口,像獅子一樣,對着夜空,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啊----------”

那一刻,屋子裏靜極了。

你們離婚吧。別這樣過日子了。是菲菲一臉眼淚,驚恐萬分的聲音。

真的是該離婚了。這個家裏的每一個人,都已經是像繃緊的琴絃,接近極限,不知道哪一天會突然斷裂。

好像真的沒有什麼挽留和努力的必要了。


離婚很容易,十幾分鍾就結束了。若伊拿着那張離婚紙,表情麻木。不過是十幾年的時間,結婚和離婚,一字之差,天地之別。若伊生命裏再也不會有這麼美好的十幾年了。她再也回不去當年了。

菲菲名義上判給了若伊,實際上還是跟着家駿。不只是因爲若伊沒有能力單獨撫養菲菲,若伊還是希望,菲菲能是一根線,連接着她和家駿。她其實並不想走到這一步的。

離婚後的若伊回到父母家裏居住。家駿的房子是他父母的,離婚自然輪不到若伊瓜分。三十六歲的若伊,只從家駿那裏拿到了幾萬塊錢的財產分割。

若伊的母親從一開始就沒有看好家駿,嫌棄家駿沒有錢,很早就開始攛掇若伊離婚。

離婚了,就憑你,再找什麼樣的找不着。這是若伊的母親最常說的一句話。若伊的姐姐倒是一直不支持若伊離婚。


現在若伊真的離婚了,卻發現,現實和願望之間,還是很有一些距離的。憑現在的若伊,想找什麼樣的,還真的什麼都找不着了。這是母親不曾料想過的。

上門來介紹的也不是沒有,不過,都是快五十開外的男人了。歪瓜裂棗,老弱病殘,跟家駿比起來,若伊一眼就給濾掉了。

慢慢地,上門提親的人少了,母親的話也跟着少了,再後來,若伊發現母親有點不對勁了。說話總是顛三倒四的,行動越來越遲緩,後來發展到不再認人,連若伊都不認識了。那個精明能幹事事佔上風的母親,突然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若伊的母親患上老年癡呆了。

若伊的父親以前就有輕微的帕金森氏綜合症,這兩年更嚴重,常常手腳哆嗦着,有時候連饅頭都拿不住了。

沒有人再可以分擔若伊的心事了。若伊看着老去的父母,內心無望地這麼想。若伊常常夜裏偷偷地哭,有時候哭出了聲都沒有事,父親母親一個聽不到,一個聽不懂,她可以盡情地哭。


若伊的工作一開始在一傢俬人幼兒園做老師,靠班靠點不說,錢還很少,600塊錢,什麼福利都沒有。那點錢,以現在的物價水平,也就夠買幾十斤豬肉了。

若伊這樣幹了一段時間後,有一個遠房親戚,幫她介紹了一個保管的工作,她去試了試,還行,就被留下了。其實很辛苦,一週要工作六天,早出晚歸的,工資卻不高,只有1500元,好在這個地方給若伊交各種保險費。

有時候若伊很累,卻又不敢請假,她知道,就是這樣一份工作,還有很多人盯着。她不能鬆懈。

每天託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的若伊,還要照顧病殘的父母,馬不停蹄地做事情,做飯,洗碗,洗母親弄髒的衣褲。這些比起當初婚姻裏的那些家事還要多,不知道自己當初爲什麼就會覺得,做這些事那麼不可以忍受呢?


常常,若伊做着飯洗着碗的時候,就想起以前。奇怪,現在若伊多半時候都想不起跟家駿廝打時候的情景了,倒是會想起很多家駿的好來。以前,很多時候都是家駿下班回家做飯,因爲若伊不會做飯,做得飯菜很不可口,家駿做出的菜卻色香味俱全。很多時候也是家駿洗碗。

家駿……其實還做過很多事,幫她洗底褲,襪子,幫她推拿按摩,家駿還會鍼灸放血,雖然都是蒙古大夫的水平,不過照顧若伊倒是夠用了。去年離婚前,若伊的父親不小心從樓梯臺階滾下去把腿給摔斷了,還是家駿把父親背上背下,安排住院,聯繫醫生,墊付醫藥費,甚至幫着端屎端尿……

家駿其實真的還是有很多好處的。爲什麼在婚姻裏的時候,她就只能看到那些不好的一面呢。其實那時她也知道家駿有好的一方面,不過就是不能夠容忍家駿不好的一面。

她希望家駿能爲她改掉一些,哪怕只是一點點。只一點點,若伊就會滿足了,因爲那樣她就可以感受到,家駿還是愛着她的。只要讓她感覺到那份愛還在,若伊便心安了。


她要的,其實也不多。可是,就是這樣不多的要求,家駿都不肯給她。這纔是令若伊最抓狂的地方。她感受不到家駿的愛。她只能感受到一種黑色的絕望。

家駿一定是不再愛她了。外面的誘惑那麼多,漂亮的女人那麼多,家駿的心裏早就沒有她了,只不過爲了菲菲,或者爲了世俗壓力在勉強維持一份婚姻。

這是多麼讓人絕望的一件事啊。若伊雖然是一個被荒廢了的家庭主婦,不過,她的自尊並沒有荒廢。那種施捨似的婚姻,不是若伊想要的,也不是家駿當初許諾的。一切都顛倒了。若伊也跟着顛覆了過去那個溫柔體貼的自己,便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這樣想着的若伊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其實家駿應當還是愛着她的吧,不然怎麼會爲她做那麼多事。可是,爲什麼那時的自己不覺得這些瑣碎的事情,其實也是愛呢。

沒有驚濤駭浪,沒有寬闊深邃,甚至連賞心悅目都沒有了,只是一條非常普通的小溪流,在路邊凹下去的地方,被一些雜草半遮掩着,平淡平靜地流動着。走在氣象萬千的大路上,有幾個人會留意到,咫尺處,那裏其實有一叢綠水,一直在伴隨着你的腳步……


若伊的眼淚不知什麼時候爬了一臉。她抹一把臉,拿起手邊的一塊月餅。這一整個晚上,她心裏堵得滿滿的,根本喫不下東西。

若伊看着手裏的月餅,想起有一年中秋,家裏的月餅被菲菲喫剩到只留下一塊。家駿說要再出去買,若伊說不要了,我們一家三口就分喫這一塊月餅吧。那天,那塊月餅被若伊小心地分成三塊,那是她喫得最香的一次中秋月餅。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菲菲大概還不到三歲吧。若伊的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下來。她把月餅小心地分成三份。本來她今晚打電話讓菲菲過來,菲菲不肯。說她明天還要上學。

其實是託詞。


十一歲的菲菲已經很有自己的思想了。她會面無表情地勸若伊趕快再找一個。

你爸爸呢?若伊委婉地問。

他整天忙着呢,一大堆的網友等着見面。菲菲不多說,不過也夠了。

若伊的神情便黯淡下來,心頭浮上莫名的悲哀。這就是男人跟女人的不同。四十歲的男人香餑餑似的,四十歲的女人卻蔫了。

媽媽跟爸爸復婚好不好。有一次,若伊這樣問。

菲菲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不好。

若伊冰在那裏。

你找別人吧,幹嘛再湊到一起打架。菲菲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她還有心麼?若伊看着菲菲的樣子,不自覺地心疼。當初她對菲菲也是太過分了。把她當成了出氣筒。小孩子的心,就這麼傷不得嗎?若伊現在近乎巴結菲菲了,可是菲菲好像並不爲所動。

看着菲菲,若伊活動着的心思便就又滅了。她真的是落伍了,被拋棄的了,連菲菲都不要她了。

這,算是一種懲罰嗎?


若伊的心銳利地痛起來,好不容易嚥下嘴裏的那塊月餅。

和衣躺下。明天還要上班呢,不想了。若伊告訴自己。

冰涼的月色照在桌上那剩下的三分之二塊月餅上,像是把若伊臉上殘留的淚痕,薄薄的,鋪在了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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