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這裏(小說)

——獻給鐸邦和玫朵


1,


我第一次注意到鐸邦,是他在我發佈的一組詩裏面給我的一個留言。那個留言說他在那一組裏最喜歡這首《在你這裏》:

在你這裏,所有隱藏的我都甦醒了,

我曾以爲他們已消失於生活中。

那麼多的我面對你,像一場紛亂的戰爭,

你是戰場上年輕而魯莽的勇士。

因爲愛,我重塑自己的同時也塑造你,

用佔有,也用愛的痛苦,

當我深藍的悲傷染透你的靈魂,

從此這世間只有你能解釋我。

那些我們共同擁有的黑夜,

寂靜又狂熱,明亮如秋日的碧空。

爲此我掏空了陳腐的記憶,

紅玫瑰的芬芳,是思想全新的溫牀。

在愛裏我們才更純粹,也更完整,

勝過所有孤獨乏力的行吟。

不再背叛自己,在新的甦醒的時刻裏,

我在你的身體上刻自由的名字。

我想他說的喜歡這首詩,一定是喜歡這首詩裏描述的愛情。

誰不喜歡這種愛情呢?我喜歡,估計很多人也喜歡,但是直白地說出自己喜歡的讀者卻不多,尤其男讀者,彷彿男人在這種靡靡之音前駐足都是讓人不屑的。當然也有可能這種愛情本身就是幻想,男人是實際的動物,一個簡簡單單的男女之事竟然玩出這麼多花樣,累不累。

這種情形下,一個男讀者坦白的聲音就頗具魅力了。我點開他的博客看,只有一篇文章,是一篇正在連載中的日記體小說。

粗粗看下來,大約可以知道一點他的訊息:四十幾歲,很有文學修養,思想敏銳,情感細膩,爲人體貼,個性相對活潑開朗,倒是跟他給我的那個坦率的留言相稱。

直到讀到他當時連載的最後一章,小標題是《獨自面對》,寫的是他對一個女子難以出口的愛慕(看起來像異地戀),真誠的情感表達下是顯而易見的既純粹又強烈的情感,讀起來頗爲動人。

在我眼裏,一個塵世中摸爬滾打過來的中年男子仍然渴求靈魂之愛,本身就很難得,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夠爲那個所愛的女子設身處地着想,簡直就有了超羣脫俗的氣質。

在情感上又有激情又有溫柔,還孩子一樣脆弱,這樣的男子讓人憐愛。

我於是回覆他那個留言,其實也是出於禮貌,“這樣的愛情誰都喜歡,至少心嚮往之。”

由於我不熟悉那個網站的操作,回覆他的留言結果回覆給了我自己,這意味着他看不見我的回覆。我的禮貌要求我周全,所以我單獨又追寫了一句,註明上面那句是回覆給鐸邦的。即使如此,他也未必會看見我的回覆。因爲那組詩是好幾個月以前我發在那個網站的。

我當時想,他看不見就看不見吧。

沒想到很快就又收到了他的回覆,明顯是興高采烈的:“回到哪裏都沒有關係,只要帶着光,都看得見,哈哈!”

咦,我暗暗想,這個語氣好熟悉。而且有一種我好像掉進坑裏的感覺,無論他是誰,都好像他一直在盯着我的一舉一動,我是那個獵物。

我一向是直覺的動物。

果然,他緊接着寫給我的第三條留言,這種感覺被證實:要麼他是老熟人,要麼他對我的關注很特別……這通常都會讓我一下子警惕起來。

那條留言是關於我的一篇叫做《情人路》的小說。他寫道:

“一不小心就讀到了這一篇,無憂同學,你可把我驚呆了!

怎麼會這個時候冒出這麼一篇來,能跟我說說嗎,你的靈感來自哪裏?

這些天我讀了不少你其它的文章,真是不得了啊,家庭主婦能堅持寫這麼多東西,我是奶爸,所以當然知道你的不容易。不是寫東西不容易,是堅持自己不容易。從繁瑣的家務事和人們的不理解中靜下心來寫東西,真不是那麼容易的。‘精神和靈魂纔是西瓜,纔是珍珠,其它的都是芝麻和沙子’,你繼續帶着快樂或者帶着憂傷地表達吧。”

他還寫了其他一些套近乎的廢話,涉及那個網站的其他網友,我根本不熟悉。

他是誰?這是我第一個反應。

我從不避諱自己的家庭主婦的身份,不過能夠客觀看待這個身份的人卻不多,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很難得他沒有對這個身份戴有色眼鏡。但是問題是,我不記得我在這個網站曝露過自己的身份。

他顯然是以前就認識我的。我幾乎確定這一點了。

這個故事有點老套。這樣一想,我回復他的口氣就很平淡。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沒能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畢竟我被他的故事打動過,所以我在那個平淡的回覆裏忍不住問他,他跟他喜歡的那個玫朵怎樣了。

事實證明,好奇心不可動。女人尤其不要對某個男人有好奇心,那樣一定有故事發生。

2,

其實我是在跟鐸邦第四次的往來回復裏纔開口問他,他是否喚醒了他喜歡的那個叫玫朵的女人的靈魂。

在網絡裏我沒那麼主動,甚至我整個人生生涯裏都沒那麼主動。

我不會像有些女人那樣,看見一個男人有才或者有別的吸引力就撲過去主動搭訕。這種事在我身上永遠也不會發生。有時候我也會檢視這一點,像個缺陷。是因爲我是個女人嗎,出於女性的自尊與驕傲,不肯先對男性示好?好像並非如此。這種冷漠出自我的個性。即使我是個男人,我想我也不會主動跟哪個我覺得不錯的女人搭訕。

我與這個世界是隔離着的,與所有的人都隔離着。

但是我真的冷漠嗎?或許吧。不過誰是天生冷漠地對着這個世界的呢?人們通常只看到結果,看到一副冷漠的面孔,從不會追問,這個面孔背後的靈魂都經歷過什麼,讓它成爲現在的模樣。

沒有一個人臉上的皺紋是一蹴而就的。性格同樣也是如此。是長期的日復一日打磨着消磨着他的生活造就了他的現在。誰見過整天哭從不露出他天使的笑臉的嬰兒呢?

也可能只是我更理性,知道所有的都是匆匆過客,不如彼此不打擾,輕輕擦肩而過。

也或許是我有一種孤獨的本性,與生俱來,與自己相處讓我恬然安寧。

不過也可能,這種與世界隔離着的狀態本身,就是一種沉睡的狀態……這種想法讓我猛地打了一個激靈。

我的靈魂是在沉睡着嗎?不然身處這個鬧哄哄的世界,我怎麼會這麼安靜?

我需要醒來嗎?讓自己整個的靈魂參與到這個世界中,這個我認爲不值得參與的世界?它沒有半點我想象的美好的樣子,我與它是那麼格格不入。

即使我需要醒來,我怎麼醒來?我能自己醒來嗎?還是等待有人像鐸邦熱切地渴望叫醒玫朵的靈魂那樣來叫醒我,用他全部的愛與熱情,將我從沉睡的冰封裏融化出來,如同從冰川世紀裏走出來的大地山川,或者將海水舀幹之後裸露的大海的海底……

世界上有這樣的巨大能量的愛嗎?在這樣的愛裏,我會呈現怎樣的面貌?我裸露出來的靈魂的本來的美會不會把我自己也震驚到,懾服到?

在這樣馳騁想象的時候,我不能不羨慕那個叫玫朵的女人。她多麼幸運,被一個男人純粹而激烈地愛着渴望着迫切地需要着……跟這個世界沒有深刻的愛的關聯的人,活得多麼可憐。

我想成爲玫朵。

我也想有一個能喚醒我的鐸邦。

我想最初我對鐸邦的興趣僅僅來源於他對玫朵不可思議的渴望,連他想喚醒另一顆靈魂的意圖,我彷彿能看到兩股激浪從塵世的海底升起,升起,一直向上升起,糾纏,糾纏,死命般地糾纏在一處,最後合成通體耀眼的一束光芒,直聳入雲端之上……這纔是愛吧,激情與力量交織在一起的靈魂之美的極致。

不過對鐸邦的愛情故事的興趣是一回事,我給他的迴應是另一回事。我那天對着鐸邦那個自來熟似的留言只淡淡地回了他一句:“我跟你很熟嗎?”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爲什麼要告訴你關於我的事?這句話透着冷淡和拒絕,像給自己劃出了一個安全的保護圈:閒人勿近。

當然我的這句話隱含的意思並不是所有的受者都能夠解讀出來,甚至我在最初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也只是出於本能,沒有多想這句話中的刺。“你是一枝帶刺的玫瑰。刺還挺硬。”我記得以前有讀者這樣評價我。我笑。一個女人的溫柔怎麼能隨隨便便就給陌生人看見呢?除非我想勾引誰。

然而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誰值得我勾引。所以我喜歡讓陌生人感受到我渾身都是堅硬的刺。陌生人的評價重要嗎?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我從來不去討好這個世界。

鐸邦顯然是個敏感的人,他感受到了這句話的堅硬,不過他沒有把我形容成玫瑰,他老實不客氣地把我形容成了驕傲的孔雀,有着非常難看的與表面完全不相符的背面的孔雀。

看到他的評論時,想象一下那個驕傲的露屁股的孔雀,我兀自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同時鐸邦還回復了我一句:“你跟我不熟,誰跟我都不熟,甚至,這個世界跟我也不熟,雖然我自以爲熟練地活了幾十年。”

這個男人還挺好玩的,我當時想。


3,

我不願意當孔雀,我寧願自己是一枝長着鐵爪般利刺的玫瑰。

爲了彌補我的冷淡,用相對好看一點的羽毛遮住孔雀的背面,我回答了鐸邦的問題,那篇《情人路》是我讀到沈從文的一篇小說時想到的。我這樣回答完全是誠實的。當然這只是這篇小說的靈感來源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我自然不會告訴鐸邦,那就是對愛情的審視與渴望。

每個人都在尋找那首《在你這裏》的“你”。

我懷疑有人找到過。即便幸運地找到過,也一定是曇花一現,轉瞬即逝。人類是沒有智慧和勇氣牢牢地抓住真正的愛情的。說到底,與這種純粹的真正的愛情相配的人類太少。它只能以一種近似於幻想的形象存在於眺望愛情的眼睛裏,輕觸一下渴望親吻的嘴脣,隨即幻影一樣消失……

那個“你”只能存在於詩歌裏。假如他不幸地進入到你的生活,等着吧,世俗的生活會很快殺死你們兩個。這不是我的經驗。這是世人的經驗。我只是旁觀。我從來不期待找到他。沉睡着也挺美,至少可以做很美的夢。醒來說不定面對的是慘烈的人生。但是這個叫鐸邦的,喚醒了他的玫朵了嗎?

然後呢?他們之間發生會發生什麼?

其實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麼並不關我的事。他們對我來說比陌生人還陌生人。然而那一刻好奇心,禮尚往來,還有潛意識裏想改變自己孔雀的形象的心理作用下,我問出了那句,“你喚醒你的玫朵了嗎?”

彷彿我那個輕描淡寫的問題觸動了他情感的一個開關,一天之後,我收到了鐸邦的關於我的好奇心的回覆,打開來,冷不防就被淋了一頭傾瀉的文字:

“你問我喚醒了玫朵沒,我問誰去啊?

“所以才感動你的這篇文章啊,我是踩着棉花糖來到她的身邊的,從頭甜到了腳,幸福都吐出了一道海潮啦!而她只是偷偷地躲在窗戶後面想:這個傻瓜真是有一顆端正清潔的靈魂啊!然後就站立在那,流着淚,目送我獨自在橘黃的燈光下消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我不回頭,因爲我沒有收到她的靈魂電波啊!走出橘黃,我不過是一隻灰白的蛹,在黑暗的路途抖動,試圖,飛離自身,鑽進她的閨房,緊緊地抱着她,用我的嘴捂住她的呼吸,讓她窒息在我滾燙的胸腔裏,然後幸福地死在我心上。

“你之前質問我:我們很熟嗎?然後像只孔雀,昂着頭,闊着步,拒絕回答我的問題。

“現在你回覆我的問題,說明我們開始熟了,像龍蝦熟成了紅色。雖然世界跟我不熟,但是你可以的。

“你又說,我像你的朋友,說明你在暗示想跟我的關係更進一步?

“甚至,你還撩撥式地問我問題,可不可以理解爲,你想跟我調情啊!哈哈!

“這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一點呀!可我急着想要啊,用我深藍的悲傷染透你的靈魂,從此,這世間只有你能解釋我了啊,此刻,我只想用那白色的液體,在你的身體上刻上自由的名字啊!瞧,我這急性子呀!

“要不,你就假裝是我的玫朵吧,詩人說話做事,反正怎麼做都符合規範,殺個人,放個火,玩個自殺,要不穿越半個地球來睡你,都很稀鬆平常,創作嘛!詩人的氣質真是令人害怕,所以,事先說好了,不是真的,你就假裝一下玫朵,過年回家,父母非要說帶個異性朋友回來,你就勉爲其難從了我吧!這樣,我就很容易反問你一句,讀完之後,你的靈魂被喚醒了嗎?然後呢?要穿越半個地球來那個啥嗎?或者,你想說,別提問問題,像智者那樣,我們還是嫺熟地走入人羣吧。”

……

我一口氣看完他的回覆,心裏忍不住大叫一聲:“天哪!”

也許別人看不出門道,但是我清清楚楚,這個世界上大概除了我再不會有第二個人讀得懂這幾段話:他這不長的回覆裏,把我的小說段落和三、四首詩歌的段落完美地融合了在一起。

他是誰?我的心中再次升起這個問題。

玫朵又是誰?

他竟然因爲我一個問題就猜測我想撩撥他,要跟他調情,我快笑死了,這分明是他在誘惑我啊。這麼赤裸裸的人我還是頭一次見。真是一個善解風情的男人吶。

我來假裝玫朵?我盯着屏幕上這個明顯關注我而我對他一無所知的男人,渴望愛情渴望得快要瘋了的男人,此時顯出輕狂的一面,忽然覺得這是個不錯的遊戲。

我當然知道,我們對彼此的瞭解根本不對等。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危險的遊戲。不過誰知道呢,或許他可以給我靈感,寫出一篇角度全新的愛情小說。

4,

沒有人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們都是自以爲知道,自以爲了解自己。

雖然我始終在與自己相處,審視自己的靈魂,然而這時的我是安靜的,或者說是沉睡的, 我並不能確定自己被愛情喚醒時的模樣,說不定很狂野,甚至很淫蕩,也說不定比此刻更像天使,皎美,純粹,貞靜。

愛情是少年人的事,我早就過了渴望愛情的年紀。很顯然,我這樣說是在撒謊。

對愛情的渴望是不分年紀的。當我們一生都缺少它,我們就會一生都渴望它。即使八十歲也會。爲什麼不?難道你得到了那真正的永恆的愛情了嗎?難道你的那朵紅玫瑰始終在時間的風雨,甚至生活的暴風雪中獵獵地綻放嗎?

我想更多的人緊緊握住的只是一把曾經的玫瑰的灰骨,他們死死地握着,甚至不敢攤開手仔細看它一眼。沒有什麼比欺騙自己更容易。

愛情的玫瑰太嬌弱,太容易枯死了。它完全經不起生活的折磨。

但是誰敢大聲喊自己渴望愛情呢?尤其那些結了婚的人,即使他們渴得要死渴得奄奄一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敢張開嘴說出真實的話。

誰給他們的嘴巴套上了鐵做的套子?

一個成年人說渴望愛情第一點就泄露了你的隱私——你此時此刻不幸福。要承認自己不幸福是需要勇氣的,就像追求愛情需要勇氣一樣。人類既沒有抓住愛情的勇氣,也沒有承認自己失敗的勇氣。

人類只善於僞裝。

他們在虛僞的套子裏按照世俗的約定俗成的幸福模樣來戴自己的面具。不合臉,戴得歪歪斜斜,然而他們從不敢擅自摘下來。他們太虛弱以致不敢與世俗對抗。他們戴着幸福的假面從善如流地混入世俗的大軍,嘲笑着,譏諷着,可憐着那些敢於說出自己不幸福的人,彷彿這樣他們就真的幸福了。

而已經結了婚身在婚姻中的人再渴望愛情,那簡直該被釘到恥辱柱上,道德太敗壞了,太有傷風俗了,太……動物了。愛情對已婚的人來說是個禁詞,就像快活對墳墓裏的人來說是個禁詞一樣。

“你是人,不是動物!你要有道德!“他們會像聖徒一樣,義正言辭地毫不顧惜地朝你扔手裏的石頭。而恰恰是這些人裏,有很多幹着男盜女娼的事。你千萬不要被他們的言語迷惑,也別被他們做出的樣子矇住眼睛。

一個人真正的樣子往往是出乎意料的。有誰敢確定自己見過另一個人真正的樣子嗎?我們對他人都是自以爲了解。

現在鐸邦就是那個結了婚的,卻大聲地喊自己渴望愛情的人。他是那麼渴望,像一條離開水的魚,誤入沙漠,他張大嘴大口大口地對着空中吞嚥,空氣卻越來越熱越來越幹……我擔心他真的會渴死的。

玫朵在哪兒呢?她會給他帶來大海嗎?他爲什麼不去親吻玫朵,不去找玫朵要水喝,卻來找我?

他是怎樣大吵大嚷明目張膽地在勾引我跟我調情啊!

要知道鐸邦給我的回覆始終在論壇裏公開展覽,每一個論壇裏的人都可以看到他對我說了什麼。他迄今還沒有給我私下發過一個字。他是要跟我公開談戀愛嗎?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談一場能解他的靈魂之焦渴的戀愛。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巨大的誘惑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戰。

沒有人這樣在大庭廣衆下公開追求過我。他們總是偷偷摸摸地來偷偷摸摸地走,極盡各種淫蕩猥瑣的撩撥勾引,卻在人前保持一副正人君子的德性,啊樣子。他們不知道我多麼鄙視他們的所爲。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讓我動心呢?

跟他們相比,鐸邦無疑是一個清新的例外,而這種談戀愛的方式對我也算是別樣的新奇刺激——在網絡世界裏,他想怎麼談?他想走到哪裏去?

然而,我能僞裝好玫朵嗎?當我把自己當作玫朵,從鐸邦的呼喚中醒來,那時我是誰,玫朵,還是無憂?這是不能不面對的一個問題。

深思熟慮之後,我還是決定退出這個遊戲。我不是一個好的演員。我會演丟了自己。

我給鐸邦簡單地回覆了幾句,重點在拒絕。

也許我拒絕得太委婉,而鐸邦又是那麼敏感的一個人,他迅速而靈巧地抓住了我情緒上的漏洞:

“週末再好好回覆你

“平時需要專注做點事情

“興奮地回覆,焦急地等你回覆,然後開心地反覆讀1萬遍

“然後再回復,再焦急,再開心,再反覆

“那就一直這麼亢奮着,一天什麼都幹不了

“而週末上班前回復你,之後怎麼亢奮都沒關係

“總之,我粘上你啦

“你跑不掉啦

“大灰狼盯上了小綿羊啦

“哈哈”

我完全懵住了。

這是哪兒跟哪兒?這個人,已經自己提前進入戀愛狀態了?竟然完全無視我的拒絕?

然而清醒一會兒,再看他的信,一個笑漾上我的嘴角。這個做夢都想談戀愛的男人,以爲找到了一隻溫順的小綿羊,他哪裏知道,我其實是狼外婆。

不過,這個極端渴望愛情的男人,無疑會是個甜蜜溫存的情人。要是我是玫朵多好。

不管怎樣,我開始期待週末的到來了。


5,

時間的流逝忽然變得緩慢起來。

爲什麼在鐸邦沒有出現之前,時間像條湍急的河,奔騰着把我推向衰老的深淵,而鐸邦出現之後,尤其他讓我等待一週都這麼漫長?

我有多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緩慢的流逝了?什麼讓我消失了,或者遲鈍了對時間的概念?爲什麼在我年幼的時候,光陰那麼悠長,而成長之後,時間就像長出了雙倍甚至數倍的翅膀,它無影無蹤地從我眼皮子底下飛過,飛得那麼快,我好像一個眨眼就要老去了。

難道是等待和盼望重新賦予了時間以魅力?它讓時間一下子變得重要起來,變得鄭重其事起來,變得莊嚴起來,而不再是輕飄飄的幻覺,輕飄飄的消逝。

是什麼讓時間變輕的?變得可有可無而加速了它的流逝?

爲什麼一個人在年少時感受的時間概念和一個人在中年人感受的時間概念會有巨大的差別?

我想答案或許是靈魂的麻木。

沒有一個少年的靈魂是麻木的,他們像初初迎風張開花瓣的春天的花朵,每一陣風,即使最幾不可聞的微風的耳語都會讓他們顫慄,讓他們搖曳。他們感受着這個世界上的每一線光,每一滴雨,每一次蝴蝶或者蜜蜂甚至毛毛蟲的輕觸,他們甚至能感受到每一粒微塵落在自己花瓣上的重量和由此帶給自己的憂傷,他們更能感受到每一隻粗魯的手試圖催折他們時從身體到靈魂的疼痛和難過……

那時的生命是無數個無限放大的瞬間,那時的敏感,那時的脆弱,那時的悲歡,那時的一切小題大做,如今看來多麼珍貴。那時時間像油,細膩,濃稠,傾倒都是不易覺察的流動。

而一箇中年人的靈魂,像一塊揩遍了人世的角角落落的抹布,髒了舊了難看了。那朵花還在人間獨立着,卻已經呈現出病態的衰弱,他的花瓣都萎謝了,變成難看的土黃色,甚至他只剩下一枝禿梗,幾片枯葉,三兩顆虛張聲勢的尖刺,即使風用力吹拂他,他也懶得搖曳。

他再也沒有敏銳的新鮮的神經去感受一切美好或者醜惡的事。他用自以爲是的眼睛打量萬事萬物,他用習以爲常的熟知和理念填滿了自己的心靈,像給墳墓封上了厚厚的水泥,而他滿足於他獲得的那些一知半解,把它們當作真理。他覺得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麼他沒有經歷過品嚐過的了,他確信無論他向前走多遠,等待他的也只有死亡。

那些輕微的細膩的甜美和疼痛再也不能觸及到他的靈魂,他被名利和情慾佔據的靈魂認爲這些太微不足道了,於是那些曾經微小的甜蜜的新奇的瞬間變成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像雲朵流過他的窗前那樣,他只擁有一扇空空的窗子。他所有的只是窗子,他渾濁的靈魂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時間對他來說就是一片混沌。

沒有哪個年齡段的人比中年人更暴殄天物了。連被他們反覆在腳下踐踏的青草都會一年一度地返回青春,他們本來還可以做一道激流,激起漫長生命裏無處不在的白色的美的浪花,然而他們卻選擇做了一去不復返的瀑布,傾瀉直下地老了。

時間對他們來說有何意義?唯有加速流逝,加速地離開他們。

沒錯,在鐸邦出現之前,我就是這樣的一箇中年人。

即便我擺出一個作家的派頭(天知道我頂多算個寫字的人),在文字的世界勤勤懇懇地勞作(不過都是一籮筐一籮筐的廢話),我也不過是徒然地想抓住什麼,我想把時間變成一個字一個字,我想讓它緩慢地流逝,我想讓自己活得更有意義一點,彷彿這樣能讓我看上去在這世上存在了很久似的(其實那些清新的鮮活的靈魂早在很久之前就死去了)。這是我能做到的,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不,我能做的當然可以不止這個。然而我終究不是鐸邦,叫嚷得滿天下都知道我飢渴。我把每一個不同的自己隱藏在我的小說裏,在他們在裏面慢慢地,慢慢地死去。

我從來也沒有指望被誰發現他們。但是如果有人從我的小說裏認出了他們,我會用莞爾一笑來掩飾慌亂,接着挑釁地直視他們的眼睛:“有沒有哪一個你已經死去了而你並未察覺?”

6,

一個星期後,我如約收到了鐸邦的回覆。

事實上,從那之後,我每個週末都會收到鐸邦寫給我的信,像一封公開的情書,投寄到我的那篇小說《情人路》的留言欄裏,而我則帶着期待,好奇,欣喜和隱約的甜蜜去打開他的留言式的長信。

我懷疑鐸邦是有目的地選擇了這篇小說作爲我們交流的文字的營地。假如是湊巧,那冥冥中一定有所安排。我寫那篇小說的時候,原是渴望着有人能夠跟我這樣走一條漫長的情人路……雖然這渴望顯得愚不可及,但是要是真的那該多浪漫。

現在,鐸邦把這條情人路變成了一條文字之路,我們會一起走到哪裏呢?

週末開始對我有了特別的意義。這種儀式般的關係很容易讓我想到小王子裏那個溫柔聰慧的狐狸,它手把手地用愛的藝術調教矇昧未開的小王子。

這意味着,鐸邦和我也已經開始馴服彼此了嗎?

我來不及細想,就撲過去讀信。

鐸邦的每一封信都寫得很長很長,就像他投遞給我一塊永遠也喫不完的糖,我每回都喫得心滿意足。

天知道他怎麼有這麼多話要說,恣意汪洋的話從他的筆下朝着我奔騰過來,濺得我一臉一臉靈感的浪花。也許,這正是一個罹患戀愛飢渴症的人的表現,他對着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彷彿我是瀰漫的霧氣,可以給他溼潤,給他滋養,讓他的靈魂平靜下來,安頓下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歡讀他的信,像在讀一顆真誠的靈魂,我從沒有見過如此癡狂的人。或許因爲陌生,也因爲在網絡裏,他卸掉了所有的僞裝,對着我打開了他靈魂裏的角落,有輕狂,有率真,有情慾,有渴望,有一個男人赤裸的隱祕的一切。

但是我也常暗暗驚訝,他怎麼敢在公衆面前對着我如此一覽無餘地袒露。我憑什麼得到了他這般信任。他確信我不會嘲笑他,譏諷他,甚至辱罵他嗎?

而我也的確不會粗魯地對待一顆真誠坦率的靈魂。

讀鐸邦,也像在讀一個被寂寞逼到死角奮力反擊的人的自言自語,與其說他在喚醒誰(無論玫朵還是我),不如說他在喚醒自己。比如他對我的那篇名字叫《飢餓的生活》的小說的解讀:

“瞧瞧你這麼含蓄地表達,還得我翻譯一下:

“——我忍着笑,又仔細看了一遍(他在這裏引用了我的話,我只說了這一句,後面都是他發揮出來的想象我的心理,真不知道他怎麼想出來的),再看了一遍,看了好多好多遍之後,哇.....你的膽子這麼大,可我就喜歡你這樣直白露骨地表達啊,我讀得都心動了,可惜是給玫朵的,要是給我的就好了,可是我又知道你的玫朵是你想象出來的,所以實際還是寫給我的,開心並且亢奮中。

“寫詩得內斂啊,得留足了想象空間啊,但是,我餓啊,我渾身上下的嘴,心裏的嘴,腦子裏的嘴,餓得發慌啊,你瞎了嗎?你聾了嗎?你明白了嗎?我也想直截了當地發泄一下啊,多好!可惜我不是個男兒身啊,我得裝淑女啊。可反觀你呢?你又寫得太粗鄙了,還好是我啊,若是其她姑娘,肯定給你一頂色狼的帽子戴着啦。你是攢了太久的柴火了,自燃得太起勁了,我怕被燒傷了,等你不那麼自嗨的時候,我再跟你一起燒掉老房子哈。

“哎,我生性愚鈍,也不知道我這麼解讀是否準確了?有時候吧,我就覺得你們女人的心思真是太難猜了。

“按照我的解讀,我明白,不就是死活不出來唄,總之,你就是我的小綿羊啦!哈哈。我這屬於典型的霸王硬上弓嗎?可那又如何呢?最後的最後,我也會加入那羣鮮活的鳥,吐着長長的尖利的舌頭,一起談論一棵枯死的玫瑰花,然後就會走開,遲早也會去其它要去的地方啊。

“這羣鮮活的鳥來自你的《飢餓的生活》,當我讀這篇文章時,就像在聽Face It Alone。難道這世界上的人都是瞎子聾子麼?難道都看不出來她的餓麼?飢餓的人都是沒有廉恥的,那張嘴,上面的,下面的,內心裏的,渾身上下的嘴,都在飢餓着,難道會看不出來麼?每一張嘴都是飢餓的。人們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只是人們只能裝聾作啞,你能看見,你能聽見,你又能做什麼呢?最後的最後,每個人都得獨自面對,對飢餓學會視而不見,然後每個人最後都死在飢餓裏啊。

“雖然沒有你的文采,可是,我覺得自己寫《獨自面對》和你這一篇幾乎在表達相同的主題啊:

“一個男版,一個女版;一個搖滾,一個清唱;一個狂躁,一個平靜;一個帶着一絲希望,一個已經完全絕望;一個是硬幣的正面,一個是硬幣的反面;一個是靈魂的前面,一個是靈魂的後面;一個是螺桿,一個是螺帽,嚴絲合縫啊!

“這兩篇難道不是珠聯璧合嘛!或許僅僅只是我的錯覺?哈哈,或許有那麼點相似,只是我這個人喜歡誇張,說得這麼郎才女貌天造地設,不就是想證明一下你其實還是我的玫朵呀!”

很多人讀過那篇《飢餓的生活》,很多人只看到了情色,然而只有靈魂才能解讀靈魂,關於那篇小說,鐸邦讀懂了。

一邊讀鐸邦的文字,我的心一邊微微顫慄,這是久違的顫慄,久違的情愫。

我開始意識到,無論我是不是玫朵,現在鐸邦的情書在認認真真地寫給我。

一直以來,我給他的回覆是在給他愛的迴應嗎?

7,

“我管你是狼外婆還是狼祖宗啊,誰在乎李清照是100歲了還是800歲了啊,在我心裏,她永遠年輕美麗憂鬱啊。你是你自己的狼外婆,對我來說,反正你就是我的小綿羊,哈哈!

“在網絡上,無論再怎麼小心謹慎,總感覺自己會嚇到孩子和幼兒園的阿姨,要是不經意間還爆了粗口,露出了流氓本色,同學們就會立即噤聲,然後我就尷尬不已,強盜也知道臉紅的啊!有時我跟人聊天就像一個強盜闖入了幼兒園,這種感覺彷彿伴隨了我一輩子啦!現實生活中僞裝已經成了習慣。阿姨過來批評我兩句,我立即就愧疚了,連連表示歉意啊!最好的待遇就是偶爾一個開明的幼兒園阿姨瞧我可憐,過來安慰我一下:‘沒事沒事,不用內疚,你又沒有真的傷着什麼人。’這就讓我感動不已了,現在,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個你來,不僅沒有沉默,還這麼往死裏誇我,還跟我一樣耍流氓,跟我調情!我是見到同類了嗎?你是---女強盜?

“‘強盜姐姐,’我錯愕地看着你,又驚呆了,怯生生地但又興奮地問一句:‘你好啊,你究竟是從哪裏穿越過來的啊,你是來拯救我的嗎?難道你就是我心中的玫朵麼?’”

“所以別再糾結玫朵是誰了,就請你做我的玫朵吧!我現在身陷水深火熱之中啊,我急需一個玫朵啊,請你就點個頭吧,同意假裝一下又不會掉你一根頭髮!”

看到這裏,我就在網絡的這一邊笑得花枝亂顫,搞不清自己該演玫朵,還是強盜姐姐,還是幼兒園阿姨了。一邊笑還一邊感慨,男人的世界裏,需要的女性角色也不少嘛。

沒錯,鐸邦就是這樣在網絡裏在衆目睽睽之下語無倫次聲嘶力竭地呼喚我的。我一邊笑他厚臉皮一邊感動於他的赤誠之心。

愛情從來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我一直這樣認爲。然而網絡的出現,使一些思想上齷齪的人,獲得了私下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的機會,我想這在網絡的創造者們的設計構想之外——人潮人海的洶湧,必定會激起潔白的浪花,也會激起腌臢的浮沫。

在這個網絡的便利早就被濫用的時代,鐸邦敢於無視世俗的條條框框選擇做潔白的浪花,我就不能不包容他言語之間偶爾流露出來的潔白之上的色彩,那是浪花本身帶有的——情慾是人這種生物體自帶的屬性。尤其此時他處於極度渴望愛情的階段,他的表達就難免帶着爆裂的荷爾蒙的氣味。

然而鐸邦終究也是懂得剋制的,懂得給自己適當的約束。或者他本身就是相對純潔並非低級趣味的人,他在我這裏自由地傾盡了他可能的流露,也止於一種唯美的輕浮。所以即便他的一些語言假如是私下發給我一個人會顯得不夠適當,發表在公開的場合就成爲一種情調了。

而且他選擇的是我作爲他傾訴的對象。我不知道他何以敢這麼冒險。畢竟不是每一個女人都能夠容忍這種撩撥。就像已經有女網友看見鐸邦的這些情書開始酸溜溜地諷刺我們一樣(要是沒有人來說幾句風涼話倒還奇怪了呢)。她諷刺我們在用文字調情。我只是微微一笑。

自古文字就是用來撩撥靈魂的,所有的文字都是用來撩撥靈魂的,只不過讀懂(能感受到撩撥)的人不多而已。若怕被人指點,世上就沒有文字了。若沒有文字,這個世界該有多寂寞。我想我的這個觀點至少鐸邦是贊同的。

我也相信鐸邦是被我寫過的那些自言自語般的文字撩撥到了。

我記得有一位作家提到過,普通讀者都喜歡跟作家們傾訴衷腸,這種多半是因爲讀者往往在閱讀過程中不自覺地形成了對作者的親切的想象,他們會覺得作家是一羣內心寬容博大的人,作家會懂得他們哪怕細微的見不得人的哪怕是下流的想法。他們覺得作家本來就該瞭解這些,熟知這些,深諳這些人類靈魂裏最陰暗的最無人涉足的充滿濁臭淤泥的角落,然後用他們非凡的大腦去釀造,再從他們神奇的筆下開出最潔白最樸素最美麗的蓮花——世界上那些偉大的作品不都是這樣誕生的嗎?

我想,鐸邦正是這樣想象着我,才放開膽量丟開顧忌,在我這裏肆無忌憚地流露他自己的靈魂。

雖然我不是玫朵,但是我覺得我是可以拿出一個我,對着鐸邦充當玫朵的角色。他本是一個正派本分的男子,在生活的重壓下,一時被逼得噴發出沖天的激情,而他完全控制不住這股激情,反被這股激情弄得頭暈腦脹神魂顛倒。他只是需要找到個出口把它們發泄出去,然後他的精神世界纔會迴歸清澈,重新平靜下來,彷彿得到了肉慾滿足的身體。那時他的靈魂就是一頭安靜的馴服的巨獸,可以做他此生更有價值的事。

而我,作爲玫朵,我只需要提供一雙不加評判的耳朵,安靜地傾聽他,微笑着放縱他,就像鐸邦對我說的那樣,“在你這裏,真好,我感覺沒有那麼孤單了。”他只是需要一個人寬容地陪伴他一段路,假如能夠適當地引導他最好,他的激情應當有更好的去處——去愛自己。沒有一種愛情能夠長久過一個人對自己的深情,沒有一種愛情能夠激發出一個人愛自己時所能夠激發出的那樣激盪的激流。

他在你自己的靈魂最深處,那個始終忠貞不渝的戀人,是另一個自己。


8,

我不能不小心翼翼地對着鐸邦。我判定他是那種純粹的靈魂——他有他脆弱的瑕疵,但一點都不妨礙他的美麗。

鐸邦的情感觸角極其敏銳細膩,這一點讀他的小說時我就察覺到了。我在與他的交流中故意設出一些詞語上的漏洞,他也都一一捕捉到。甚至讀我的詩他也會一眼看出自己的影子,他沒有責怪我,甚至喜滋滋地坦然相告我:

“詩人的觀察力就是敏銳啊,你這麼輕描淡寫幾句話,我感覺自己想說的都被你說完啦!要是我自己來表達,幾十萬字都還表達不清楚呢?其中的《囚犯》,《虛無的馬蹄》,幾乎就是拿我當模特寫的吧?像個畫畫的人,斜坐在高凳邊,舉着畫筆,一隻眼睜開,另外一隻眼閉着,撅着嘴巴,衝着我這個裸體模特不斷比劃着,哈哈,我很自戀的,是吧?我知道。”

那首《囚徒》的確是想象着他和玫朵寫的,那時我還是一個旁觀者,被他對玫朵的愛情打動,忍不住放肆地想象了一下他的未來:

要花費極大的想象,才能解開

他心上的鎖鏈。此刻他不再是囚犯

而是逃犯,去犯更大的罪。

目的地只有一個,進入她的感情世界

如同進入她的身體。在洞開的門內

他看見自己的投影像一隻魚

在她精巧的世界裏游水。

這隱祕的靈魂,光從哪裏來?她何時

被喚醒並張開了溫柔的網?

答案並不重要。此刻棲息在她的深處

他仍是囚犯,愛情是嶄新的囚衣

他再不會被孤獨殺死。

而那首《虛無的馬蹄》,則確實完全可以套用到他的身上去:

黑夜降臨,他嘈雜的生活跟着

落了鎖,鎖緊。現在安全了。他解開想象

如解開衣服的鈕釦,一匹歡騰的馬

去虛無中撒野。他的馬長着神奇的眼

能看見一切不可見,在想象中極目

甚至看見遠方和永恆融爲一體。

“只在想象中,纔有隨心所欲的生活。”他說。

現在到處都是馬蹄,身後迤邐一條

時間的小徑。有時他整夜逗留在遠方,有時小徑

連接起夢,彷彿生活的敵意被馬蹄溶解。

我驚訝的是鐸邦能從這些我擅自想象的描述中一眼看見他自己,他顯然對自己是有所把握的,並不矇昧。同時也驚訝於他的平和與坦蕩,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有膽量和勇氣承認他是這些詩歌的主人公的,那種被人窺視到內心的感覺不見得愉快。而他對我的詩歌的恣意解讀則讓我看到他像大河般奔騰的才情:

“長滿反骨的魚羣中,有一條粗野的我,目的地只有一個,進入你的感情世界,如同進入你的身體。在你洞開的門內,我迷失了,晨露,玫瑰,警犬和星子……這都是什麼和什麼呀!我徹底暈眩了,一個祕密,連接另一個,沿着發現之路,驚奇的我,走進迷宮,誘惑是鑰匙,撥弄着無限曖昧的可能,我被埋藏在未來,還是某個悲傷的往昔,這無關緊要,只要你活着,歷史就永不會停息,它會倒退,但只是爲了更努力的向前推進,然後持續劇烈地倒退和推進,兩個平行世界和歷史的肉體,在歇斯底里的碰撞着,就爲駛向共同的未來,共同的輝煌。

“你用你的詩組,張開了一張溫柔的網,在虛空裏,向我投擲了一抹古老的柔情,帶着焦灼和按耐不住的渴望,我答應你,不從芬芳中認你,直面你那荊棘的花瓣,讓它們刺穿我粗硬噴張的身體,流出血來滋養你那嬌滴滴的花蕊,順便染紅整個大海,把藍天也映成一望無際的浪漫的顏色,讓我們一起馱着這片紅海飛翔吧,永不消亡地飛入雲端。

“棲息在你的深處,我不再是孤獨的囚犯,卻成了你的囚徒,愛情是嶄新的囚衣,但我再不會被孤獨殺死了,一條長滿反骨的魚也迎來了他的春天。你的門落了鎖,鎖緊,然後,你深情地並迫不及待地對我說:“現在你安全了,來吧,快來吧,對着我隨心所欲吧!像一匹歡騰的馬,在我的虛無中盡情地撒野吧,我要窒息,我要死在你的懷裏,我要上升到另外一個維度。你來呀,你快來呀!你快給我呀!”在世界毀滅之前,歷史的洪流永不會停息,只是不停地倒退和向前推進,泥沙俱下,裹挾着我們,在這滿世界都是玫瑰的顏色裏,乘風破浪,奔向遠方,最終在你迷離的嬌喘聲中,抵達最深的黑洞,在那裏,我們把自己丟了,遠方和永恆融爲了一體,未來和歷史,你還有我,魚和玫瑰,從此,一起陷入了停頓。”

當讀到這些句子像最自然的水從他的內心流淌出來時,我不能不引用鐸邦在評論《情人路》這篇小說時他對我說的話:

“你以爲我說‘太驚訝’了,真的完全只是恭維?我讀完了,感覺這就是我血液裏的文字啊,只是我呼之不欲出,可你好像就這麼不經意地寫出來了,我再鸚鵡學舌,自然就像用自己的文字一樣啦。”

關於我的詩歌,鐸邦的解讀就是給我這種感覺——“太驚訝”。他怎麼能把我的詩句完全融成他自己的文字,就這麼不經意地寫出來了,還滔滔不絕餘音綿綿。

他彷彿喫透了我的靈魂,又或者他就是另一個我,輕狂不羈放浪形骸,既厭倦透了塵世,又幻想跟一個叫玫朵的女人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最好愛到山崩地裂死去活來,燃盡他身體裏靈魂裏所有的激情和夢想,然後消失不見在茫茫人海。


9,

時間緩緩流逝。

等待的時光是焦灼的,我不得不強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某一刻,我這種對自己的強制讓我驚訝,我這是怎麼了?難道我動了心?難道我真的要跟一個陌生人談場戀愛嗎?我迷戀的是火焰,還是灰燼?

就因爲他自己撞到我這裏來?就因爲他給我寫赤裸裸的情書,滿足我的虛榮心?我的心靈的確乾渴得太久了。即使這種乾渴更多程度上來自於我的拒絕造成的——假如我願意,水可以從四面八方澆灌過來。

這世上總有那麼多寂寞的靈魂,他們懷抱着自己滿溢出來的水井,一邊乾渴到頭暈眼花,一邊又想入非非,妄想把自己送給某個人,彷彿有嘴巴飲他們,他們就會活過來,不然他們就把自己渴死了。

不過我現在幾乎暗自認定,鐸邦在他的自傳體小說裏寫到的關於他的身份是捏造的。他無疑是年輕的,不單年紀輕,心靈更是蓬勃富有生機。

“他是鮮活的,”我看着他的小說只有這一個念頭,“他不曾染過太多塵世的灰塵,或者他懂得自己把它們從心上撣落,以保持心靈某種層面上的清潔。”

鐸邦無疑還是個出色的夢想家和卓越的表達者,他會用優美靈動的筆把他的夢想描繪出來,一個美麗的夢就活生生地誕生在我眼前:“除非上班的時候想你想得太非非了,一不小心就從悉尼大橋上飛了出去,掉進了情人港,被一羣帶着反骨的魚當了早餐,那也是被你的一首詩吞進了肚子啦!墜落中和之前都帶着癡迷的笑,沒有恐懼,別爲他難過,他掉落地很幸福。”

閱讀這種文字不能不讓人嘴角掛起微笑。

“可是他明明不在悉尼啊。“我心裏有個聲音。假如他真的在悉尼,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那是什麼樣的熱情能夠支撐他在凌晨三點的時候起來給我寫情書。

然而我學會了不再跟鐸邦爭辯這些無關緊要的事。眼下重要的是他的愛情。我迫切地想看他熱烈地釋放他的激情,讓心房顫慄的迷人的激情,那是我所缺少的。

或許還是因爲我對他產生了憐憫,這個被激情衝昏了頭腦的男人,他像一隻被愛情的迷霧矇住眼睛的鳥,他是那麼真誠地渴望着我的迴應。在鐸邦七彩斑斕的想象裏他把我當成溫順的小綿羊,以爲可以從我這裏得到女性的繾綣柔情。它從遙遠的地方向我撲來,用力地撞向我,一次次地撞,翅膀撲棱棱地扇着,拍打着,羽毛被拍落了也不顧惜——這個女人居然是冰玻璃牆做的,又冷又硬,他還未得其門而入呢。

大概男人怎麼也不會想到,從古以來水做的女人,爲什麼到了網絡時代,卻變成了一面面透明的牆。當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這樣。有些女人仍是水,等待被掬起來飲。自然有女人也是鳥,哪裏有男人就飛向哪裏。甚至女人還是善於嫉妒的鳥。而嫉妒容易讓人變得愚蠢。有時候真是弄不明白,女人的嫉妒是因爲愚蠢,還是愚蠢生出了女人的嫉妒。

就像伍爾夫說的那樣:“女人對女人很苛刻。女人不喜歡女人。”我看着伍爾夫的話微笑:我心裏有對女人更不中聽的話吶。然而我想我還是保留我的話比較好。

在我們一生中,總有太多的話被吞嚥了下去。而這些話,本來可以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可惜人與人之間是不可能坦誠相見的,畢竟太多的人缺乏智慧。沒有智慧的人是不可能具有寬容的胸懷的。而一顆狹窄的心靈,一旦感覺到被觸及到他的利益,即使這種感覺只是他的假想,他的心靈也往往因此產生出毒汁。

那些連救世主都挽救不了的靈魂。我但願自己遠離他們,越遠越好。別以爲以身飼虎之後,那隻虎就不會再喫人了。相反,它會因爲得逞而喫得更歡實呢。就像被農夫救了的蛇,你永遠不要抱天真的願望,以爲它不會咬你。善良一定要輔之以智慧,你要警惕廉價的仁慈。

鐸邦火辣辣的情書每個週末還是如約而來,像一道情感的潺潺溪流伴隨晌午的鐘聲來到我的腳下,然而因爲我立在那裏,擋住了它的去路或者說承擔着它尋找到歸宿般的停駐,它在我眼前歡快地飛起,散開,於日光的照耀下閃爍着非凡的美麗。

一個懂得了女人的男人是多麼危險的動物啊。我總是一邊讀着鐸邦的情書一邊暗暗驚歎。他表現得就像小王子裏的那隻狐狸,溫柔,智慧,體貼,深情款款,熟知誘惑和調情的經驗——這是征服一個女人必不可少的技巧(無論這個女人愚笨還是聰慧,柔順還是剛硬)。而我則表現得非常生澀,笨拙,像年輕時不懂得愛情的小王子一樣,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往前走,暈出滿頭滿眼的金星四射。

我的確是深深好奇,這個急需得到愛情滋潤的男人,他會把另一顆想象中的溫順的靈魂帶到哪裏去?在虛擬的世界裏,果真有那麼一個愛情樂園麼?在那個樂園裏,他的激情和狂想就可以得到釋放得到滿足,他精神的軀幹就可以得到撫慰和安歇?僅僅憑着甜蜜的熱吻和一具纏綿的肉體的誘餌,就可以像長長的釣線那樣,把他從厭倦的深淵裏吊起,並將帶着一臉綺麗夢色的他重新送回塵世蒼白的懷抱裏嗎?

他像一本神祕的書,蘊含着我渴望獲知的答案,我耐心等待着他全部打開自己。

10,

估計我的很多讀者們都在猜這個叫鐸邦的男子是誰。有時候旁觀者比親歷者更心急,好像我的幸福也關係着他們的幸福似的,其實他們不過是各自懷着各自的目的。

多年來作爲一個默默無聞的寫手,我有限的讀者可以分作幾類:真正愛我的人,他們懂得我的靈魂(我必須很羞愧地承認,這個數字是零);懷着切恨的人,即使是假想的敵人,有的人也會付出真實的痛恨(這多浪費他們的情感啊!);還有喜愛文字的人,抱有好奇的人,幸災樂禍的人,持着同情的人,甚至也有到我的文字裏尋找答案的人。

懷抱着當作家的美夢,尤其懷抱着被網絡上衆多的各懷目的別有用心的人以張愛玲啊李清照啊諾貝爾文學獎啊吹大了夢的七彩泡泡,幻想着某一天一舉成名,我像衆多女寫手一樣,在網絡上兢兢業業地耕耘了若干年,不遺餘力地生產出無數思想和文字的垃圾,淺薄的,輕佻的,幼稚的,蹩腳的,迷離的,狂亂的……誰知道呢,說不定哪天我就抖落滿身滿臉的垃圾,從這堆巨大的垃圾堆裏站出來,手裏舉着一枚震驚世界的核彈——做夢一定要做最狂野的啊!

其實我一直寫一直寫,踩着文字,或者說踩着自己落下的靈魂的鱗屑向夢的深處走,都忘記了我寫過這麼多垃圾,直到鐸邦撞到我這裏來。

而這些過去的文字到底還是讓我露出了狼外婆的牙齒。我想鐸邦已經意識到,我並不是他以爲的那個溫順的小綿羊,我演不好他頭腦中那個美麗單純熱情的玫朵。

事情的起因源自我新寫的一篇小說《虛擬筆記》。我是在等待鐸邦的回覆的期間裏,爲打發無聊的時光,也爲了抓住鐸邦在我頭腦中引發出的靈感,大約還有賣弄的意圖,總之,我憑着自己的觀察,經驗與想象寫出了這篇小說。

對此鐸邦的反應先是一聲驚歎“哇——”

然後他接着寫道:

“其實應該就寫上面的哇就好了,足夠震撼了,可還是忍不住惹是生非,囉嗦了下面的話:

“我們倆這麼哇來哇去,都不用星星彎腰了,直接已經哇出一條銀河啦!(這裏是因爲我也常常哇哇地驚歎他寫來的情書的長度,一次比一次驚到我。)

“寫得太短了,讀得不過癮啊!抗議!你應該直接寫個20萬字的長篇啊!或者直接幹到100萬字!這就算是一個提綱吧,加一些細節和對話進去就夠啦。

“看得出來,你又拿着畫筆,眯着一隻眼睛對着我比劃呢,我很榮幸,雖然你說不要對號入座,可是作爲一個普通讀者,我喜歡對號入座呀。你應該知道普通讀者都暗含了什麼意思了吧!別像我那麼笨,想那麼久才明白。

“雖然,至少從我的角度來說,能讀出某些瑕疵來,但是我還沒有怎麼想好如何說出來。我怕如果沒有添油加醋,就直接說你是“黃臉婆”,我可能會接收到傾盆大雨般難以想象的辱罵和詛咒的洗禮……很可能,這就讓我們的關係劃上了一個狼狽句號啊。

“我還想一直逗號下去呢!所以,讓我想想如何要表達出你是黃臉婆,同時,又是天下最美麗最溫柔最善良最善解人意的黃臉婆,哎,這個有點難度,我得想想,我想出來了之後再回復你吧。(其實,主要是今天沒有時間繼續寫下去了。)“

我一邊讀鐸邦的信一邊笑。

奇怪,鐸邦說他沒有時間繼續寫下去了,我就十分相信他是真的沒有時間寫下去了。而我也相信,他在下封信裏會再次提及對這篇小說的看法。

那篇《虛擬筆記》是很枯燥的小說,沒有情節沒有對話(其實我的所謂小說多半都是這類乾巴巴的文字),讀者要憑着對我的文字的極大耐心才能堅持讀下去。

顯然鐸邦不但認真讀了,還有思考,並且能隨手摘用裏面的句子拿來調情……作爲寫者總會有點小得意。(人總有虛榮的軟肋,我不幸有十二根。或許等我真正擁有某種榮耀的時候,才能從精神裏徹底去除這些人性的雜質。)

沒有人會拒絕文學探討。雖然曾經有不少的讀者打着跟我探討文學的幌子,最終都是想做別有目的的事,但是,要是有人能夠正經嚴肅地探討一下文學,對寫手來說,這是多美妙的交流啊。難道鐸邦還可以在文學上跟我做精神交流嗎?真是讓人期待。我幾乎是懷着興奮的心情了。

果然,一個星期後的週末晌午時分,鐸邦的回覆如期而至。

點開後我就不由得呼吸加快,臉紅心酥——這麼長!密密麻麻,估計有七八千字。這是我有生收到的最長一封情書。

11,


我不由自主地像鐸邦說的那樣,把這封情書從頭至尾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真是個戀愛中的男人啊!怎麼會有這麼多話說,我都羨慕他了。他還真是年輕。他哪裏需要找個女人談戀愛,一個有這麼多內心活動的人,完全可以像普魯斯特那樣,自言自語出一部百萬多字的小說,只要深刻地愛戀地內視自己就好了。

我想當我第三遍閱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就像一個醫生,鐸邦的靈魂赤裸裸鋪開在手術檯上,我一手拿着放大鏡細細觀察他的一字一句,一手拿着手術刀對他靈魂上那些無論脆弱的還是發光的點,總之有可能讓我有更多收穫之處做着深入解剖的準備。

啊,要是鐸邦知道這血淋淋的詭計似的一幕還會想跟我談戀愛嗎?然而作家難道不就是要深入人類的靈魂深處去探險?

鐸邦先是慣常地用輕佻的口氣跟我調情,不得不承認,鐸邦的調情的確有格調。(這時候就看出女性矜持的好處了,得不到他就會使出渾身解數一直努力地勾引你,而你則可以靜靜地在一旁欣賞他的花樣百出,或者說他甜蜜的智慧。當然你也需要冒他立即轉身離開的風險。)

“---簡直無處下口回覆你了。---(這裏是我故意設出的語言的漏洞,就像鐸邦後來提到的,我們都在不斷測試對方的底線。不過鐸邦倒是跟我坦白了他的用心。)

“下口並不一定要說話回覆的

“也可以嘟嘴裝可愛的

“也可以撇嘴撒個嬌的

“也可以對着我的耳朵哈氣的

“也可以輕吻我的嘴脣的

“也可以往下……“

鐸邦的省略號我很滿意,說明他說話有分寸做事有度。他其實真是可以做一個不錯的情人啊,我心裏這樣嘆息。

“---你雖然開着玩笑,但是好像並不快樂啊。---(這的確是我對鐸邦的感覺。他雖然語氣輕浮地調情,嘻嘻哈哈地逗我開心,然而好像有些憂鬱的情感在他的情緒表層下流動。)

“詩人說話就像八字先生,這句話好像放在誰身上都合適呀。

“不對,換個甜言蜜語的說法:你說得挺好啊,不好意思被你的火眼金睛看出來了啊,的確不快樂啊,我這不是嚴重缺乏愛情的滋潤嘛。你要不要滋潤我一下呀,要不給一個隔空的擁抱也行呀,我就可能會快樂一點了。“

我的嘴角浮起一個微笑。男人也算是奇怪的動物了,當他向你撒着嬌展現溫存的一面的時候,往往流露出的是孩子氣的純真。他其實沒有那麼多讓他頭腦昏聵的情慾。他覺得自己急需愛情或許是對自己的誤解。很多人並不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我纔不怕別人說我是黃臉婆,我本來就是啊。---(這是我回復他上封信關於稱呼我黃臉婆的話。毫無疑問,沒有女人願意被人這樣稱呼,但是總要虛張聲勢地做一個姿態出來啊。)

“我想你寫完這句話之後,是不是立即跑去照鏡子了,擠眉弄眼地看自己,然後再三地在心裏問自己,到底自己算不算黃臉婆啊?算不算啊?

“你嘴上雖然說本來就是,但還是期望別人不要以爲是,我知道,我理解。

“可你是不是黃臉婆跟我有什麼關係,跟看得到你的人有關,你的臉蛋兒,我既不能撫摸,又不能真的親一口,你那麼遠,我夠得着嘛。

“記住咯,你永遠是我的小綿羊,現實的鏡子,無所謂,但是心裏面的那塊鏡子,每天都得照,時時刻刻得照,哪怕是爲我這個悅己者容一下啊。哈哈。”

鐸邦甚至用冰清玉潔來恭維我。我看着笑。我總覺得這個詞是專門給未婚女孩子用的。被男人的泥水混合過,又以寫出驚世之作爲目的,不得不到各類靈魂的角落裏去張望探險……我還是冰清玉潔的嗎?

我更覺得他用這個詞讚美我其實是在誇他自己,勾引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子,必要膽量過人才行,而對着一個冰清玉潔的女人說滔滔不盡的情話,我替他冷得嘴脣發抖——這需要有一顆多滾燙的心啊。

“你以爲我對着一面牆能說出情話來嗎?說不出來,我又不是小說家,也不是詩人,我不過是你的一個普通讀者呀!

“我只能對着一個真實的情人,腦子自然地在荷爾蒙的作用下,在激情的威逼利誘下,才能把情話說得出口成章啊。

“所以,沒有你,就沒有這些情話,這些情話都是你的,哈哈。

“繼續假裝,或者來真的,我還有好多情話啊。

“我纔不管你是不是80歲了呢,我只要在你的老公孩子還有那些“風哥兒”們之外,給我一點點陽光就好了,我就能像小草一樣,掀翻整塊石頭,發芽,長出一片綠色來,送給你一片綠色,一個春天,都是你的,哈哈。我有這個需求啊,我是一口愛的井池,它一直在往外冒啊,就是找不到一個竹杯啊,趁着它還沒有枯竭,讓我冒個痛快吧。別給我壓上一個井蓋啊,那樣這口井只會把自己給淹死了。”

顧不上好好欣賞鐸邦關於井池的描述(他對自己的描述其實很清醒形象),風哥兒這個詞讓我猛地又是一驚,頭皮發炸。他竟然跑去我的博客掘地三尺,讀我十幾年前寫的垃圾小說。他這是真要跟我大談一場戀愛麼?

即使我還沒有決定要收留這顆狂熱的靈魂,但是還是忍不住要衝他爭辯地大喊:“那不是我啊!那不是我!”

可是,我該怎麼告訴他,我是誰......


12,

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事比解釋“我是誰“更讓我頭痛的了。

我懶得解釋。其實誰又能解釋得清楚自己是誰呢。但是,誰又不希望能有個“從此這世間只能你能解釋我”的“你”呢。

我不知道我寫過的那些小說會在我的讀者腦海裏造出怎樣的關於我的印象。說實話,我並不是很在意這些。小說裏總是遍佈謊言(謊言是怎麼定義的?)。而作者真實的目的就隱藏在長篇累牘的謊言裏。

網絡世界裏的人和事一直是我感興趣的主題。這是一個龐大的複雜的系統,需要經過長期的細緻的觀察和冷靜沉着的思考才能得出相對清晰的結論。這超出了我的能力。我相信這也超出了絕大多數寫者的能力——我們都太渺小了,而靈魂又太飄忽善變太難以捕捉。虛擬世界像深淵,也像宇宙黑洞,它呈現出來的比現實世界更紛繁神祕,更難以描述和傳遞。

我一直在寫。只要有什麼觸動到我,我有了什麼新的發現,就會忍不住把它寫出來。一定很不成熟。但是這是每一個寫者積累素材和磨練筆力的過程,至少對大多數作家都是如此。衆所周知,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醞釀了十八年,《枯枝敗葉》是《百年孤獨》的雛形。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之前也有一部未發表的雛形手稿。還有毛姆的《人性的枷鎖》裏,隨處可見《月亮與六便士》裏主人公的影子……這是我隨手撿到的例子,一定還有很多很多。

而這些,顯然不是鐸邦可以理解的。他只是從一個普通讀者的角度,因爲對我這個人發生了莫名其妙的興趣,而懷着極大的探索的慾望去閱讀我的小說——他把小說裏的主人公的故事和結局都自然而然地穿在了我的身上。

想象一下他在我這些年寫下的那麼多任性隨意又淺薄的貌似華麗的文字堆裏盡情地觀看,瀏覽,轉悠,(說不定他最初還抱着火熱的情慾和甜蜜的願望),結果東落下來一個生鏽的鐵釘,西砸下來一塊蒙塵的碎玻璃,時不時還有四面八方掉下來的髒抹布爛香蕉皮寫着淫詞豔句的小黃紙條……我想一定會嚇得他臉色蒼白——這哪裏是溫順的小綿羊啊,這是會畫皮的老巫婆!

一想到這個畫面,我再怎麼心疼受了驚嚇的可憐的鐸邦,還是忍不住笑到肚子痛了……

當作家真是喫力不討好啊!好不容易來個熱情似火的鐸邦,滿臉風流相,一副要喫定了我的霸氣,我還沒怎麼樣呢,只是將面紗撩起一角,他竟然就嚇暈了——這麼純潔,真是太不中用了啊!

我忍不住想用力喚醒他,“嘿,醒醒!來,我們來談個戀愛!”啊,那時,就是赤裸裸地我調戲他了!

事實是,鐸邦纔沒有那麼膽小,他是有備而來的。

“十多年以前你就已經寫了大量的短篇小說,都是有關網戀的,我是一邊讀一邊冒汗啊!

“感情是我掉進網戀專家的網裏啦,鹿死誰手還真不一定啊,不過,我害怕什麼呢?你玩死我好了,死在你懷裏應該算是一個風流鬼吧,我纔不怕呢,哈哈。嗯?不怕?幹嘛冒汗啊。可能是心虛吧,居然班門弄斧!

“我可以確定,你肯定跟某個“風哥兒”網戀過,所以,你纔有這麼大的能量和激情寫這麼多關於他的文章。我就納悶,這個風哥兒究竟怎麼欺負你了,讓你這麼刻骨銘心啊,我都好像有些醋意了呢。

“如果你等的是現實裏的他,可他還沒有回來呀,在他到來之前,你就把我當作他好了,他一來你隨時可以把我甩掉,讓我自己哭鼻子去吧,反正我們一開始就是假裝的,所以,即使傷心,我也不會哭得太厲害了。我肯定會去找另外一個玫朵的,放心好了,我纔沒有你那麼死心眼呢。

“如果你等的是小說裏的他,好吧,我就是那個他了,完美的他啊,哈哈,這樣說,是不是太自信了,不自信點怎麼掠奪芳心呢?至於被拒的尷尬!哎,反正我不怕,你的小說裏不是說了麼,在我的心裏,玫瑰千千萬啊。你不是也寫了又刪了嗎?我有三寸臉皮嘛。

“我這個星期大部分個人時間都用在讀這些小說上了。讀着讀着,我也讀出了一首蹩腳的情詩,回覆在最後,括號內是我不確定的替換,你能不能告訴我,哪個表達你更喜歡呢?

“我好像,真的是在跟你談戀愛了似的……”

鐸邦這首詩大約可以叫做《讀你》,其實算不上情詩,不過這樣一首詩卻是光明正大送給我的,而且是言之有物有感而發,我不能不珍藏起他這片真心。在網絡上寫作十多年,還從來沒有人這麼讀過我。

“我在讀你

一字又一字

讀着你的過去

就像讀着你每一寸的肌膚(就像讀着你的每一個腳印)

我在讀你

一句又一句

讀着你的現在

就像你在對我傾訴衷腸(就像讀着你的甜言蜜語)

我在讀你

一段又一段

讀着你的未來

就像讀着你靈魂的憧憬(就像讀着你的希望)

我在讀你

一篇又一篇

讀着你的全部

就像在讀着自己

我在讀你

瘋狂地讀你

以爲可以讀懂你和我自己

我在讀你

不知厭倦地讀你

以爲那就是愛情

我在讀你

以爲自己已經

懂了你

懂了自己

懂了我們的前世和今生”

“他這是真的在讀我啊!”我一邊讀鐸邦的詩一邊在心裏驚呼。

“要是意志不夠堅定,”按住發顫的心,我暗暗提醒自己,”我可真說不準就會被他讀暈了的呀!”

13,

我前面說過,鐸邦這一封信很長,假如他止於調情而沒有下面這段鄭重說出的話,這個故事寫出來就沒有太多意義。正是讀到鐸邦關於我的網戀小說的評論,以及他坦率地向我公開他的戀愛思想,讓我突然有了把這一切寫出來的衝動。

一直以來鐸邦對我這個他偶然撞到的女人充滿興趣,我活潑輕浮的迴應而不是端莊的一口回絕無疑給了他征服我的自信。他在好奇心或者情慾或者最壞的,一種無意識的詭計的驅使下去閱讀我過往的作品,爲了更深入地瞭解我或者尋找我性格上的弱點和靈魂上的漏洞,以期得手或者激發出美好的愛情......

但是顯然,他在投入的閱讀過程當中,從那些作品裏看見了隱藏在其間若隱若現的那個男人有他自己的影子,那個我不曾給予描述給予憐憫相反懷着憎惡和敵意的男人,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的面容,彷彿從網絡的水底浮上來的真相就握在他的手中,所以他爲了那個男子對我大聲地抗議。

鐸邦寫道:

“至少我讀到的有關網戀的文章裏,我看不出你愛他,你真的不愛他,你只看到他膚淺的一面,你根本沒有觸及到他的靈魂,你不過只是剝光了他的衣服,用來證明他是一個孤獨的網絡的幽靈,網戀高手,在網絡上到處尋找獵物,滿足征服的慾望。但是,你沒有看到他的血肉,他的骨頭,他的心,他的靈魂,他的矛盾,他是一個現實的人啊,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和你我一樣的人啊,他的確孤獨,但你並沒有寫出他的孤獨,你只寫出了他的嬉皮笑臉,和玩弄感情的能力,但沒有寫出他的悲傷和痛苦,他的無奈和無助,你所有有關網戀的文章裏都沒有展現出他的豐富,只有他的無情和不羈,只有你對他的猜忌和敵意,最終你總是躺在了老公的懷抱裏,家庭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你拯救了,這是網戀小說嗎?

“可我怎麼覺得像是防網絡感情騙子手冊呢?你大概是在歌頌婚姻吧,或許你就是在歌頌婚姻批判網戀,誨人不倦地告誡人們遠離網戀呢,你覺得呢?

“我能讀出你看到了婚姻裏有一種讓人窒息的厭倦,可你似乎又在歌頌婚姻和家庭,有沒有一種方式婚姻、家庭還有愛情可以不用那麼對立,非要你死我活呢?你覺得呢?網戀難道不是剛剛可以去彌補家庭和婚姻中無法給予,卻又能帶給一個人真正渴求的某種慰藉,那個慰藉到底是什麼,該怎麼得到,矛盾在哪裏,有沒有引發讀者的共鳴和思考,然後得出各自的答案呢?好像一個短篇小說解決不了這麼多問題,是吧?所以我才說讀得一點都不過癮,因爲你只是寫了一個情場高手,我說寫得真好,的確是好,處處都有閃亮的想法,唯美的表達,尤其最後一句:“但是別告訴她,我就快要死了。”簡直驚豔,因爲我在讀的時候是代入自己了,我讀得真是興奮啊,手指和心又麻酥酥啦。可是讀完之後,我想,如果這個網戀高手的靈魂真的熬幹了,死了,我一點都不心疼,死得其所啊。

“那我只能說,你一點都不愛這個主人翁,甚至帶着敵意在寫這個主人翁。

“沒有愛,很難成爲一部好小說吧?“

像我的衆多讀者一樣,鐸邦對我的小說同樣投入了太多自己的想象,他自然而然地把那些網戀的女人當成是我,同時又因爲在其中看見隱約的自己而揉入了強烈的個人情感。

必須承認,鐸邦的抗議非常誠懇而坦率,甚至有直擊要害的敏銳和力度,他幾乎是一陣見血地指出了我的網戀小說始終在重複的主題和弊病,尤其他的最後一句,足以讓我寫下的那些像垃圾一樣的小說更垃圾,這讓我忽然生出對着他解釋自己的慾望。

我是個沉默的作者,從不曾對誰解釋過這些小說裏的思想,就像我從不曾“用自己深藍的悲傷染透”過誰的靈魂一樣……可是我現在多麼急於向他解釋我自己啊。

難道我想讓鐸邦成爲那個“你”嗎?這個問題只在我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其實我不知道我寫的算不算網戀小說。假如不歌頌網戀就不算網戀小說,那我寫的那些的確不算是網戀小說。其中愛情的成色太低,或者說根本就談不上愛情,更多的是情慾和寂寞交織的蛛網,是誘捕和獵獲。至少在網絡世界裏我看到的是這些,想傳遞的也是這些——並非爲了歌頌,而是爲了警示。

這些小說存在了十幾年,它們被閱讀被忘記,像路邊無名的野花隨開隨落一樣。從來也沒有人敢像鐸邦這樣對着這些小說大聲抗議過,也許僅僅是因爲,從來也沒有一個男人像鐸邦這樣正正經經地公開追求過某個女人。鐸邦是懷揣着愛情的(即使這裏的定義會引發爭議,然而我仍堅持我的認定),乾淨的慾望,熾熱的情感,坦然率直的追求……至少到目前爲止。

不敢曝露在日光下的情感都有其醜陋見不得光的一面——也許這樣說太絕對,然而我確信我這樣說並不會冤枉到哪個靈魂。

正像鐸邦看到的那樣,我通常給故事裏的女人保留了最後一絲清醒,這樣即使她們內心充滿旖旎的幻想和不安的騷動,因貪念而意志薄弱容易被引誘被男人得手,但她們靈魂的眼睛始終未完全被慾望矇蔽,她們還能隱約看見一面模糊的道德的鏡子,可以從中看見枷鎖的光環。不是所有的枷鎖都是桎梏——天使頭上懸浮着光圈才成爲天使,女王頭上佩戴着王冠才成爲女王。

這閃閃發光的枷鎖不是塵世的清規戒律,而是每一個人心中的戒條——這戒條是你所是你的定義,這戒條讓我們成爲更好的自己。

是這些女人們靈魂裏的美麗的枷鎖挽救了她們,沒有讓她們徹底沉淪進網戀的深淵裏,所以她們總能夠從重重疊疊的蛛網中拔出身來,回到並不太壞的現實裏——她們的平凡但樸實的丈夫身邊,或者她自己孤單但清潔的寂寞裏。

沒錯,我從沒有愛我的網戀小說裏的男主人公們。

我無法愛上他們,我的女主人公們也就無法忘我地愛上他們。“因爲他們不值得啊,他們不值得愛!”我總是對着我的女主人公們大聲疾呼,就像我對着包法利夫人大聲疾呼不要落入情場老手羅多夫的陷阱一樣。他說得多麼天花亂墜,可她不過是他的一個獵物。他並不真正愛她,他只是被情慾和貪婪驅使着,要剝光她的衣服,把她搞到手而已。

我就是要傳達給我的讀者們這個思想。每當我看到有女人一臉決然地說,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我就急得直跺腳——太危險了,別被這句話洗腦,別被張愛玲的光環迷惑了!若是男人強調這句話,我會立即分辨出這是別有用心的洗腦。

愛是要問值不值得的,尤其你不再有愛的自由之後——這個值得不是世俗物質的衡量,而是他的靈魂,他的精神世界的品質:豐富或者貧瘠,清澈或者渾濁,堅定或者軟弱,被淫慾充滿或者被愛的力量充滿。

這世界上的女人們都是柔軟善良的,而男人們善於利用她們的仁慈。“給我吧!我太愛你了!得不到你我就會死!”啊,對這種男人,你最好讓他快點去死吧。別怪我鋼鐵心腸,因爲他根本不愛她啊!他向她要她不可能給他的東西,她給了他就相當於做賊,偷了別人的東西。一個真正愛着這個女人的男人,會慫恿他心愛的女人去做賊嗎?

啊,世人還有一個更多個更不好聽的名字在等着這些可憐的仁慈的女人們:“淫婦”、“*子”、“*貨”、“*鞋”……太多了,難道這些名頭都是女人送給女人們的嗎?難道那些頂着醜陋名聲的女人們不曾被哪個男人以愛的名義引誘,而她們像最純潔的天使那樣向這些男人奉獻她們的愛情嗎?當女人們被咒罵的時候這些男人們都哪兒去了呢?

爲什麼古今中外的女人們要爲失去貞潔受到嚴厲的懲罰,而男人們卻不必爲越軌的情慾付出絲毫代價,他們繼續逍遙快活,過往風流韻事只是增加了他們吹噓的資本?

當看清了這些男人們的真實面目,我還怎麼可能對他們產生同情與憐憫,我還怎麼可能愛他們,把他們寫得悽苦迷離孤獨可憐值得同情值得向他們敞開懷抱,讓天真的愛幻想的女人們腦袋裏裝滿愛情的漿糊,急於而且心甘情願地獻身給他們,付出她們寶貴的愛與貞潔……啊,那我就是殺死包法利夫人的同謀犯和幫兇了!我怎麼可能去愛去幫助羅多夫引誘包法利夫人呢,我只希望能狠狠地打他耳光!

14,

愛情是什麼呢?千百年來的男男女女一直在追問。女人們太溫順了,或者說太害羞了,她們恥於說出自己的內心所想。所以愛情一直是由男人們來定義的,就像一直是男人們對女人們有了愛情就主動追求,愛情消失了就主動拋棄。他們用行動定義愛情。在這一點上,鐸邦並不是男人裏的異類。他雖然極度渴望愛情,然而也先期定義了他想要的愛情:

“對我來說,最害怕的是不自由,當一個人的愛加諸在我的身上,讓我覺得這不是愛,而是責任時,我就想逃避,我就想躲開,我需要的是自由,自由地惹你生氣,自由地讓你愛,讓你恨,最後你可以自由地讓我走掉,但是,如果你永遠給我這種自由,我就可能永遠地陪着你啊,哈哈。

“說得好像我在施捨愛一樣,其實可以反過來,我給你自由你就會永遠陪着我,因爲我希望自己像鴻毛一樣輕,你只需要哈一口氣就可以把我吹到天邊去了,你揮揮手,它又樂呵呵地飛回來了。

“你在太多地方表達過男人總是不承擔責任,可是,你的生活難道不夠辛苦了麼?你讓他擔負了責任,其實你自己也就多了一分相應的責任,你還要往自己身上加多少責任呢?難道愛情不是爲了快活麼?愛情就應該像風那樣輕,太沉重了,怎麼能隨風起舞呢?”

說實話,我很詫異鐸邦對愛情的定義。他看上去是那麼真誠的一個人,真誠地在渴望愛情,真誠地追求愛情,他彷彿也很有思想,彷彿把世俗的戒律踩在腳下,不怕在人羣中做個異類。我以爲愛情是他的信仰,他才這麼具有勇氣。然而他希冀的愛情那麼輕飄,他甚至不介意他只是我的情感世界裏的N分之一,不介意我同時跟若干個男人調情,曖昧,或者真的發生愛情。

難道在真實的男人內心裏,愛情原來這麼……快活?

這跟我的愛情定義差別多麼大!我一直認爲沒有責任的愛情是廉價的愛情,在那些風月場所可以輕易獲得。愛情是需要注入專注的情感的,而情感是一顆靈魂最沉甸甸的部分,沒有情感的分量的愛情無異於鴉片,讓人沉迷,上癮,最終死於毒發身亡。

我們總是渴望愛情卻又希望剔除愛情裏沉重的部分,痛苦的部分。愛情真的能夠只有歡愉而沒有痛苦嗎?我們真的能夠像摘除一個良性腫瘤那樣從靈魂裏摘下那些不再適合我們的愛情嗎?我們真的能夠吸吮完甜美的甘蔗汁,而根本看不見殘留在靈魂裏的餘渣剩末?愛情,難道不是一件傷筋動骨的事?

我不得不把自己從疑問的迷霧裏拉回到鐸邦的愛情理想中,嘗試去理解他的靈魂。

“也許你網戀過,你寫了好多篇關於網戀的文章的,好像你擅長並且喜歡寫這一塊的內容哦,只不過你可能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真正值得和你網戀的人吧,或許偶爾有過又很快消失了,我就不清楚了,不過,現在就有一個,超級合適的就擺在你面前,哈哈。跟我戀愛啊。

“最終的結論顯而易見啊,你所寫的網絡感情騙子的慣用伎倆又來啦:假裝玫朵,但是要真心地跟我談戀愛啊,不要那麼快愛上我,得不斷了解我,然後才愛上我,接着厭倦我,最後拋棄我,像喝完飲料,然後扔掉一個易拉罐一樣拋棄我就好了,你就可以寫一本長篇小說《我把所有人都當成你——致玫朵》,不要在我完成100篇乘客日誌前寫完,否則你就不瞭解我啊!否則你就寫不出深刻的小說啊!哈哈。(《我把所有人都當成你——致玫朵》,這是我給鐸邦出的主意。我讓他記錄下他所有的情話,那都是給玫朵的。我覺得他就像是在人羣中橫衝直撞,把所有人都當成玫朵,去撩撥他們,去向他們索要愛情,也給予他的愛情。)

“說了這麼一大通,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還不明白就說簡單一點:跟我談戀愛!我想談戀愛啊!”

鐸邦的呼喚一聲聲地直往我的耳朵裏鑽。假如我是玫朵,我想象一下那個大約年紀跟我差不多在人海中靈魂酣睡的女子,她會被喚醒了吧?

醒來之後她會怎麼做?會愛上這個狂熱地愛着她的網絡裏的男人嗎?雖然他稍嫌輕躁,但是純粹坦誠,他或許厚度不夠,但足夠溫柔清澈,富有激情。她會奮不顧身地跳進他的懷抱嗎(那有沒有可能在瞬間變成深淵)?

然後呢?

我不知道。我等待着鐸邦的答案。

我擔心的是,他是同樣迷茫的靈魂,在喚醒他心愛的玫朵之後,在他們經過了愛情的最新鮮最美麗最炙熱的階段後,他同樣不知道他那朝聖般的愛情之路會通向何方。

所以在反覆通讀了鐸邦的情書之後,在經歷了無數內心的設計之後,我揮下手術刀,給鐸邦回覆了一封發着低燒的語無倫次的信:

“談戀愛,我也想啊,但是戀愛要棋逢對手纔好玩兒。那麼輕描淡寫叫愛嗎?要往死裏愛才痛快啊,才能在傷口上有所領悟。愛情要有成爲墓地的莊嚴你才能在那裏重生。我怕你太脆弱,經不起我折磨怎麼辦?那時候我還要對你負責……不過,你這是要來真的嗎?我可是很難追的玫朵啊,會出乎意料的難搞定。”

跟鐸邦交流以來,在他這裏,我發現我有好幾重的我,一個我內心裏有紛亂的活動,想象,編織夢境;一個我會對鐸邦的情書熱烈地迴應,各種各樣的好奇,各種各樣的追問;一個我最終含着冷靜的微笑,在清純與輕浮之間選擇一個安全的落點,埋下引誘的誘餌——一個坦率的可以推心置腹探討愛情的靈魂真是太難找到了啊。

但是,我這樣對鐸邦是不是不公平?他是尋找愛情來的,雖然他好像並不知道,他的美好的愛情,會在一個良家女子的心裏闖下什麼樣的大禍……

這個念頭在我心裏升起只有一瞬,隨後被另一幅情景遮蓋了:

我看見了包法利夫人,啊不,是玫朵,從虛擬世界中嫋嫋站起來,帶着一顆醒來的靈魂的模樣,那是什麼樣的她呢——光華奪目,結晶着一個女子二十歲的純潔,四十歲的火熱,六十歲的智慧,八十歲的淡泊。她雙手拎着雪白蓬蓬裙的裙襬,在初夏的清晨,沾滿露水的綠油油的草地上奔跑,美麗的臉上都是愛情那甜蜜的聖潔的光芒:“我有了一個情人!一個情人!”她像一隻歡樂的鳥那樣一直向前跑,跑入前方牛奶色的大霧中……

前方,就在不遠的前方等待她的,會是仙境,還是懸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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