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味三:如春

經過兩日雨,兩日風,兩日陽光,不覺到了秋分節氣。被風雨所充分浸染、滋潤的仲秋,反有了幾分春日的意味,花草樹木也並沒有立刻要枯黃的跡象,有的還煥發出蓬勃的生意。

我們對季節可能有許多誤解,以爲春天就是花開,秋天就是葉落,夏日萬物蔥蘢,冬日寒冷蕭索。事實上每個季節都沒有那麼涇渭分明,要說清春日從何時開始,秋日到哪裏隆重,並不容易。有一天跟同事說起,秋來許久,樹葉怎麼還沒黃。同事回憶說,去年我們一起在滿樹黃葉的銀杏樹下拍照時,好像已經穿了羽絨服,大致已是快入冬了。這麼說,秋天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可供流連。

在路上走時,看各樣草木,並不如期待中是蕭索而低沉的,有某些生動處,還格外令人歡欣。有幾種樹,我猜它們也是被秋日的陽光和雨水迷惑,以爲春天又一次降臨,竟開出幾朵花來。俗語說,八月暖,九月溫,十月小陽春,也不是虛言。

月季的植株,前段時間經過修剪,如今又齊齊地發出新枝、新葉,像春日裏一樣,新葉新芽都散發着絳紅色光彩,非常稚嫩新鮮。有的枝端新出的花苞已綻開,花瓣也都柔嫩嬌豔。

玉簪花的花柄和殘花也被修剪清理乾淨,它的大葉子又獨自在沉默地生長着,青翠,圓潤。也許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又會長出新的花柄、花苞。——但是好像不會了。不過至少現在是看不出它是已經開過還是未開。

有一天被常常經過的路邊的海棠樹牽惹了目光。它的枝葉間有斑斑點點的胭脂色。莫非又長出了花苞?湊近了看,果然是一枚枚的小紅點,——不是花苞,是它的果子紅了。但果子是如此之小,跟花蕾極爲相似。遠遠看去,準會以爲它要開花了。

玉蘭樹的枝條是怎麼生長的,你知道嗎?它的枝端永遠有一個圓鼓鼓的毛茸茸的苞,讓人錯以爲是花蕾。其實等它長大,綻開來,原來是兩片葉子。新葉子長成,前方又鑽出一個苞,就這樣繼續向外伸展。它的生長方式,就像動物的爬行,一伸一縮,一張一弛,非常有節奏。如果我是一棵植物,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生長。想想真夠爲難的。

就這樣,走在秋天裏,我如何知道我是在秋天裏呢。有時候真分辨不清。我們對周圍事物的感受,對季節的感知,也真沒有多少。一般都是日曆和時鐘告訴我們時間,天氣預報和溫度計告訴我們溫度。離開這些工具,一定會有人迷失,迷亂。其實人自身當然也是可以感應到的,如果他把自己投入到自然之中去的話。但大多數人都沒有這樣做,他們被無數層盔甲包裹着,好讓自己顯得很強大,以至於自然界不會再傷害他,也不會再達到他。

近日讀了夏丏尊先生的幾篇文章,沒想到他的小文竟寫得如此之好。有一篇寫到他在寧波見到弘一法師的事。他說,弘一和尚在白馬湖小住時,他去送飯,只是很簡單的兩碗素菜,萊菔(就是蘿蔔)和白菜,弘一喫的時候竟像在享用盛饌,很鄭重地把它們劃入口中,那種了不得的神情,幾乎讓人歡喜慚愧得流淚。

夏先生說,我們大多數人囫圇吞棗地過了半生,平常喫飯穿衣,何曾嚐到過真的滋味,乘船坐車,看山行路,何曾看到過真的風景。而在弘一法師那裏,在他遠離了世俗和藝術以後,他反而真正觀照了藝術的生活。

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統艙好,掛褡好,破舊的席子好,破舊的手巾好,白菜好,萊菔好,鹹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
這是何等的風光啊!宗教上的話且不說,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化了嗎?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要說他是享樂。當我見他喫萊菔白菜時那種愉悅叮嚀的光景,我想:萊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實嘗得的了。對於一切事物,不爲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它一個本來面目,如實觀照領略,這纔是真解脫、真享樂。

“藝術”這個詞說起來太高深抽象了。我們幾乎都是跟藝術不沾邊的俗人。但是如果用它來描述一種生活狀態,也是可以勉強試想一下的。比如有的人會寫詩畫畫,他也未必是懂藝術的;而有的人不會寫詩也不會畫畫,但他也有可能過一種藝術化的生活。如夏丏尊先生所說:“只要對日常生活有觀照玩味的能力,無論誰何,都能有權去享受藝術之神的恩寵。”

想起來大約是顧隨先生說過,韓退之是極好的寫詩的人,——然而他不是詩人。做詩人甚難,然雖不作詩亦可成爲詩人。大概也是相同的意思吧。

願平凡生活也能帶給你最多的詩意。

2021.9.25,陰,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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