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豢養

1

能和女詩人邂逅,是件浪漫的事,我和倩雯相遇便是,那是一次採風活動後。

那次是省作協組織的一次作家下鄉採風活動,有各市小說、散文等作家,詩歌學會派四五人蔘加,我作爲理事帶隊,其中就有G市來的倩雯,三十左右,在一幫四五十歲的老頭老太們中尤爲顯得年輕。

當採風活動結束,天色傍晚,明麗的大巴駛進院內,那些來自各方的作家們依次下車,風度翩翩、花枝招展散落到人間煙火中去了,我也鑽進停放的車子,準備回家。

隨着“嗡嗡”聲響,手機亮了,是倩雯發過來的。“有事嗎秦老師?我想有些事討教您。”

頭拱出車外,放眼巡睃,夕陽裏的倩雯正一邊漫不經心摳手機一邊與人話別。心有靈犀,我馬上鑽進車裏,用手機發了個OK表情。

雖然有點意外,但不管怎樣,如此良辰美景有佳人相邀,本是一件求之不得的美事,而且都有遲歸家的充足理由。她是G市詩歌公認寫的最好一個,風格新奇小有名氣,所以這次活動才把她帶上。

一盤藍莓香芋,一盤魚香肉絲,一杯蘇打水,一杯檸檬汁,中西合璧,精緻完美。

在京都酒吧,倩雯脫去長筒羽絨,露出緊身的紅色毛衣,胸脯高挺,一條細細的鏈子掛在雪白的頸上,立即顯得幹練而不乏嫵媚,優渥又有韻致,她在我的對面優雅落座。

“今晚我請你,感謝一直對我的呵護。”她莞爾一笑,和我舉手乾杯。

我已習慣了這種迎來送往,對於她們這些寫作者來說,編輯就是上帝,雖我僅是個跑腿編輯,但對於一個刊物來說,卻掌握着生殺欲奪大權。“你來不僅僅是爲這吧?”我笑笑,故做風輕雲淡。

“這次到省裏來,希望下次有活動,秦老師能多加關照,好歹也有實力不給你丟臉。”倩雯並不避諱,爽快自豪且有分寸。

作爲刊物來說,除了大部分板塊要留給關係戶,剩餘有限版面,還要考慮各市作協衆多作者,大家都飢渴啊,誰願放棄這名利雙收的機會?現在大多刊物的投稿郵箱都是聾子的耳朵,這是公開的祕密,有限資源也只能照顧內部羣裏,這也是現在通行做法,我們也不例外,所以稿件遴選便像皇帝選妃子一樣,考慮厚薄遠近雨露均沾。

“說吧,什麼事?”我直接了當。

“我感覺遇到了瓶頸,無論怎樣努力發揮,都無法走出那個小天地,仍然困囿於瓶裏,我很苦惱。”她坦言,並誠懇地望着我。

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也理解她的心情,這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也不便直接回答,只能報之以深深一笑,便試圖從側面暗示,聊什麼呢?

話匣子打開,聊我們堅守幾千年寫作主題的真善美,聊世外桃源裏只知有秦不知有晉的故事,聊泰國的人妖,聊日本的AV女優,和以色列的不走尋常路。當然也聊法國波德萊爾的審醜,現在的先鋒文學,以及當下的垃圾體、下半體等各種流派,總之文化只有民族不同,沒有優劣之分,包羅萬象、百無禁忌,題材觸角儘可能以探索更廣闊的未知,畢竟藝術家有冒犯世俗的特權。

看得出我口若懸河的妙語宏論把她折服了,醍醐灌頂眼睛發亮,不時坐不住整理一下並不褶皺的衣服,並且在上洗手間時匆匆補了妝,以最好的狀態示我。

那晚出門時,她很自然不由自主挽了我的胳膊,我一回頭,她猛然覺得不妥,縮回了手,隨後頑皮一笑,索性大方地挽緊了我的胳膊“藝術家有冒犯世俗的特權,本是一家人嘛”。

我哈哈大笑,掩飾着自己的熱血澎湃,手不由自主搭在了她的腰肢上,瞬間感覺到了她蓬鬆羽絨下嬌體的溫柔。是的,我感覺我們融爲了一體,一方面有與佳人相擁的親暱,另一方面也交織着名利和吸眼球新奇特流量的雙贏,彼此情不自禁。

那晚她用一種任何人都無法再獻殷勤的理由,嫵媚又堅定地謝絕了我爲她安排賓館,說已經約好去看一個朋友。

我悵然若失,看她打車遠去,消失在燈火璀璨的大都會光暈裏,心頭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亢奮輕鬆。

2

像一條銀色的閃電,俊逸、瀟灑、拉風,它就是“麥田”,一隻純白色的薩摩耶母犬,綿順黏人。在都市,牽一條有品位的狗,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在詩歌學會我只是兼職,只需每週五去應付一天,其餘大部分時間還是我的主業——文化傳播公司CR部主任。

公司設在在城邊,一片新開發的處女地,離家十幾公里,單位是辦公場所沒有宿舍,我租住的是一處兩間房的單獨小院。現在的年輕人專找單元房,民房不好往外租賃,好說話的房東老太太便打折給我。這裏離單位不太遠,院內有株梔子花樹,安適恬靜,出門又有郊外風光,我樂得接受,最主要我還有個麥田。

因爲上下班要穿過城市七八個紅綠燈路口,開車很不方便,便經常騎電車兜風一樣穿梭於家、單位和出租房之間。只要見我一推電車,小傢伙便靈巧地竄上電車踏板,伸着粉紅舌頭朝我討好媚笑,那萌態讓心瞬間融化。

我在梔子花樹旁搭了個足夠大的狗棚,裏面套一個窩。麥田剛來左探探,右嗅嗅,很愜意。院裏一有動靜,它便先從狗窩裏跑出來,迎接主人。

我經常帶它出去沿着旁邊駕校圍牆,到田野裏玩耍,它比我還興奮撒歡,一點不掩飾自己天性,把滿身的長毛抖成白絨絨的一團,隨風舒展。

一天,聽說倩雯要到省裏來辦事,我高興極了,邀請她到我們單位參觀,她歡喜地答應了。

其實我對她瞭解不多,包括她的職業,她只說閒賦在家,她這個年齡還有闊綽的衣着,根本讓人難以置信。但現在很多女性職業較爲複雜,也不便多問。駕校便有一個學車的藝校女孩,原以爲站在旁邊的是她父親,後來因爲鬥嘴打架才知道,是一位包養她的老闆。

那天我把她帶到出租房,她新奇地左右觀瞻,並探頭參觀了我的臥室。又驚奇地看着麥田,麥田也審視着她,並友好地搖着尾巴試探地嗅她手,隨後就一見如故,並歡快地跳我一邊,好奇地打量着倩雯,像個怕陌生人的乖巧小孩。

“應該給它找個伴兒,不然多孤單呀”她充滿愛憐地說。

“我也很孤單啊。”我一臉壞笑。

“去!”她也笑了,“那你倆做伴兒唄”

她沒有臉紅,顯然是見過世面的,但不知怎麼了,我見她卻是一見如故,滿心歡喜,總有一種新鮮的本能的衝動。她似乎並不像我這樣,若即若離,倒像麥田,大膽又謹慎,親暱又不就範。

她又謝絕了我的挽留喫飯,臨走說,我把新作品發你手機上了,幫忙指正一下。我沮喪的說,搞半天是來讓我看稿的。

“那你還想幹什麼?”她朝我詭祕又解嘲一笑。

3

初春的一天,我帶着麥田在快到單位的路上被一輛載貨汽車撞倒,左手骨折兩根指頭斷裂,法醫鑑定輕傷。經調解達成諒解,家庭困難的貨車司機小王賠付10萬預付7萬餘款後清,而被檢察院免於起訴,我也由此心情悒鬱地回到了家,靜心養病。

到家第一眼,麥田便從樓洞口眉開眼笑的箭一樣向我衝來,尾巴搖得像風扇,圍着我褲管興奮得趴下吻我的鞋,那情形像久別的親人。媽媽告訴我,出事的那天,麥田跛着腳一身狼狽地跑回家中,後腿還有車軲轆印兒,就知道事出不妙。蹲下身我一把摟住麥田的頭。它是憑着怎樣勇氣穿越城市七八個車流滾滾紅綠燈路口,冒着九死一生孤單地逃回家中,那一刻我真是百感交集。

傷勢稍好一點,我便帶着麥田出來散心。小傢伙一看我要出門兒,馬上歡天喜地跟在後邊,前奔後突。

我去了公司,已是物是人非,新來了代理主任。除了舊日同事禮節性的相互致意,便各忙各的,自己一個人孤零零毫無意義地上下樓梯,忽然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我也去了詩歌學會,見了學會主席兼主編老黃,談了自己對倩雯近段詩歌俗化的看法和擔憂。我是組稿,他是編審,絕對的老大。臉膛紅潤的老黃饒有興趣,說不必大驚小怪,詩歌發展本是一個潮起潮落的自然過程,作爲媒介有爭議的焦點是好事,並囑託我好好關注倩雯,說不定是個石破天驚的錦鯉。我心領神會。

回到家來,幾十平米的單元房轉來轉去,憋悶的慌,又不習慣單手打字,上電腦彆扭得很。看着老媽爲我忙裏忙外,忽然心裏感覺很愧疚,我真是個無用的人。

我決定回出租房去。

隨着春天到來,倩雯依然春風滿面。那天她意外牽來了一隻白色薩摩耶公狗,說是朋友家的,在主人家叫虎子,來給麥田做伴兒。我看那犬雖體格強壯,但有點兒木呆,傻小子一個。我心裏暗暗驚奇,她在這兒也有親戚?

“這是換親的節奏啊”,我笑着打趣。

倩雯嬌嗔地杵了我一粉拳,我右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兒,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她看着我,眼神有些慌亂,從我手中掙開了手。

我嫌名字土鱉,給新來的狗狗起了個詼諧的名字,邁克。麥田看到新來玩伴兒,並沒表現出十足歡喜,只是有點兒不經意打量一下邁克,顯得有點落寞。倒是邁克顯得很興奮,一上來就顯示出雄性的不安分,圍着麥田左右打轉,並不時地嗅麥田的臀部,把個麥田騷得夾着尾巴,像個羞澀的少女。

倩雯不忍直視,紅了臉進屋去了。我頓時血脈賁張,緊隨進屋,一把單臂從背後抱住了她,伸手就去解她繃緊細腰的外套,她轉過身無力地推脫了一下,我用力把她貼緊我懷,嘴脣覆上了她的雙脣,她雙手搭在我的脖頸上,我按捺不住地和她滾扭在了一起。

那晚窗外夜色朦朧,我們聽到外邊奇怪的撲騰響聲,沒多久,聽到麥田尖銳、短促的驚叫聲,那種尖叫好像還壓低了聲音似的。倩雯用被子捂住白嫩的酥胸看了看我,說,你去看看怎麼了?我一直笑着看着她不說話。她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雙頰開始潮紅,眼睛明亮地看着我,我猛然又撲她身上,把雪白柔軟的酮體壓在身下,她幸福又不安地擺動着,並閉上眼睛。我們都在想象兩隻小狗交歡時的歡脫情景,愈發刺激洞房花燭亢奮激情,隨後她就身體顫抖,止不住快活地大口嬌喘起來。

那晚的夜色裏,瀰漫着詩和荷爾蒙的氣息。

“你強J了女詩人,知道嗎?”

“你們也輪J了詩,知道嗎?”

4

那天黃主任把我叫住訓斥了一頓,說選稿的時候爲什麼沒把倩雯的詩選上?我心裏有些疑惑,這事兒主編也知道?忙辯解,詩要靈性也要有聖母情懷,恰恰倩雯的聖母情懷已蕩然無存,只有肉慾亂倫,悖離審美。黃主任不耐煩的咆哮打斷我,那是真情實感體驗知道嗎,每個朝代審美都不一樣,不要墨守陳規規,扼殺天才。說實在的,我對黃主任當了冤大頭有點小確幸,對倩雯才華本無異議,不過就事論事。我一邊唯唯諾諾,一邊啼笑皆非。

每次去野外遛狗,麥田總是忠貞不渝的跟隨左右,寸步不離。邁克像個十足的夯貨,尾隨後邊,很少在前。狗不像人一樣採取措施,我發現麥田懷孕了,肚臍下露出了粉嫩的乳頭,肚子也日漸沉重,但依然嬌萌可愛。爲了不打擾麥田,倩雯有時從市裏過來會一個人領着邁克出去兜風,甚至送回主人家兩天,看得出她對這個憨貨有點偏愛,卻並不願把它留在主人家。

那天司機小王打來電話,要送牛奶雞蛋過來看我,被我冷峻拒絕了。說實在,我不稀罕他禮物,是他斷送了我青春尾巴的大好時光,甚至給我終生造成無法挽回的遺憾,每想到這些我就憤懣難平。電話那頭小王遲疑地對我說,他殘疾的孩子亟需看病,看賠償餘款能不能寬限時間,我憤怒地對着電話吼道“我更需要看病,按調解執行!”立即掛斷電話。素不相識,我何必可憐。

沒有憐憫之心的還有邁克,每當我給它們餵食,邁克總是第一個爭搶過來,並霸佔着食盆,當麥田小心翼翼要靠近食盆,邁克就發出威嚴的嗚嗚聲,麥田趕緊縮回頭去,只能無望又鄙夷地看着它,等喫飽喝足懶洋洋走開,這纔過去喫殘羹剩飯。有一次餓極了的麥田搶先了一口,被邁克一個箭步衝上去朝脖頸狠咬一口,麥田拖着笨重的身子慘叫一聲仰躺在地,呲着牙,露出圓鼓鼓的肚皮。那一刻被激怒的我一腳踹在邁克身上,被教訓的邁克一臉懵懂地躲在一邊,鬱悶看着爬起來的麥田湊到盆邊小心忐忑喫,急得有些不耐煩,看看我又不敢靠前。

5

梔子花開時,滿院馨香。

那天一早起來,我就發覺有點不對勁兒,打開狗圈柵門,蹲下身一看,狗窩裏七個狗寶寶滿地蠕動,我驚喜異常,麥田警惕地看着我,並把爬遠的小狗叼回來。我歡喜地把小狗捧在手裏,一個個紅紅的鼻子大老鼠一樣,蹄爪粉嫩鮮淨,麥田眯着眼往我手裏嗅,邁克在狗圈裏一臉漠然看着我。

我把這喜訊告訴了倩雯,她微信回了“哦”一聲,並沒表現出過多驚奇。

第一窩就生了七個寶寶,麥田真是個英雄母親,我要好好犒勞犒勞。那天我單獨把麥田抱出來,給它開小竈,濃香的牛奶也抵不住麥田母性大發,它匆忙喝了幾口就轉身朝狗圈跑去。

傍晚給它們餵食時,發生的詭異慘烈的一幕把我驚呆了。地上有兩個半截小狗的屍骸,其中一個只剩下還沒睜眼的頭顱。我頭皮瘮得發麻,兩眼輪番巡睃着麥田和邁克,麥田半躺在地上哺餵其他小狗,邁克悶不吭聲的喫食,大白天不可能遭受黃鼠狼攻擊,難道…

不祥預感使我輾轉反側,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查看狗圈,頓時目瞪口呆。地上凌亂地散落着小狗屍骸殘肢,有的沒頭,有的沒身子,慘不忍睹。我怒目瞪着邁克,邁克一臉無辜事不關己的樣子,垂頭渡着步。窩裏還剩兩隻小狗,在地上來回爬着,麥田有些神情焦躁地看着它們,又擡頭看看我,然後甫然躺下,任小狗往懷裏拱。

我不知道它們兩個誰是兇手,但必居其一。虎毒尚且不食子,它們怎能如此歹毒,畢竟是親骨肉啊。氣急敗壞的我緊急拿來個紙箱子,把兩個小狗放進去,然後朝客廳走,我要親自照顧兩個小生命,麥田很急促地緊隨着我。

在客廳我瞪着這個不稱職、沒照顧好孩子的母親,恨不得一腳踹飛它。麥田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膽怯又理屈地躺在地上,翹起腿任我處置。我心一軟,氣悶地把兩隻小狗放它毛茸茸的懷裏,說也奇怪,那些沒睜眼的小傢伙居然能摸索着找到奶頭,掙扎着拼命往嘴裏叼,麥田乖順地讓小狗吮吸鼓脹的乳頭,並不時擡頭親暱地看看小狗,也看看我。

一切都很正常,我鬆了口氣,怒火消了一半,還是讓它們迴歸母親吧,我一個大老爺兒們還真難照料。我把兩隻小狗又送回狗窩,麥田依然寸步不離緊跟着,生怕弄丟了小狗。

第三天早上,碩果僅存的兩隻小狗也被吃了,至此全軍覆沒。我一陣頭暈目眩,兩隻狗也預感到空氣緊張,不敢像往常那樣歡快迎接我,邁克像做錯了事蹲在一邊,偷眼瞟我,麥田神情懨懨呆若木雞,垂立一邊。

空氣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梔子花在一旁不管不顧爆裂的聲音。一切如初始模樣,好像從沒發生過什麼,唯一變化的是麥田的形銷骨立和肚下鼓脹的乳頭。

6

我把這傷心的事又微信倩雯了。很久,倩雯才發來條冷冰冰的短信:

死了就死了吧,本來沒指望生小狗。

淅淅瀝瀝的雨下了一夜,早晨去狗窩餵食,狗圈旁的梔子花叢格外蔥綠,柵欄內麥田形單影隻渾身溼透地站在門口,眼光迷離。我有些詫異,怎麼和聞聲而出一身乾爽的邁克,形同陌路,格外扎眼,難道它在此站了一夜?

剛打開柵門,碗中的狗糧還沒倒入狗圈,麥田哧溜一下從我的胯下鑽了出去,我吃了一驚,急回頭大喝“麥田!”,放下碗忙追過去。

早晨的大門是開着的,麥田已跑出門外,我一個箭步追了上去,見我追上,麥田順勢半躺在地上,嘴裏嗚嗚叫着。我大聲呵斥着它回去,它就是不起。還從未見它如此抗命,本就對它窩火的我頓時性起,飛起一腳把因虛弱變得身輕的它踢了老遠。麥田慘叫一聲,尖叫着負痛逃回了院子。

麥田夾着尾巴在院裏竄轉着,怒氣衝衝的我大聲叱罵讓它迴圈。東躲西藏,麥田就是不肯,我找來一根木棍,追着他一陣窮追猛打,麥田不時發出慘叫聲。柵欄內的邁克大氣不敢出,更不敢越雷池一步,瞪着眼看我們追逐。

被逼急了的麥田,跳到放在屋檐下的電車踏板上,渾身篩糠,可憐楚楚地望着我。尊嚴被挑戰的我腦袋發懵,歇斯底里的大吼讓它回去,它不安地躁動了一下,索性爬伏在踏板上渾身發抖聽天由命。我大怒,揮起木棍,卻把倒車鏡打折在地,惱羞成怒的我,毫不手軟地狠狠掄起了木棍。

麥田大聲慘叫一聲,箭一般再次衝向門口竄了出去,我手拎木棍緊追過去。

這次我看着它順着牆根跑得很快,兩耳貼後。兩條腿終究跑不過四條腿,追出巷口時,它已沿着駕校長長的圍牆跑出老遠,盡頭便是荒蕪的郊外,那裏曾是我們遛狗的地方。我忽然警醒,無力地丟下棍子,雙手絕望地伸出懷抱“麥田——”

遠處的麥田回頭,懷疑地看了看我,像端視一個陌生人,然後便扭頭不緊不慢地朝遠方跑去,我眼睜睜看着,一直消失在灰暗天空下的視線裏。

遠方就是新收割的麥田。

7

接下來的日子,我打電話給家裏母親,確定麥田沒有回去,我又找遍了曾經遛狗的地方,它從我的世界裏完全消失了。

倩雯也有好些日子沒來了,最後一次,她把孤單又不受待見的邁克送還了主人,又回去忙她的詩歌去了。朋友圈我能看到她每天都寫每天都發,寫詩對她不是有感而發了,而成了生產流水線,我能想象她焦灼、不甘甚至有點兒抓狂的樣子。

心情鬱悶之極,想倩雯了,隱隱中對她有一絲擔憂,眼前總是浮現非洲禿鷲覬覦瀕臨餓死小孩圖片。那是我在朋友圈看到她轉發的一條專家沙龍談倩雯作品鏈接,裏面有她參加盛會的圖片,凌風時尚、指點江山,旁邊有笑容可掬的煤老闆,也有臺下一張張伸長脖子焦灼的臉,看得出她已混得名聲鵲起,可我覺得,怎麼都像一場傳銷會圖景。我想到G市去找她,順便出去散散心,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尋她,坐動車出行快捷,雖然能感覺到她對我不冷不熱,但我對她總是鬼使神差。

買了點兒小禮物,路過街心花園,巧遇穿着黃汗衫和白色休閒褲的老黃,精神矍鑠地領着一條沒拴繩的薩摩耶犬迎面走來。

“是邁克”,雖然平時不怎麼喜歡它,卻陌路邂逅,百感交集。

老黃一見我,仍然滿面紅光地和我打招呼。

邁克似乎也聽到了我的脫口而出,歪着頭,看了看我,馬上搖起了尾巴跑過來,任我愛撫,但我能明顯感受到親暱中的戒備。

老黃忙對狗大聲呵斥“虎子!”又對我頷首歉意。“我這狗自來熟,見誰都親熱。”又轉向邁克“虎子,走。”剛走兩步又轉過頭,興致勃勃地說,對了,倩雯的作品引起了很大爭論,這期雜誌銷量猛增。

邁克聽到呼叫立即機靈地丟下我撒腿隨主人去了,黏的就像麥田當初跟我那樣親暱,偶爾目光頑劣地回頭看我一眼,全然沒有那時的木訥、憨笨,在我看來,分明閃着狡黠愚弄。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笑呵呵走遠,腳像釘在了原地。

我立即打消了去縣裏念頭,羞怒讓我回到靜謐的出租房,心緒難平,空洞洞的房屋讓我不得不思考發生的一切,這世界究竟怎麼了?

一幕幕像電影一樣在眼前浮過,倩雯和麥田都是我的至愛,我們曾有過陽光、真誠、快樂的時光,爲什麼最終卻走向了不同方向,離我而去?

是我的問題?不得不說,我愛她嗎?鬼才知道,這些日子還真第一次想這問題。想到了自己滿口經綸以傳播文化自居,卻對陌生異性貪婪縱慾,我開始爲自己的不恥感到悽惶,同樣,那樣對待麥田,衣冠楚楚卻殘暴猙獰,我驚訝,什麼時候以自我爲中心剛愎自用的我,不知不覺人格開始分裂,成了最有文化的粗鄙人。想到這些,我煩躁惶惑,手心出汗。

倩雯呢?不得不說她有着嬌好的外表和冷豔的才華,卻無處安放,女性的功利虛榮,又使她小心試探又飛蛾撲火地躲過和跳進一個又一個陷阱,在指鹿爲馬、生殺予奪的豪橫面前,甚至不惜甘冒之天下之大不韙編織美麗謊言,作踐美麗以達目的,其情可憐,其行可卑,其心可誅。可是,可是,那些佔有了她並高喊撻伐大不韙的人,誰更虛僞無恥?

麥田背叛了我?當初爲麥田的決絕離去我確實產生了一絲幽恨,我對它豢養那麼好,它卻成了一條喂不熟的狗。當靜下心來,我開始爲狗理所當然忠誠的自以爲是感到羞赧。雖然我不懂狗的世界,但當它受盡了屈辱站在雨中,當它誓死不回沖向院外,當它趴在電車踏板哀憐絕望時,我應該知道,它虛弱的身心遭受到兩個世界的無情凌辱,是我扼殺了它最後忠誠天性,只剩下一點可憐的本能帶着乳頭去流浪。

一想起麥田我就頭痛欲裂,心扯一般的疼,是我辜負了它,同樣,對心機的倩雯也心懷歉疚,她也是可憐的人,我從沒真心愛過她,甚至害了她。我曾經因擁有倩雯和麥田而躊躇滿志,當引以爲傲裝點門面的華麗外衣剝去,所有的浪漫都不是歸宿,終將以一種慘不忍睹買單,這就是報應。

麥田和倩雯兩條影子重疊交錯,又散開來分道揚鑣。

我醒悟了,也釋然了。人不缺乏悲憫和真誠,只是我們自己把它弄丟了,對現實的疾苦只是視而不見或葉公好龍罷了。我要以麥田的名義,找回人之爲人狗之爲狗的純真,唯其,我的餘生才能獲得靈魂救贖。

於是默默拿出手機,用文字給小王發了份短信,告訴他協議終止餘款全免,以字爲憑。我不缺那點錢,但這對他卻至關重要,沒有施捨的意思,只是想用懺悔幫助一個家庭不幸,減輕我曾傷害過無辜所帶來的負重。我也感覺恢復的差不多了,應該重新走向社會,我想先去志願者服務隊適應一下開始。

梔子花已行將敗落,地上不時有枯萎的花梗落下,零星綴在枝頭的花已變得瘦小慘白,像女人頭戴的葬花。這座小小的院落,承載了我太多的溫馨和傷感,我已不忍留戀。

關上大門,猶如關閉一個世界。我在大門上用粉筆留言:“我已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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