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午後有強降雨，剛剛經歷了措不及防的水患，全社會的神經都格外緊張，從手機短信到各種微信羣，全是災害性的這色那色預警。
早上起牀，看看時間還早，就想不如趁雨前的涼爽，帶兒子出去遛個彎兒。天空烏雲密佈，小雨時斷時續，公園的甬道溼漉漉的，路旁的矮樹和草叢綴滿了晶瑩的雨滴。忽然雨滴打在樹葉上的聲音急促起來，預期的雨提前來了，我趕緊拉起兒子向一處亭子跑去。
</div><p><span style="font-size: 1em;">因爲知道有雨，公園裏人很少，若大一個涼亭只有我和兒子兩個人。雨越下越大，雨滴砸在地上激起的水霧慢慢在四周瀰漫開來，不遠處的道路樹林在水霧裏變得模糊起來。水霧藉着風勢向着涼亭裏飛來，不時把我倆籠罩起來，房頂聚集的雨水傾瀉而下來不及流走，在腳下向侵蝕過來。天空上的雲還在聚集，烏壓壓的罩着已經東倒西歪的世界，大雨展現它威力的興致正濃。</span>
</p><p>習慣在室內感受天氣的兒子，哪裏見過這樣的氣勢，心情顯然緊張起來。然而這對於我並不算什麼，少年時多少次這樣感受滂沱的大雨，有時是在屋檐下，有時是在橋洞中，有時也像這樣在四面透風的涼亭裏。坐在密閉良好的房間裏觀雨，像是看電視鏡頭裏的畫面，缺乏身臨其境的感覺。只有親臨其境，通過景象、聲音、身體感受，一場暴雨所包含的全部信息才真正展現在人的面前，暴雨的氣勢，它所攜帶的蠻橫氣息才真正令人內心震撼。</p><p>古人的生活條件簡陋，他們近距離接近大自然，對氣象的變遷印象深刻，所以描述內心震撼的感受時容易聯想到氣象，社會圖景被稱爲“風雲變幻”，社會勢力的角力被成爲“風起雲湧”，英雄輩出叫“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然而這樣的想象更可能發生在事後，當一個人正處在狂風暴雨的裹挾中時，即使自負有鯤鵬之志，大約也不會覺得自己有能力駕馭大自然，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作爲一個人的渺小和應該懷有的敬畏。</p><p>然而無論如何，英雄還是讓人嚮往的，佇立於風雲際會的蒼穹之下，極目遠眺暴風驟雨中飄搖破碎的山河，無論是出於個人抱負，還是對蒼生的慈悲，要有一番作爲的心總是會蠢蠢欲動起來。</p><p>但是什麼纔算是英雄呢，這卻是個問題，而且總是令人迷迷糊糊！</p><div class="image-package"><img src="https://upload-images.jianshu.io/upload_images/18453874-6c2c81c0ce3723ac.png" class="uploaded-img" style="min-height:200px;min-width:200px;" width="auto" height="auto"/>
</div><p><span style="font-size: 1em;">剛剛記事的八十年代初，香港電視劇才流入大陸，那時候家裏還沒有電視機，二三十家的大雜院，幾十個人擁擠在一臺電視機前熱鬧的很，大家瞪大了眼睛等着開播的影片叫《霍元甲》。只要等到“昏睡百年”的片頭曲一響，四下裏一片招呼聲“開始了！開始了！”當然那時候我們都聽不懂粵語的唱詞，搞不懂抑揚頓挫的嗓音裏表達的是什麼，後來聽大孩子說唱的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儘管不明所以，仍然不影響對武功高強的俠士的崇拜，他們是孩子心目中的英雄，甚至到了電視演完，我們還會忍不住對着牆角的小樹煞有介事的來一番拳腳。但是這樣的熱血豪情跟電視機裏的劇情一樣，只要一關機就要收起來，因爲第二天到了學校是要“五講四美三熱愛”的，這些英雄豪傑的樣子很難和模範學生掛上鉤，大約是上不了檯面的。</span>
</p><p>下了課，還會有人模仿電視機裏的人物，對着這個來一腳，對着那個來一拳。這時候不知誰開的頭，大家都學着叫起來：“1983年，學會迷蹤拳，打死霍元甲，氣死趙倩楠！”模仿俠士的同學，沒想到成了衆人嘲笑的對象，漲紅了臉惱羞成怒的追着大家打過去。這一幕恰恰被老師看到了，上了課老師說：“同學們編的順口溜是對民族英雄的不尊重，希望大家不要再說了。”老師的話和新華社通稿一樣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順口溜肯定私下還要偷偷說的，然而武功高強的俠士屬於英雄，經由老師金口玉律肯定，總算打消了我心中的疑慮。</p><p>奇怪的是這樣的英雄學校極少宣傳，學校教育裏更多提到的英雄都是革命先烈，到了入隊的時候，老師告訴我們：“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革命先烈的鮮血染成的。”這句話我反覆思量，百思不得其解，“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好理解，一定是做紅領巾前先要找到很多紅旗，把它的一角扯下來，那一面紅旗可以做四條紅領巾了。難理解的是如何用“革命先烈的鮮血來染”，按說革命先烈們都是犧牲在戰場上的，電影鏡頭裏革命先烈犧牲了，他們的血流的滿地都是，沒看到任何一個電影鏡頭中有人趕緊跑過去把紅領巾浸在鮮血裏去染的。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晚上睡覺前我要想很長時間，經過反覆思考最後確定，戰鬥現場染紅領巾不太可能，唯一的可能是有人專門負責收集革命先烈的鮮血。我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副奇妙的畫面：硝煙瀰漫的戰鬥現場，很多革命先烈犧牲了，我提着一隻鐵皮桶，一邊躲避着敵人的子彈，一邊巴拉着流血倒下的戰士，如果確定是犧牲了，就趕緊將鮮血接到桶裏，當然是用來染紅領巾的。至於電影中爲啥沒有這樣的鏡頭，肯定是忘了拍了。</p><div class="image-package"><img src="https://upload-images.jianshu.io/upload_images/18453874-88db926262f4d99c.png" class="uploaded-img" style="min-height:200px;min-width:200px;" width="auto" height="auto"/>
</div><p><span style="font-size: 1em;">在“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豔”歡快的曲調中，紅領巾飄蕩在胸前，我下學走出校門，心中洋溢着幸福，回頭仰望一下旗杆上飄揚的紅旗，一絲遺憾在心頭揮之不去。我們爲什麼沒有出生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呢？那些先烈太好運了，他們就可以在戰場上流血犧牲，而我們只能每天揹着乘法口訣，背不好了還要罰站被同學嘲笑。</span>
</p><p>然而似乎還是有成爲英雄的可能的，一般就是救火和勇救落水兒童了，賴寧的畫像不是就掛在每個班級的牆上嗎？也曾聽說某個同學的哥哥在一個地方救過一個溺水的小孩，但令人不解的是他並沒有成爲英雄被我們知道。直到一天真的見到了他的哥哥我又暗自慶幸，看他凡夫俗子壞壞的樣子，幸虧大家都知道他不過是碰巧遇到，沒讓他當英雄，要不然真成沐猴而冠了。</p><p>然而這樣的事情還是發生了。</p><p>故事的主角是我們班的鄭同學，那時我喜歡給同學們講故事，是我們班的故事大王，後來有人模仿就有了故事二王和故事三王，史同學是故事二王。鄭同學沒有一點模範學生的樣子，除了模仿我講故事這點還值得讚許外，也就是在老師面前假裝成講文明講禮貌的樣子，其實私底下可壞了。</p><p>那是一個週一例行的升旗儀式，卻增加了一個環節，校長請一位家長走上了會臺。家長手裏拿着一面錦旗鄭重的交給了校長，原來週日下午鄭同學從一個池塘經過，碰巧遇到有小孩落水，鄭同學跳下去給救上來了。校長說，鄭同學一貫守紀律懂禮貌，這次勇救落水兒童爲全體同學樹立了榜樣，值得全校師生向他學習。</p><p>我震驚的目瞪口呆，良久回不過神來，賴皮孩似的鄭同學這就逆襲成英雄了，往後我們要以他學習的榜樣了！我翻來覆去想來心裏不是滋味，但看着大家都表情嚴肅的樣子，也不敢有啥異議。</p><div class="image-package"><img src="https://upload-images.jianshu.io/upload_images/18453874-720b4a2d073dd2f2.png" class="uploaded-img" style="min-height:200px;min-width:200px;" width="auto" height="auto"/>
</div><p><span style="font-size: 1em;">畢竟有異議的不僅是我，下學路上大家就炸開了鍋。有的同學對鄭同學有這樣的好運羨慕不已，有的同學表示懷疑鄭同學並不值得學習只是運氣好，有的同學正色表示，我們不應該因爲鄭同學的過去否定他現在的英勇行爲。終於有人爆出了絕密黑料，鄭同學那天之所以會從池塘邊經過，完全是要到郊區去偷農民種的瓜——這個瓜真是大，一下子徹底把鄭同學給抹黑了。</span>
</p><p>下午這些話就傳到了鄭同學的耳中，課間鄭同學惱羞成怒揪住那名同學理論，一直到上課老師走近教室。</p><p>“鄭同學勇救落水兒童這點沒有疑問，你不能胡說八道中傷同學！”老師爲鄭同學正名道。</p><p>一看逃無可逃，被揪住的同學索性豁出去了，口無遮擋竹筒倒豆子一樣全說出來了：</p><p>“他哪裏是英雄，有他這樣的英雄嗎！上週下學他在路邊玩，人家女生跳皮筋，他一個勁在一旁搗亂，後來張老二看他正得意，趁他不注意，一把從後面把他的褲子拽了下來。哪裏有這樣的英雄，光着屁股站在女生的面前！”</p><p>全班同學頓時笑的前俯後仰，老師也樂得趴在桌子起不來了。經過這樣一番折騰，鄭同學的英雄形象算是被徹底摧毀了，老師再想怎麼維護也無濟於事了。</p><p>不過這事還有點餘音，等到期中考試，語文試卷有一道病句修改題“鄭同學勇救落水兒童，他的肩膀被落水兒童壓得喘不過氣來！”總算是告慰了一下鄭同學。</p><p>烏雲密佈的天空下，狂風驟雨中的涼亭裏，觀雨的我怎麼就這麼想到少年時觀雨的心情，又怎麼就聯想到兒童時這些荒誕不經的往事呢？</p><p>大雨如柱似的傾倒向大地，四周滿布着震耳的“轟轟”水聲，一陣風把雨霧吹起，打在我不再年輕的臉龐上，把我拉回到現實世界中。</p><div class="image-package"><img src="https://upload-images.jianshu.io/upload_images/18453874-ed47356b73406b89.png" class="uploaded-img" style="min-height:200px;min-width:200px;" width="auto" height="auto"/>
</div><p><span style="font-size: 1em;">我低下頭開始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眼自己，我從來沒有成爲英雄過，將來也不會成爲，我始終是一個在或陰或晴天空下仰望的渺小的靈魂。然而我，如同我一樣的你，不是都在自己的日子裏努力的活着嗎？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卻依然熱愛它”，我們不都在自己的生命故事裏譜寫着蕩氣迴腸的英雄主義嗎？</span>
</p><p>雨依然在下，我們也會繼續在自己人生的風雨裏摸索，認清方向放鬆心情——邁步向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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