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浅(25)

作者 王静波

(十五)

同学会如一粒石子投进水里,翻起了多年前的记忆与友谊,时间一长,又回归平静。

三年后,陈寅随领导到北京、上海高校招聘新教师。出发前陈寅联系景旭,如果景旭有时间可以见一见。景旭回信“我在北京等你来。”

到达北京当天傍晚,景旭来找陈寅,请她吃饭。

“日本料理吃得惯吗?”景旭问。

“没问题。我最喜欢鱼生”陈寅笑着说。

景旭带着陈寅在酒店附近一个日式料理店,景旭对这一带很熟。

北京的十月有些凉,从广州去的陈寅夸大了南北气候的差异,她穿着一件褐色短皮衣,皮衣里穿着薄毛衣,走着路,有些热。在料理店刚坐下,她起身脱了皮衣,把衣服搭在椅背上。正点菜的景旭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不要点太多啊,是你掏钱哦!”陈寅开玩笑说。

“难得有我掏钱请客的机会呢!”景旭笑。

景旭点了一桌。日本料理,碗多量少,精致、清淡。木质桌椅线条简洁,在橘黄的灯下焕着柔柔的光。轻轻低低、旋律简单的日本音乐在在空中旋绕。

陈寅夹起一块三文鱼生,在芥末碟里蘸了一下,送进嘴里,刚嚼一下,芥末辛辣直冲鼻、眼。哈着嘴,撑着鼻,眼泪都出来了。

陈寅很尴尬,实在是丢丑了。

“不好意思。”辛辣劲过去之后,陈寅说。

“没什么不好意思,这样吃才好。这叫吃得过瘾。”

“哈,也是。”陈寅又夹了一块。

“来点酒吧?清酒。”景旭提议。

“要喝你喝,我喝茶。”陈寅不能喝酒。

景旭拿了一瓶清酒,自己倒了,碰了一下陈寅的茶杯,抿了一口。景旭光喝酒,很少吃菜,只是看着陈寅吃。

陈寅穿着浅黄色的桃子领薄毛衣,露出脖子和脖子下三角形的一块,白,光洁,细腻。投向陈寅的射灯发出橘黄、柔和的光,陈寅像是处在舞台中央,被周边的昏暗衬托得美轮美奂,风情万种。陈寅用筷子夹着切得齐整的小长方块三文鱼,在芥末碟里点一下,放进嘴里,细细品味着,咂摸着。陈寅的手指仍然纤细白净。景旭吃不惯鱼生,但看着陈寅吃很有意思,她吃的这么投入、尽兴、开心。陈寅的唇越发的红了,脸也越加的红润。陈寅还是这么美呀!景旭有些恍惚,眼前分明还是那个二十多年前朝思暮想的人儿,这个人儿一直在心里,今晚从心里走了出来,一颦一笑都牵着景旭心瓣,一阵阵悸动。不仅心动,景旭浑身发热,有了一种冲动,一种多年不曾出现了的生命冲动。陈寅还在轻说浅笑,景旭已经绷不住了,他得静静。

“不好意思。”景旭离开了餐桌。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你爱人给你电话了吧?她会不会等你回家吃饭呀?”陈寅问。她以为景旭接电话去了。陈寅没见过景旭的妻子,有点好奇。景旭的妻子肯定是优秀的。

“我去了一下洗手间。她去美国出差四个月了。她在,也不会等我吃饭的,我们都在自己单位吃,早、中、晚三餐。”

“家里不开火?孩子怎么办?”

“她姐在我们家帮忙做家务、带孩子。”

“你爱人不会官做得比你还大吧?”陈寅有点调侃地问。

“怎么会?那我这丈夫也太窝囊了吧。”

“哎,你的说法有问题,女人做官比男人大的多呀!很多事儿,女人可能办得更漂亮。”

“官场上,女人不容易的。”景旭接着说:“你领导带你来,说明他看重你嘛。”

“是,我和这个领导可能有缘,我就愿意为她做事,她也信我。”陈寅说。

“女人长得好看,在官场是稀缺资源,你应该还有空间啊。”

“说什么呢!领导是女的。而且我本来就丑,现在又老了。”陈寅说。

“喂,你怎么丑?你长得好看着呢!大学时班里男生都喜欢你,我那时还曾经想问你,人见人爱是什么感觉呢,嘿嘿。”景旭低着头,似乎有点害羞。

陈寅对自己的长相是不满意的,家里弟弟妹妹都漂亮,就陈寅差一些,小时候邻居们都这么说,陈寅从小就知道。

有时看镜子,觉得自己长得也不差,但确实没什么人夸她漂亮。一次合唱队表演,化妆的女老师给陈寅打好粉底,准备涂胭脂时,盯着陈寅的脸顿了好一会儿后,说,哎哟!这个女孩的脸这么端正。陈寅心里不当真,女孩的好看是一目了然的,哪会需要这么仔细看。

丈夫文明远从来没夸过陈寅漂亮。有次,陈寅问文明远:“你觉得我漂亮吗?”文明远坚定又自豪地说:“我不在意相貌,我又不是看重外表的人。”陈寅恨得牙痒痒。

景旭擡起头,认真看着陈寅,继续说:“和大学时比,气场更大了,但仍然一股书卷味儿。你都四十多了,仍有青春气息。还在坚持晨跑吧?”

“还在跑,但坚持得不好。”

“你工作后,交过朋友没?”景旭问。

“我有两个好朋友,是互相帮助和无条件信任的人。你呢?”陈寅回问。

“我和两个人做过朋友,她们都是记者。”

“难道我们都是不善交际或者标准苛刻的人?朋友都这么少。”

“我还好,我有不少男性朋友的。”

“你是说,你交过两个女性朋友?我的朋友可不是男的,都是女的”,陈寅玩笑似的的说:“我身边没有男人比我家文明远更优秀。”

“我和她们也只是好朋友而已,工作换了,早不联系了。”

两人吃着、聊着,景旭又去了两次洗手间。

其他桌的客人都走了。“我们走吧,要打烊了。”景旭说着站起来,“我们在街上走走。”

景旭结了账,陈寅拿起衣服,一起往外走。

“我来帮你拿衣服,好吧?”景旭说,陈寅把衣服递过去。

景旭两手交叉,把衣服抱在胸前。两人边走边聊。

“你怎么看待离婚?”景旭问,“现在北京离婚率很高,我周围就有很多人离婚了。”

“离婚总归是失败,婚姻经营失败,应该会有挫败感。”陈寅答。

“其实,婚姻与爱情并不总是一致。很多东西与书本上说的差别很大,道德其实并不是人的需要,只是社会的需要,社会管理的需要。”景旭继续说。

“我身边婚姻幸福的比离婚的多很多。道德的底线是不伤害他人,每个人都需要道德保护的。”陈寅不太同意景旭的话。“哎,你妈妈好吗?”陈寅想起景旭说过他妈妈叫别人为“陈寅”的事。

“她还好,跟我妹妹妹夫住。唉,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弟、妹,妈妈都是他们照顾的。”景旭叹口气,接着说:“我出不上力,又没钱,不仅不能帮衬他们,反而要他们承担我那份责任。”

“你这么优秀,怎么会对不起家人,只要一想到你在为国家做大事,做的事会影响好多人,他们就会开心的。”陈寅说。

“说是这样说,总归是有愧的。”景旭说。

正说着话,一辆大马力的敞篷赛车呼啸而过,巨大的轰鸣声夹杂车上一伙男女的嬉笑,把夜的安静搅得稀烂。

“北京有钱人真多啊!这么嚣张喧闹,有什么意思啊。”刚才突然响起的马达轰鸣声吓了陈寅一跳。

“北京街头,这是常见的。其实,北京人富裕的并不多。我这样的公务员到手也就是五、六千一个月。”景旭说。

“不会吧!现在是二0一一年了,你是正厅级哦!”陈寅没想到景旭收入这么低。即使福利待遇好,这点工资确实低。

“只有这个水平,我还算高的。”景旭说。

“不过,你和你爱人都是政府官员,都有级别,单位又有房子,怎么着也不会穷。其实,想开了,如果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多余的钱,多还是少,只是银行账户上的一个数字而已。”陈寅安慰道。作为政府官员,再努力工作,也没办法提高自己的经济收入,景旭能有什么办法呢,陈寅暗自想。

“不想那么多了。”景旭自我开解。

两人都不做声,走了很长一段路,景旭又去了一次洗手间。

陈寅看着北京的街道,觉得很亲切。在广州居住二十年,对南国风情仍有陌生的感觉,而北京,来的次数不多,但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也许是文化的影响吧,作为一个文化人,正如文化一样,总是以北京为中心的,还有可能是因为天气,陈寅的家乡四季分明,北京秋天的凉风与落叶比广州的炎热让陈寅觉得这里离家乡更近。

“我是不会长寿的,我父亲60岁去世,我今年45岁了。很多事儿还没来得及做。”景旭抄着手,低着头,似乎是对着搭在手臂上的衣服喃喃说话,那是陈寅的皮外套。

“寿命不会遗传的。我爷爷的爸爸三十六岁去世,但我爷爷活到九十五岁。”陈寅宽慰道。

不过,她有疑问,今晚和景旭一起不到四小时,他上了四次洗手间,于是,她问:“你的身体还好吗?”

“没事、没事,我身体没问题。”

“头发怎么全白了?”

“早就白了。同学聚会时就白了,那次我染了发而已。”

“工作太累了吧?”

“就是要操心,睡眠也不太好。”

“你一定不能有事儿啊,”陈寅说。

以后要和景旭多联系、多见面。人生苦短,知己难求,不能浪费了生命。

绕着正方形的街区转了两圈,十点多了,两人分手,景旭目送陈寅进了酒店。

第二天上午,陈寅与领导正在一所高校面试应聘的研究生、博士生。突然手机振动,景旭发来了信息。

陈寅瞅空点开,瞄了一眼:“昨夜和你见面,多年不见的冲动重新出现,我的生命再一次被你点燃,我仍然被你所吸引,一直被你吸引,我一刻不曾忘你。不知老天到底要让我怎样,余生不长,我就是要说出来!”

看罢,陈寅的心狂跳,脸发烫,头晕,不知所措。她把手机关了。继续听领导和应聘者的对话,但耳边嗡嗡地,根本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她定了一下神,甩了一下头,听明白领导的话,好像对这一个不太满意。

下一个是人大的博士。陈寅定住神,看他的简历,觉得不错,便递给领导,领导要对方用英语自我介绍。领导听不懂英语,陈寅还是不能分心,她使劲收拢自己的思绪,抵住手机里景旭的信息,集中精力听应聘者的发言,判断他的英文水平、说话是否得当、是否自信、从言辞、衣着、面部表情判断这个人的个性。领导对这个小伙子印象不错,陈寅也觉得好。领导找到合适的人才,开心地和他聊天。

陈寅把手机开了,点开景旭的短信,再看一遍。放松了的精神被信息再一次雷击,她的心被景旭的狂热杂乱地冲击、碰撞。

景旭还爱着自己,一直爱着,从十八岁开始的感情,延续到四十五岁,这样的奇迹竟发生在陈寅身上。景旭事业有成,景旭白发苍苍,景旭两袖清风,这样的人爱着自己,是陈寅的荣幸。

文明远是全心爱陈寅的,但那种爱是日常的存在,自然流畅,波澜不惊,爱情一天天释放,力量柔和平静,时间久了,爱和被爱,都成了平常事儿,甚至忘记自己在爱和被爱。

景旭的爱长期被禁锢,酝酿,发酵,一旦决堤,喷薄而出的力量将陈寅冲得晕头转向,东倒西歪,又如一个巨大的黑洞,具有无穷的吸力,将陈寅的神魂吸了去。陈寅觉得了自己对景旭一样有着狂热的爱。这种感觉是大学时代没有的,也是二十多年来没有的,这条短信引燃了陈寅心底藏了二十多年的火。

那条短信陈寅反复看了几遍,浮想联翩,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回复短信。迷迷瞪瞪熬过了上午,中午躺在酒店床上也休息不了,只觉得浑身疲惫。关到无声的手机在枕边振动,陈寅拿过来点开,景旭来的信息。

“对不起,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请原谅!再见!”

景旭还是景旭,如大学时代一样,冲动之下说出的话又想收回去。陈寅还是不知如何回应。不过,这条信息也点醒了陈寅,她要好好梳理一下,不能躲了。

琢磨了一个中午,陈寅有点谱了,便给景旭发信息:“今天晚上见一面。”

“我不好意思见你,不见了吧。”景旭回。

“有些话说开吧。我请你吃晚饭。”陈寅坚持。

“我今晚有应酬。这样,我早点退场来见你。”

“那好,我请你到茶馆喝茶。”酒店旁边有个茶馆,陈寅看到了。

刚给景旭发完短信,陈寅的领导电话打过来了。取消今天下午中央财经大学的招聘会,下午四点坐高铁去武汉,参加明天武汉大学的招聘会。陈寅的领导,学校的书记,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工作狂,说干就干的主儿。陈寅想请假,待明天再走。“党办已经给我们买好高铁票了,明早的招聘会,晚了就赶不上了。”领导不同意陈寅请假。

陈寅有好多话要对景旭说,她要说说这么多年的风云和雨,说说刚学会唱的戏曲,说说看那场《红楼梦》芭蕾舞时的涕泪磅礴,告诉他,男女角风一样扭曲摇摆的身影,就像是在描摹陈寅想景旭的心思。还要告诉景旭,二十多年了,景旭是神一样的存在,既然是神,就不会遗忘,既然是神,就不能亲暱只能膜拜。只要景旭在,只要仍然处于同一个世界,她就满足了,就安宁了。

然而,没有机会说了。也许是好事,不说了,说了又能怎样。

哦,不,还是要说的,要告诉景旭,陈寅的使命是好好爱文明远,还要告诉景旭,陈寅感谢景旭的夫人,景旭要好好对她,只有她才能真正给景旭幸福。

一千匹小鹿在陈寅心头乱撞,找不到出路。

“景旭,不好意思,我走了,去武汉。”高铁开动后,陈寅给景旭发信息。

陈寅的信息来时,景旭正在安排手下的小伙子将今晚的应酬推迟到明天。今天晚上他要和陈寅一起,和陈寅一起的机会十年不得一次,比什么应酬都珍贵。陈寅还愿意再见一面,说明她仍可能接纳景旭。今天晚上,景旭要把心里憋了二十多年的话说出来,让陈寅给个了断。也许还有机会,四十多岁了,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和陈寅相爱的最后机会。

景旭要告诉陈寅,他等了她好多年,觉得她不可能长久地与别人生活,她终归是他的。但陈寅一直没有被剩下,也没有离婚。我是没有希望了,才结的婚。他还要告诉陈寅,他远在美国的妻子已经提出离婚好多次了,他是离,还是不离,请陈寅给个意见。

景旭还要说,他一直都是在工作,除了工作他没有欢乐、没有寄托,他的生命已经枯萎多年,他需要爱情的雨露浇灌。人生只有一次,一次的人生他渴望有淋漓尽致、轰轰烈烈的爱。

还有,今天晚上,他要握住陈寅的手。

“滴”“滴”陈寅的信息。她想说什么呢?景旭微笑着,继续向手下交代工作,小伙子明白景旭的指令后终于出去了。景旭点开信息。陈寅竟走了!离开了北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不知陈寅还愿不愿意再见,景旭瞬间坍塌。命运弄人,鼓起了二十多年积攒的勇气,趁着酒劲才说出口的话,瞬间虚化。景旭最终是得不到陈寅的了。

“只要不过长江,你就是我的!”景旭发出最蛮横又最现实的命令。

“好,长江以北,我是你的。”陈寅含着泪,对着手机输入文字,应下景旭的命令。

“你到哪里了?”景旭问。

“保定。”陈寅答。

“保定有白洋淀,我想带你去玩。”景旭说。

“好,你带相机。我要吃驴打滚。”陈寅说。

“我还要带你去参观袁世凯的宅邸,那院子里特别安静,有很高很古的树。”景旭说。

“嗯,好.......。”陈寅忍不住了,怕别人看见她的眼泪,她戴上墨镜,把风衣衣领翻起来,将脸埋在衣领里。景旭要怎样就怎样吧,我也要想怎样就怎样,二十多年的闸门打开,洪水奔腾,让沉睡的情绪醒来,发泄出来。人生的桎梏太多,我能给景旭什么呢,把几个小时的旅程给他,让他在微信上任性地胡乱说话,让他撒野,让他的情绪放任自流。

“到哪里了?”

“石家庄了。”

“哦,石家庄,那里有赵州桥,关于赵州桥有一首好听的民歌。我想唱给你听,要在桥上唱。”

“好,你一定要唱。”

“石家庄有个隆兴寺,我要和你去求菩萨保佑,保佑我们能再见。”景旭输入了这样的文字。景旭大学二年级就入党了,为了再见到陈寅竟要菩萨保佑。

“好,求菩萨保佑!”陈寅已经眼泪成行。她起身,戴着墨镜低头往洗手间去,她要在高铁厢车与轨道的振动声里,哭出声来。

“你现在还没过长江,你还是我的。”

“是的,是你的。”陈寅靠在洗手盆前打着字,哭。

洗手间门外有人等,陈寅用水洗了脸,整理了头发,戴好墨镜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今天干不了任何事儿,正翻看我们的聊天。”

“耽误你工作了。”

“这样的时刻不多。此刻,我只想私奔。我追不上你的高铁。”

“........”

“下班了,司机放了一首歌,知道哪首吗?《真的好想你》,我听着想哭。”

“我也想哭。”

“余生我还要做三件事:一是和你合唱一支歌,二是和你一起看一场京剧表演,三是,去我的家乡,爬一次屋后的山。”

“好,这三件事,我们都能做到。”

.........

“到哪儿啦?”

“邯郸”......

“驻马店”......

“信阳”......。

“快到武汉了。”天色已黑,长江应该越来越近。今夜,陈寅不想过长江。

“天黑了,你看不见长江,就还在长江以北,今晚,还是属于我。”

“好,我没看见长江,过长江时我闭上眼。晚上十二点前我属于你。”陈寅回应。

五个小时的车程,戴着墨镜的陈寅一时哭一时笑,或者趴着,或者靠着车座背佯睡,或者脸朝车外,看景旭的脸在广袤的原野闪过。陈寅一路全不搭理别人,包括她的领导,只说昨夜没睡好,要在车上补睡、休息。

晚上九点多,终于到达东湖边的宾馆,已经是长江以南了。陈寅没看见长江,那就是长江以北。

景旭已经回家,仍然不断发来短信。

“说好的,今夜十二点前都在长江以北。”

“是的,我还在长江以北。”

安顿好,洗刷完毕,已经十一点多了。陈寅早已经把手机调到无声,她知道明远会给她打电话,但今晚不想接。她今晚十二点前属于景旭,是景旭的人。

平常陈寅出差,或者文明远出差,他们都要在睡觉前通话。陈寅很为此感到幸福,只要听到文明远的声音,天远地远,仍然能感受到文明远的温情脉脉。

但是,今夜,睡前的通话,要留给景旭。这是一辈子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放肆。

晚上十一点半,景旭打来了电话,告诉陈寅,北京下雨了,北京的秋天很少下雨的,已经很久不下雨了。我的家乡有句话说“下雨天留客天”。北京的天也奇怪,已经阴了好久,你一来就出太阳,你一走就下雨。景旭东拉西扯地说。

时间到了。

“十二点了。晚安!……”景旭柔声地说,欲言又止,终于罢了。本来还有三个字想说的,想了一个下午了,但到临头,景旭咬着牙,生生把那三个字憋回去了。

“是的,十二点了。谢谢!”陈寅回答,柔柔的声音,就像和文明远说话一样。...........

              (十六)

大学同学三十年聚会,景旭没有去。

七年前,在长江以北,两人在电话和信息里共渡一日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也很少联系。

每年一次,陈寅会给景旭发信息:“生日快乐!”景旭回:“谢谢!”

每年一次,景旭给陈寅发信息:“生日快乐!”陈寅回:“谢谢!”

景旭生日在前,陈寅生日在后,有时陈寅怀疑,如果陈寅忘了景旭的生日,景旭是否能想起。但她不曾追问,觉得没必要。

文明远今晚有应酬,陈寅给他打电话,说景旭到广州了,她要去和他聊天。文明远回答说好,不要太晚。

陈寅坐在窗前的单人沙发上,景旭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两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你的衣服很漂亮。”景旭首先说。

陈寅笑:“我已经皱纹累累,只剩下衣服鲜亮。”

“我眼睛老花得厉害,看不清皱纹。”景旭笑着说。

“早知这样,我应该化点浓妆,反正你也不知道真假。”陈寅揶揄到。

“哈哈,记得过去的样子不是更好?”

“真的,年岁真的大了,真像了胡适说的‘差不多先生’”

我读过那篇文章的。景旭点开手机百度,读:“他有一双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两只耳朵,但听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细密。”

陈寅大笑。“是的,就是这一段。活像写的我。”

“也是写的我。”景旭说。

“生命就是从混沌到混沌的过程。婴儿混沌,幼儿逐渐开智,青年聪明敏锐,中年精明强干,如日中天之后,眼神、听力所获取的信息一日日模糊,大脑和心对事物的认知和感受越来越无甚差别,东南西北都是向外,高低深浅成了平面,喜怒哀乐都是别人的热闹,最终,重新陷入一片混沌。”陈寅说。

“其实,人老了糊涂点好。争取不到最好的,就模糊最好的与次好的甚至是差的区别,人就会满足。

“人最怕的是死亡,如果人的视觉、听觉、味觉、触觉慢慢地失去了对世界感知的能力,万物都差不多,慢慢的,生与死也差不多。既然生死差不多,人就不会怕死了。”景旭接着陈寅的话茬说。

既然生与死都差不多,爱与不爱,有过与没有过,又有什么是必须分辨的呢?不都一样?

本来,陈寅还想问一下景旭,为什么不参加三十年同学聚会,这会儿,全没了必要。

“下次见面,我让文明远带上相机,给我俩照张合影。”陈寅对着镜子里的景旭说。

“好!很久没见文明远了。”景旭竟想见文明远。

他们才五十多岁,以后照相的机会多的是。甚至可以来一张三人合影。这两个人,景旭和文明远,应该让他们有机会出现在一张照片里。

出了酒店,陈寅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下次见面的他们,就不是现在的他们了。

景旭的眼睛已经与上次见面时不同,不再是黑黝黝的闪着柔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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