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的撒娇——张旭《肚痛帖》

睡不着起不来的清晨,恹恹读张旭的《肚痛帖》。


《肚痛帖》全文30字: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临床(一说非冷哉)。张旭龙飞凤舞连绵不绝的字着实难认,看了半晌,最后三个字不管是“非临床”还是“非冷哉”,都觉意思有点突兀。


今天我们已无法知道张旭是在哪一年哪一天,我们只知道他那天在肚痛难忍的情况下,挥毫泼墨,连绵不绝,一气呵成写下了千古流芳的《肚痛帖》。


他说忽肚痛,不可堪,却既没有喝热水,也没有躺在床上打滚冒冷汗——如今喝热水已经成为一个梗。是说那些没有同理心的直男,女朋友感冒了,发烧了,肚子痛了……他只会说一句喝热水,好像喝热水是包治百病的万能药方——但张旭居然不喝热水,而是自己给自己开了一个药方,还一路洋洋洒洒,轻重浓淡,粗细断连,无不中节,衹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没那么痛。


我们不知道他要写给谁看,但我觉得,在这个人面前,他可以毫不羞耻毫无顾忌地露出脆弱撒个娇,还有点小得意:看,我是书法家里最好的大夫。


当然,1000个人心中就有1000个哈姆雷特,对于任何文学艺术的解读无不如此。


有人说张旭连绵飞舞的笔触是因为肚子越来越痛,急于写完上厕所。但最后三字相当坚实有力,而且练过书法的都知道,从开始的断到逐渐的连,越来越狂放的书写,基本遵循了一个自然的书写节奏。


我从《肚痛帖》中读出了一个男人的撒娇。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的草圣张旭也有脆弱的时候,希望那个人看见、关注、怜惜、抚慰……不想却就此流传了1000多年,人们在这传世的30个字里,一次又一次瞻仰草圣这一次肚痛。


其实男人是很爱撒娇的,有一次我和小姑子一起吐槽各自的先生,异口同声说:哎呀,你不知道人家有多虚。有个头疼脑热,就哼哼唧唧,恨不得找个人擡着。要是咱们,衹要能动,还不是自己忍着?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这确是男女不同特性,男性比女性更多地保留了孩童特性,因此很多时候更洒脱更任性更好意思。


当然我不认为男人撒娇有什么丢人现眼,他们也会有许多脆弱时刻,不擅倾诉,再永远绷着男儿有泪不轻弹,是会出毛病的,每个人都需要释放委屈寻求关爱的机会。但真正心碎肠断的时刻,痛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即算有人怜也无人替,衹能要么熬过去,要么死过去。哪里还顾得上洋洋洒洒给自己开个方子的?


张长史却有此闲情与余力,说明并未痛到不堪。他饱蘸浓墨,下笔凝重,开头三字之间尚不相接。从第二行开始,每行一笔到底,上下映带,缠绵相连,意象迭出,颠味十足,纵横豪放的情怀,张扬恣肆的宣泄,泰山压顶的气概,变幻莫测的态势,在张长史奋笔疾书的狂草中,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真是断处如飞鸟出林,连处如惊蛇入草。


朱长文在《续书断》中评张旭的草书:“如神虬腾霄汉,夏云出嵩华。”明王世贞跋:“张长史《肚痛帖》及千文数行,出鬼入神,惝怳不可测。”


当然不可测,可测的也不是张颠。


 苏轼《论书》说:“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书法的至高境界,应是率性而为,随心而动。所以书法史上,三大行书皆是草稿,也俱是兴之所至,情动于衷的产物。


绝品是不可复制的,因为情绪不可复制。


所以要感谢张长史的肚痛和撒娇,让我们有了千年看热闹读经典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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