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歸程

脈脈輕寒的初秋晚上,雨並無止息之意,若在清冷如同冬夜街市的異鄉小城中。吃了晚飯,於未敲二更之先,便與行屍般肉身進了臥室,將它滑入含潮的溫涼被裏,呆呆地對着一壁牆上迷離昏黃的街燈,側耳雨落不歇,你確然因聽了窗外並不冷清的街道上的車聲以及隔壁男女的爭吵而心寒淚落。你因了黑暗中並不相識的過客,必要追想到自身。

這微寒靜寂的子夜的空氣,這熱鬧激烈的夜醒者的落寞,與你過往和將來必會經驗的人生是何其的相似!但眠在樓上薄棉被裏,哀嘆同樣悲涼人世的人卻有了如何變化?一想到這裏,教人如何不生起傷感的情呢?但我此言,是對了如我一樣孤獨漂泊的中青年人。



我在鄭州郊外一個大雪漫飛的筵席散去一步一滑一瘸一拐往住處去的路上,忽而起了與這懷鄉的情懷相像的欲返童年的悲感。兒時無邪,清點夜空下星辰時看到流星會尖叫着許心願,如果隆冬下起了鵝毛大雪,循灌香糖的小販吆喝聲去捧着甜香回來,像捧回一整個人生的喜悅。咯吱咯吱的聲音,好比夢囈,不離不棄地跟隨着你,還有什麼比它們更忠實?白雪照亮了整個村莊,那時我一點也不怕黑,因爲黎明前也有月光色一直照着。

看看日夕談心的朋友一個個斷去聯繫,當時陪我走過月黑風高夜路的人也完全忘得沒有蹤跡,朝九晚五漸漸黑夜白天的顛倒,讀閒書聽風吹雨落的安寧祥和光陰被一刀刀深深劃破的時候,我也想把我的浪蕩生活早早地結束了。


三五年暫寄此身的中原綠都,把我那如同百合樣的青春消磨了大半在這異鄉。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有太多的芳華值得去白白浪費,且那樣孤獨奮鬥的旅程拼勁了一個人的全力。大概因爲有了太多的厭惡,到了離去時候,我竟反持着一顆不忍訣別的心。相聚,是離開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人生的悲劇,便是由相聚啓程的吧?

於未去豫省之先,常在課本和影劇中現身的少林寺、中嶽嵩山各地我還想去見歷一番,街角巷尾飄香的味道還欲作充足的品嚐。往日裏極盡關愛的友人尚需好好告個長別,並且想用一個微笑代替一段言語向曾愚弄我的婦人老頭作一個了斷,用以泄泄我的幽恨與不滿。

總之,爲了種種瑣碎的原因,我的歸程一天天延長了下來。改簽了周內的票,延至滿月後,但終於仍是未能逃脫新上司的催促,那歸期還是來了。前一個夜裏,謝絕一切別宴,連最後的行李也收拾齊備,獨自到中天庭院散步,莫名其妙有些輾轉徹夜的徵兆。不過一兩千個日子,在此之前我曾讀過數十個千日,都不能使我有如此清晰的記憶。


我迎着夏日的石榴風,一個人回憶那些點滴,任它們緩緩地,緩緩地流過我腦海。直到東方魚肚白翻滾起來,我腦海中突然閃出《源氏物語》中看似不經意的一個描述:豔陽高升,原野上的朝露很快便了無痕跡。人生如夢,朝露一般,我想,你要消失,也該如露,終歸化雲,化煙,甚至了無音訊。

火車上播報離站的廣播響起來的時候,我對於一座城市還有部分人物的厭憎之情,即刻化作了兩行清淚,把沿途一帶的景色,染成模糊的夢裏的輪廓。


後來,又去了很多地方,但都爲期不長。曾隻身北上南下,紅火恍惚紙醉金迷,以爲足夠放肆就可以挽回匯入時間的流裏的屬於我的青春;曾陪摯愛之人奔赴山海白夜,以爲共同丈量過那些大川江河,即能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甚至,我也安分,祖輩膝下承歡,即行孝悌,以爲如此便可安然一生。可,哪怕酣榻於此至親枕側,午夜夢迴,仍然滿身驚懼。何處是吾鄉啊,何處寄此身?

看到蘇軾的詩句: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細數從前,似乎一整個小半生都在迷遊,不斷地出走,歸去,又出走,並不安定。有人告訴我說,我這一輩子註定漂泊。究竟一生要流浪多少城市,遇多少人,此心纔不會如無根的浮萍?又要在何時何地才能真正踏上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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