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櫻桃》——寫給童年 櫻桃

櫻桃

(今年四月在哈爾濱時很想喫四川櫻桃,卻無法如願,便想寫一篇名爲《櫻桃》的東西。那時寫了一千來字,六月又寫了一些,幾度想放棄,但今天還是寫完了它。)

那年春天,海濱村的櫻桃花開了。

海濱村並不臨海,但它周圍有許多水田,方方正正的,田坎縱橫相通,那幾棵櫻桃樹就長在田坎邊。夏天時水田裏長滿荷葉,粉色的荷花點綴其中;秋冬時只剩殘枝,水面飄滿細密的水華。

田坎邊有許多平房,村中央是統一規劃的住宅,建築排列緊密有序,多爲三層樓房,造型一致,磚結構,牆面覆以灰色水泥。建築內部有一庭,二層可往下看,上部開敞。周圍設房間,許多外地來的年輕租客就住在各自的房間中。建築內部沒有衛生間,只有一個公共水池,供租客們洗衣做飯。公廁位於村裏的主路邊,路是碎石鋪成,貨車開過時,就發出嘎吱聲,揚起灰塵。這條路從城裏來,貫穿整個海濱村,村裏各種商店開在這路邊。沿主路一直走,就可以走到田坎。海濱村是鄉村與城市的過渡區。

我的好朋友叫蔣豔,我與她有很多共同點,名字裏都有“豔”字,都在三年級一班,和同一個男孩做過同桌。

蔣豔一直留着及腰長髮,扎馬尾,前額梳着斜劉海,皮膚很黑。她只比我大一歲,卻像大我很多的姐姐。蔣豔很會爲他人着想,偶爾還會像大人一樣皺着眉不說話,這時我很難想象她在想什麼。與她相比,我留着蘑菇頭短髮,很少皺眉,遇到事總愛依賴他人。我很喜歡和她做好朋友,這意味着我們在一起時許多事都不用我拿主意,在與朋友相處上,我從小就不是一個堅決而有主見的人。

我家住在海濱村,蔣豔家不在,但我們家在一個方向,放學便結伴而行。她先到家,我與她道別,再獨自沿碎石路走回家。那條路常有大貨車開過,我走在路邊,就像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狹縫中,貨車長嘆一氣,我就用力地吸氣。直到現在,我也愛戀着貨車尾氣中的汽油味兒。

蔣豔是一個情感上很早熟的人,或許是因爲她比我們大一歲的緣故。三年級,在我還沉迷於動畫片的時候,她已經開始看愛情偶像劇了。

我與她的友誼多半是因爲那個男孩而起的,後來卻是因其他許多個女孩而終。

那個男孩叫陸飛,起初蔣豔與他是同桌,又是我的後桌,我很少和他們講話,我那時年齡太小,尚未學會自信地與人聊天。

但蔣豔常常和陸飛說話,這我是聽到了的。蔣豔問陸飛看過《一起來看流星雨》沒,陸飛十分不屑地說:“切,我纔不看這種大人看的東西!”蔣豔又拍拍我的肩膀,問我看過沒,我說沒有。幸好陸飛沒看過,不然我恐怕會不敢說沒有。

蔣豔和陸飛因爲在課上說話太多,老師就把他倆的座位調開了。陸飛和我成了同桌,蔣豔依然坐在我後桌。就是這之後不久,我開始感到與蔣豔慢慢親密起來。

陸飛是一個永遠帶着笑的男孩,一雙黑珠子大眼睛下生着臥蠶,笑時彎成月牙,臥蠶更加明顯,皮膚白,臉頰光澤水靈。他會說一口比其他人都流利的普通話,聲音清脆動聽,像唱歌一樣。他是那種很受老師和同學喜歡的學生,聰明,帥氣,自信,幽默,永遠充滿活力。如果每個班裏都有一個焦點的話,那陸飛註定就是我們三年級一班的焦點。

很神奇,和陸飛做同桌後,我也慢慢變得愛說話了。我是被陸飛帶動的,真的,一個真正愛說話且能說話的人,多多少少都能感染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恐怕我的小學是從這時才真正開始的,三年級以前,我是一個多麼安靜的人啊。

那之後不久,蔣豔開始和我玩,放學也與我同行,只是年幼的我還不會反思自己生命中的友誼是如何出現的,更不會想到將來也許會消失的可能。慢慢地,蔣豔開始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先是問我喜歡誰,問了許多次,我總說爸爸媽媽,後來又問我是不是喜歡陸飛,八歲的我並不懂她的意思,記不得我究竟是沉默還是否認,總之第二天開始她就在班上說,我喜歡陸飛。

但這事並沒有讓我困擾,因爲不僅是我,班上其他許多人大概也都不知道蔣豔的意思,那時的陸飛更不知道了。

三年級的日子過得很慢,放學走的那段路很長,貨車開過後揚起的灰塵要在空中飄很久。路中途橫着條鐵軌,常有深棕色鐵皮火車開過,早上爸媽騎電瓶車送我去學校時,就常被擋在鐵軌的這頭,遲遲無法移動,每當這時我的胃就會緊張得發痛,腦子裏一片空白,我知道自己又要遲到了。我永遠忘不了我與班主任進行過無數次的對話——我說:“堵火車了。”班主任說:“那你不知道比火車先出發嗎?”

過了那條鐵路,蔣豔的家就快到了。有許多個傍晚我都曾在她家駐留,直到我算好了時間,趕在媽媽下班回家之前回到家。蔣豔的家是一個正方形,就這一間,裏邊是牀,做了兩層,前邊是一塊空地,兩側擺了些桌椅和其他傢俱,家裏有個瘦小、頭髮花白的老婆婆,不愛說話,是蔣豔的奶奶。

我從沒在蔣豔家裏見過她爸媽,她說她媽不和他們住,她爸很晚纔回家。我唯一一次見到蔣豔的爸爸,是在海濱村,在我家裏。

那是晚上,天還沒黑透,一個陌生男人左手提了一袋紅蘋果,右手提了一袋黃殼雞蛋,身後跟了個低着頭的小女孩,走進我家。我看到了蔣豔,於是猜到那個有些禿頭的男人是她爸爸。蔣豔爸爸將雞蛋和蘋果遞給我爸媽,我爸媽喊他坐,他擺擺手說不用,這三個大人又笑着聊了一會兒。我和蔣豔站在各自家長身後,沒說一句話,偶爾對看了幾眼,然後她爸爸就帶着她離開了我家。

看着滿袋紅蘋果,我心中想的卻是我吃不了,因爲我的門牙摔斷了,一碰到東西就痛。蔣豔爸爸便是爲我門牙而來的。其實這根本不關蔣豔的事,她有什麼錯呢?

我終於要說說斷了的門牙。過去常有人問我,我編了無數故事來應付他們,都是一些“英勇”、“見義勇爲”、“不平常”的故事,然而真相卻很平常——我與蔣豔手拉手在學校門廳轉圈,蔣豔是圓心,我是圓圈,我轉得很快,蔣豔拉不住我,鬆了手,我被甩了出去,摔在大理石地板上,臉着地,門牙便碎了。

那次不是蔣豔第一次來我家,那之前,蔣豔已經來過我家許多次。

春天,海濱村的櫻桃花開了,不久就結了淺紅的櫻桃,我帶着蔣豔在田坎邊摘櫻桃,她用塑料袋裝了大半口袋,走之前,我又從紙箱子裏拿了兩袋牛奶給她。這之後,她就常來我家玩,我教她用電腦玩《植物大戰殭屍》,給她展示我每天練的毛筆字,踩在凳子上找出我爸爸畫的長卷國畫給她看,和她一起打羽毛球,教她滑滑板……

只有兩次她來我家時沒有停留太久,一次是和她爸爸送雞蛋和蘋果來,另一次是我發燒,她送我回家。那天放學是我在她家玩,寫完作業後我覺得渾身無力,過了一會兒,蔣豔摸了摸我的額頭,又給我量體溫,說我是發燒了,讓我早些回家。我一聽,突然對蔣豔產生了極強的依賴感——我不想一個人走那麼漫長的路,我想讓她送我。

起初她並不願,於是我便“恐嚇”她,我說,萬一我半路暈倒了怎麼辦,萬一我頭腦不清醒貨車撞到我怎麼辦,萬一我……蔣豔這才答應送我回家。

然而這一路上,我什麼意外也沒發生,到家後蔣豔便直接回去了,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海濱村的碎石路邊,我心中忽然莫名不安——明明我什麼事也沒有呀!

我的門牙正是三年級快結束時摔斷的,那時夏天已經來了,很快就到了暑假,海濱村因爲城市擴建而拆遷,我家因此搬到了鐵軌的另一側,那之後我終於不再因爲堵火車而遲到。

我們不再住村裏,而是一個有着六棟樓的小區,三棟爲一排,兩排間隔很近,可以站在陽臺上和對樓的老太太說話,每棟樓有六層,我家住在二樓。

本來我很不捨離開海濱村,但搬進新小區也有喜悅——陸飛住在這裏。放學路上,我與蔣豔看見過陸飛走進這小區裏。後來更讓我驚喜的是,陸飛和我住在同一棟樓。

三年級的暑假,我與陸飛在小區裏碰見過幾次,但互相都裝作不認識的樣子,一話不說。等上了四年級,我還和陸飛同桌,蔣豔卻不在我後桌了,她也不再散播關於我的謠言。我門牙斷裂的傷口終於好了,可以隨心所欲地喫東西,雖然那斷裂的部分再也沒有補回來。

不知道爲什麼,蔣豔漸漸地很少找我玩了,但我也並不真正在意,雖然她不再和我一起回家,但我卻可以和陸飛一起走,還不用半路道別。

我沒有再邀請蔣豔到我家玩,新小區裏沒有櫻桃樹。《賽爾號》取代了《植物大戰殭屍》,和陸飛比拼《賽爾號》的精靈等級佔據了我四年級課餘大部分時光。

海濱村漸漸成爲了過去,蔣豔也是。她說我是花心大蘿蔔,總是和很多女孩成爲好朋友,卻不告訴她。諸如此類的很多話,都是四年級時她寫紙條告訴我的。可我那時不懂,沒有做出任何回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她不和說話、放學不和我一起走,都是在生我的氣,氣我沒和她說一聲就和其他女孩玩得那麼開心。但她再也沒和我提過陸飛。

四年級暑假快結束時,陸飛搬走了,我在二樓陽臺上看着一件件傢俱運上貨車,陸飛就守在車旁。看了一會兒,我提着滑板下樓去,在對面樓前滑了許久才往回走,假裝無意中看到了他。但他倚在花臺前,似乎沒看到我一樣,於是我倚在另一側花臺前,也不去看他。我聽到他旁邊一個大人說:“是你同學哇?去打個招呼噻?”但他沒說話,那個大人不是他爸爸,我沒見過他。

上了五年級,陸飛也轉學了,我一個人走路回家。我慢慢明白蔣豔爲什麼與我疏遠,於是我將她寫給我紙條全都抄了一遍,放在自己做的信封裏給她,但她什麼也沒說。

直到小學畢業時,她在同學錄裏對我寫道:“以前你和我有過非常好的友誼,和你一起玩也很快樂,但現在我不可能再因爲你發燒而送你回家了。上次你給我的紙條我早就全撕掉了,人要向前看,我不能一直活在過去。還是祝你畢業快樂,我也會miss you的!”

蔣豔在小學畢業時已像個大人,身體開始有了曲線,還是及腰長髮、扎馬尾、斜劉海,但卻變得安靜了,不再愛說話,更很少嘻嘻哈哈,而我卻開朗頑皮了不少。三年級以前,我是個多麼安靜的人啊。

那時聽其他女孩討論蔣豔,說她有時會去她媽媽那裏,新衣服便是她媽媽買的。後來我纔想到,她爸媽大概是很早便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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