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你推向更遙遠的空寂,於此纔算完成旅程

他們選住的地方是一條野澗,澗水是高山融雪匯就。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恢宏宛若滔滔大河。溯游而下,分叉成兩股或更多涓涓細流。可毋論是上下游,夾岸遍是羣山石林,雲天山石映入水中,清水石上流緩或急,更顯出此時的靜謐。真想不出倉皇的出逃竟能享有如此和靜!


癡戀羣山的太陽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隱藏起它的金黃,在落下去之前,它攢足勁兒,鋪滿了眼前的草場,一望無際的原野瞬間被金芒照耀得像迎來了秋天。

細查起來,秋日的光景早於感官來到人間已有許久。雖則如此,初秋的原野上並不荒涼。

遠處排列一線的牛羊,移動緩慢。嫋嫋升騰的炊煙是茫茫粗獷遊野中唯一屬於人間的煙火,它裹住了羊羣和馬匹,連泥黃的一座牧民之家也與其呼應。眯縫着迎光的雙眼,一對夫妻走向炊煙,看不見他們表情。只有他們相對似語的剪影,那樣美,卻也那樣渺小。他們緩緩地邁向那座屬於他們的宿身寓所,越近越小,我竟愈加着迷,動容於這渺小的人情之暖。好像我們在浮世荒原上永不停歇,誰都可以汲找星星點點的溫暖。

他們常到水邊走動,撿一些奇石回來。一日竟漫踱過水中坻地抱一隻羊角到岸上。那是陡崖墜落的岩羊的一部分,它們從無以丈量高度的崖壁上把一整個身子的重量,不,把一整個生命的重負,沉沉地降落到大面積亂石上,只好死去。聞得到刺鼻腐肉氣息,好像盤旋高空的蒼鷹,和黑鴉禿鷲在啄食去它們肉身時,仍會殘留泥胚的酸蝕。天地月露光華也並不能給它們完完全全的潔淨靈魂,教它們曝屍荒野中即使鈣化成丹霞一樣的色彩,尚具野性,使人頓生生之憂懼。

他們用雙手將約莫一米長的羊角托起,高高舉過頭頂。沒多久,又掠過額頭放下來,用隨意拾起的石條敲打早已乾枯的半塊羊頭骷髏。羊角和頭骨在一次次敲擊後終於剝離。生命對生命的敲打,彼此成就,一個消散得以永生,一個就此覺知珍重,或感受到一種無與倫比的力量將你推向更悠遠的空寂,於此纔算完成旅程。

黃昏的微光一寸一寸地消失,起了朦朧寒意,他們在亂石縫隙燃起篝火,熱空氣陡然火炬樣外散。在一大片山寒中,這不起眼的火苗唯餘遙遙茫茫的煙藹。霧色之下,黛青的雲架在兩爿山巒粘合地帶,牛乳色的雲團遊走過來襯配它的深藍。

水沚沿邊有人遙指天邊,另幾人頻頻仰首遠眺。有人說,天幕前聳峙石林如朝聖信徒衆歸釋迦。他人卻未曾附和。諸般萬物,我們所見,應爲我們所想。相機一如視野,所記下的剎那瞬間,不過唯心而已。

四野原本寂靜,欲枕聽水聲入眠,他們的音響喧吵着,擾亂了順理成章的安寧。只好開窗打探屬於深夜的消息。

初秋的圓月從山頭那一端不動聲色地攀升上來,有意無意地大片子灑落八荒,那些金色的草地失卻了燦爛色彩,趁着感覺的孤涼,深淺零亂於冷智的月影內。再有先前那些濃稠的雲化成的稀薄的絲樣的雲紋的繚繞,明明是畫中景像,竟含有許多詩的成分。

眼前黝黑的夜空,腦海中突然浮現一雙狼的眼睛,它銳利的眼神正穿過極深的夜幕將峽谷間的狂歡一併收納。也許它對着晶瑩的月光引頸嗷叫了,那是一種什麼信號呢?此刻它似乎沿着山樑慢慢向我走來。但我情緒上的紊亂竟奇蹟般地消散了。

更深重露跌落,難忍的樂響似乎並不感覺到多麼鬧人了。經石水聲清晰可聞起來,漸漸地,水聲也被迷濛的夢遮掩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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