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父

我爷爷奶奶生育了六个儿女,我父亲最大,叔父最小,中间是四个姑母。我父亲比小叔父整整多十八岁。

我的小叔父,长得浓眉大眼,沉默寡言,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但是看起来,爷爷奶奶并没有特别宠爱小儿子。我父母一家只是搬出来住,并没有与爷爷奶奶分家,我的二姑母嫁在村里,孩子寄在爷爷奶奶这边;大姑母嫁得远些的城镇,但是大姑也把孩子们都放在这里,所以我们一共有十几个孩子,天天在爷爷奶奶家疯闹。

小叔父很少在家,他天天提着鱼具和篓子去捉鱼。他捉的鱼品种很多,有些我都叫不出名字,记得他捉得最多的是泥鳅,泥鳅有二种,一种是田沟里的“土泥鳅”,个大,颜色黑,拿来煮橄榄菜的时候,贴近肠肚旁边的肉有点苦;还有一种是小溪里的“沙泥鳅”,那一种它身体细长,差不多跟小拇指大,浅棕色,小叔父捉回来,我奶奶用花生油炸熟,分盛二个小盘,叮嘱我端一小盘回我们自己家去。

我的姑母们有空常常来奶奶家串门,偶尔留下来吃饭,每逢那时候,我奶奶就叫我去喊父亲来聚餐。席间,无论如何热闹,我的小叔父坐在一角,悄悄吃饭,不发一言。因为那时候物质匮乏,都是有客人来才买一点肉,所以就餐时,小叔父举筷准备伸手去夹肉,我父亲对他看了一眼,他就把筷子换夹了一点素菜,然后随便拨动碗里的饭,默默吃完离开饭桌。

在我的上面,本来有个哥哥,因为感冒发烧引发脑膜炎,而当时医疗条件落后,导致救治不及时,后来没了,于是我爷爷奶奶伤心得很,以致后来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我弟弟上面,对我弟弟宠爱有加(男孩是香丁)。而小叔父,对我的态度,是从一而终,公平公正。我的父母都直接喊我单名,但是我姑母与小叔父一直叫我“妹妹”,每当有啥事,就喊一声“妹妹,过来。”

有一年初夏,爷爷奶奶门前种的青梅树,果实结得密密麻麻,惹人喜爱。大人们等着它们长大成熟,才摘了留点下盐腌起来,剩下的拿去卖钱。可是我们孩子,天天盯着它们看,只是为了在没人看见时,摘几颗解馋。

机会终于来了,在一个中午,太阳很大,爷爷奶奶在午休,路上也没有人走来走去,我在二棵青梅树边逡巡许久,终于伸出右手,握住二颗青梅,然后用左手配合,用力扯开树枝,右手的果实稳当在握。我把一颗放进上衣口袋,把另一颗用衣角擦擦上面的绒毛,便往嘴里啃了一口——哇,又酸又苦,但还是受得了。正在我啃第二口时,瞄见有一道严厉的目光射过来,小叔父不知道啥时候站在大门口,朝着我瞪眼。我的脸涨得通红,那是“小偷”被抓到的难堪,但是,我的右手仍紧紧地握住那颗吃了二口的青梅,只是闭着嘴巴,停止咀嚼。小叔父不依不饶,盯着我看:“还不丢掉?”我慑于他的威严,很不情愿地把那半颗青梅往梅树下抛去。小叔父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还有没有?都丢了!”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万分不舍地把口袋里的另一个青梅掏出来,甩在地下,青梅转了几个圈,遛进低处的草丛里。小叔父依旧严肃地看着我:“那个也能吃?你知道吗 ,这梅吃到肚子里会长蛔虫的,”他边说边指着我的小肚子。我心里想:“我才不信,我看见别人都吃,你吓唬谁呢!”

第二天,我在爷爷奶奶家转来转去,也看到了小叔父,但是拉不下脸叫他,反而他先出口跟我打招呼。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叔父学会了种菜,他种的品种比我家多得多啦,我家的饭桌大部分是咸菜,萝卜干,青菜偶尔才炒,碰上我父亲有空在家,他会让我给他剥花生,炒花生米,没有下油那种,他喝酒时会分给我们几个小孩各一小碟子。有时候,我弟弟起床耍赖,不吃饭,我母亲就会炒鸡蛋给他吃,家里的鸡蛋,除了用来孵小鸡,剩下的都是给我弟吃,我们几姐妹只有闻闻的份。

后来,随着最小妹妹的出生,我家的眠床太小,我晚上得跟奶奶睡觉。每天吃完晚饭,我就去奶奶家,而奶奶家晚饭永远比我家吃得晚,我每次去的时候,爷爷奶奶都问:“吃过了?”我说吃过了,但是爷爷奶奶总让我再吃点,说青菜炒得多。小叔父从来默默吃饭,不开声。越来越大的我也知道不好意思了,常常说吃饱了,不饿。有一次,我在房间里面坐,小叔父进来让我再吃饭,他说今天菜多,吃不完,倒掉浪费。我半推半就来到饭桌前,小叔父对我说:你现在正是“打饭”(长身体)时,要多吃点,吃得下就吃,不用客气。小叔父自己种的菜品种多,空心菜,葫芦瓜,黄瓜,豆角,豌豆……这些,在我家是从来没有吃过的。

小叔父还种了许多香蕉,把卖香蕉的钱毕恭毕敬地交给爷爷,爷爷只是在鼻孔里“嗯”了一声;小叔父把学校里的报告书,奖状拿给爷爷看,爷爷连一句话都没说,随手搁在桌子上;但是爷爷对我们孙子们非常宠爱,奶奶给姑母们晒干的熟花生,他偷偷拿出来给我们吃,时常被奶奶骂;爷爷有时让我们给他去小铺买烟,剩下的钱给我们买糖,一毛钱可以买十一粒或者十二粒白色的薄荷糖。

日月如梭,小叔父结婚了,婶母也是老实普通的人,但我们孩子们还是觉得要安份点,不要再去小叔父的新房打闹。小叔父没有什么改变,还是辛苦操持着家,小叔父有文化,到处拜师求经,种大棚蔬菜,卖钱;向村里承包山坡,种果树……后来我才知道,小叔父的同学,很多成绩不如他的,有的去顶替父母的“铁饭碗”,有的靠关系当了代课老师,只有成绩最好的他 ,回家当了农民。我从来没有听过他一句埋怨,或者发牢骚,他的嘴巴严严实实有如我爷爷奶奶家那二扇关起来的大木门。

我十四岁上的初中。有一天,我家那辆又大又老的单车爆胎了,眼看就要迟到,我便去给奶奶说,婶母正在吃早餐,二话没说就把她那辆陪嫁的新单车推出来。想想,婶母也够舍得,我上学遥远,要翻几坐山,沿途都是山路,灰尘滚滚,晚上回来,就算用湿布擦,有的地方也不一定擦得像原来干净。

那个傍晚,我放学回来,去爷爷奶奶家还单车,小叔父和婶母出门干农活去了,只有爷爷奶奶在家,说让我把新单车放进小叔父的新房子。新房子挂着门帘,有光线隐隐照进,房间里氤氲着淡淡的清香,我放好单车,正要出门,转身发现,房间里喷着棕红色漆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截铅笔,一本红线的信笺,透过竹帘淡淡的光线,我发现最上面写着好多字,我好奇地走过去看,很多字当时不认得,是繁体字,大概是:山之高在于积一粒土,海之深在于积一滴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不求富贵争天,声名震地,惟愿父慈子孝,夫和妻顺,每日采茶于凤凰山上,钓鱼于渭水旁边……我根本就不懂其中意思,只是惊奇这是谁的字体,如此俊逸,方正,就算教过我的所有老师写的字,我都觉得没有这张纸上的字好看。

由于是偷窥,后来我一直没有问过小叔父,那页信笺上的字究竟是谁所写,只是那页字,在我的脑海一直清晰,俊秀。

慢慢的,小叔父的二个孩子长大,我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我小叔父出资负责全部的丧葬费,我父亲几年后才还清小叔父 ,我家该出的那一部分钱。后来,我父亲被人家忽悠借钱,人家跑路了,自己要用钱却没有,我小叔父闻知,立刻拿出自己存折说:大兄,钱都在这,你需要用多少就拿多少……

在我读初三那年,学校组织一场春游,春游的前一天 ,我跟父亲说了,父亲黑沉着脸,没作声,估计是经济拮据,心情不好,我也不敢再问,第二天乖乖地去田里拔草,小叔父看到我,问:“妹妹,今早怎么没上学?”当知道了缘由,他说需要多少钱,他拿给我,现在去还来得及。我说不了,赶不上了,但小叔父在中午吃完饭,上我家来坐,临走时,偷偷塞给我二块五的纸币,告诉我下次学校组织去哪里玩,可以花。当时,一本普通的作文选一毛多钱,厚一点的课外书不超过二毛钱。

如今,我偶尔回老家去,拜访小叔父 ,他依然叫我“妹妹”,虽然堂弟建了几层新房,他还是自己坚持住在老屋(婶母已因病去世),小叔父依旧捉鱼,院子里摆满了塑料桶,大塑料盆,啥鱼都有,他还是像许多年前的口气问我:“妹妹,喜欢吃那条,自己拿?”当我回答给父母买了菜,他又提议我选几条带回城市里的小家。

我在小叔父老屋的巷子遛达,看着头发已经灰白的他坐在破竹凳上,用简陋的茶具泡茶, 看着他穿着背心晒得发黑的皮肤,看着他两个卷起来的裤腿一个高一个低,我恍惚回到从前,嚼着葫芦瓜,舌尖上感觉甜丝丝;咬着豆角,牙缝里那个香脆脆;现在的我,无论去参加什么宴会,或者遍尝玉食珍馐,我从来没有再次吃到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吃晚饭时菜肴的那个芳香味道。数十年时光流逝,逝去的只是光阴,流不走的是亲情!

(谨以此文致重阳节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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